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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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坤哥, 你怎麽了?”
陸北頭一回見他這模樣,深如血色的唇緊緊抿著,喉結滾了滾,整個人都在抖, 身上的雨滴滴答滴答悄然滑落, 額頭青筋暴起, 他就那樣狠厲的盯著老師傅看, 牙齒上下打顫, 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凜冽感。
“裴...裴工長?別愣著了, 趕緊組織人去救援。”
裴鄴坤握緊雙拳,指甲陷入掌肉裏, 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準備車子帶好工具, 立刻出發!”
最後四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坐在卡車後麵,一路顛簸搖晃,黑壓壓的天不斷掉著雨水,冷風穿透雨衣直直的滲入他的骨頭, 不寒而栗。
又是雨天,上個雨天讓他遇見她,這個雨天,這個雨天......
裴鄴坤抖抖索索的抬起手遮住臉, 雨水從指縫裏溜進灌入他的衣袖裏。
他慢騰騰的拉下帽簷, 靠在卡車的邊上,隨之晃動隨之震蕩,十根手指頭漸漸開始變得麻木變得冰冷。
遠遠的就望見高架那處燈光堂亮, 吊起的五盞強力照明燈下大雨的樣子清晰可見,可周圍不斷湧來的黑夜像是忍不得這光芒,它要吞噬毀滅這一切。
碩長的白色列車歪歪扭扭的倒在高架上,有一節車廂傾斜吊在高架邊側,整個車廂都翻了翻,
越靠近道路越泥濘,這是一條讓人步步艱難的路,一路走去,迎接的也許是死亡。
有大批消防員和鐵路工正在救援,還有大批附近的村民,高架上密密麻麻都是穿著橘色背心的救援人員,田邊停著好幾輛高檔轎車,方頭圓肚的領導人匆匆下車勘察情況進行指揮,屬下欲行打傘,被他一把推開,高聲嗬斥。
裴鄴坤脫下雨衣甩在卡車上,他雙腳陷進泥裏,怔怔的望著眼前這一片荒蕪慘痛的景象,撲麵而來的鐵腥味,還有淡淡的硝煙味,還有...濃烈的鮮血味,這一切都使人頭暈目眩,他發覺自己邁不開步伐。
這幅場景一如當年,也是這樣的慘烈,也是這樣的絕望。
車廂擠壓變形的一瞬間他被母親護在身下,那千萬斤重的鋼鐵就砸在母親身上,她痛的尖叫,可身形卻不曾晃動,她趴在他身上,溫暖的身體變成冰冷的屍體,鮮紅的嘴唇變成陰紫的模樣,她什麽都沒說就咽了氣。
腦海裏又回蕩起母親最後那幾下聲嘶力竭的呐喊,她重複的喊他名字,直到抓到他護了他。
裴鄴坤雙手抖得厲害。
陸北什麽都不知道,但就是瞧他不對勁,小心翼翼問道:“不走嗎?這裏麵都是人命,咱得救人,坤哥......咱得救人。”
陸北把雨衣給他,“套上吧,雨量大,咱們得待很久,別把自己身體弄出毛病。”
裴鄴麽沒接,陸北那句救人驚醒他。
李蔓在這裏,他要去找她,他要找到她。
他不知道她在哪節車廂,四周環視了一圈,不斷有人從車廂裏被抬出,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還能走路,心中的希望開始不斷被放大,那些活著的人就是他在懸崖邊上勒緊的小草。
陸北不知道他在找什麽,就是覺得怪。
裴鄴坤抬頭看到醫護人員和救護車,他衝進黑暗裏,陸北趕緊跟上他。
“坤哥!得聽領導安排!”
“有沒有找到一個女的,二十幾歲,黑發,g156車次的,很瘦。”裴鄴坤拉住一個護士急切的形容詢問。
護士能理解家屬此刻的心情,但她無能為力,指著右方說:“去那邊查找傷患所乘坐的車次和車廂,如果還...還活著會有人通知的。”
陸北聽到他的話心裏一陣疙瘩,“坤哥,你在找誰?”
裴鄴坤滿腦子嗡嗡的響,一個掉頭衝過去,韓傅明正在做登記整理,他見到裴鄴坤瞬間愣住。
裴鄴坤雙手扣住他肩膀,厲聲道:“小蔓在哪個車廂!”
韓傅明不敢相信,雙目滯呆。
“她在哪個車廂!”
“你說小蔓......”
裴鄴坤不顧他,奪過他的電腦,“怎麽弄?她在哪裏,在哪裏......”
韓傅明反應過來,心髒跳得厲害,顫顫巍巍的輸入李蔓的身份證號碼。
“04車廂......”
陸北剛追上他,隻見裴鄴坤發了瘋似的朝列車那跑,仿佛後麵有無數鬼差在追趕一樣。
裴鄴坤爬上高架,這裏的車廂多數還算完好,隻是中間有兩節已經被壓扁像是鑲嵌在了一起,他不敢看那裏,李蔓一定在相對於比較完好的車廂內。
“04車廂是哪節?”裴鄴坤逮住一個消防員。
他渾身濕透,衣角滴的水比雨滴還大,消防員一看就知道是家屬,安撫道:“先去那邊登記,有消息就會通知。”
裴鄴坤聽夠了這樣的說辭,繃緊聲線,“04車廂是哪節!”
消防員被他的猙獰神情嚇到,指了指高架下倒在一側的車廂,“那...那節。”
救援剛開始不久,底下的車廂還沒動過。
陸北把人跟丟了,眼下這地來來往往都是人,又是大雨,實在很難看清人。
陸北被指派去挖掘清理底下的三節車廂,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黑色的t恤和中褲,滿身髒泥,像條瘋狗一樣趴在扭曲變形的車廂邊上挖,那些鐵皮條子比人還高,他一個人扛起來狠狠扔到一邊,倒地的車廂和插在地上的車廂緊緊挨著,接觸到地麵的車首嚴重變形,地上都是玻璃渣子,在幽暗的光下泛著刺冷的光。消防員和工人都在試圖進入車廂內部,一夥人圍著,又挖又割,可都是徒勞,列車的材質不是輕易能割開的。
“坤哥...你在找什麽?”陸北忽然感到害怕。
裴鄴坤轉過頭看陸北,瞳仁和這天一樣黑,望的人心寒。
“北子......”他聲音沉的可怕。
陸北輕輕誒了聲。
“我媳婦她在這裏。”
“嫂子怎麽會在這裏呢——坤哥,嫂子她......你......你別開玩笑。”
雨水鋪天蓋地的打在他臉上,他被刺的睜不開眼,睫毛微顫。
裴鄴坤紅著雙眼嘶吼道:“她在這裏!她在這裏,她就在這該死的破銅爛鐵裏麵!”他狠狠朝踢了一腳,翻倒的列車紋絲不動,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人站在車廂邊上顯得格外渺小,掰不開堅硬的皮,撬不動分量沉重的碎片,擠不進扭曲的縫隙。
生死也渺小,匆匆一瞬間。
陸北被震撼的不能動。
其餘一些認識裴鄴坤的人聽到這話也都愣住了,上回他帶了人回來,都知道他有老婆了,前段時間特地給大家發了喜糖,說是結婚了,這會怎麽人就——
裴鄴坤猩紅著眼,手臂經脈暴起,他一個人將兩米寬三米處的長方形條框扛下,消防員見了趕緊過來幫忙。
“來,大夥過來,三個人站那邊,三個人上去站頭上,把這塊鋼板抬起來。”消防隊長指揮道。
車廂上壓著三條數十米長的列車碎件,幾個壯漢湧上去,二話不說準備開扛,裴鄴坤咬緊牙,握住鋼材一角悶聲一抬,一夥人小心翼翼的往下扛,生怕造成二次傷害。
搬第三根的時候裴鄴坤明顯有些吃力了,牟著勁死扛,轉身下去的時候手臂被戳出的尖角劃到,手臂化開好長一道口子,鮮血直流,他卻沒有任何表情。
陸北在清理周邊一些細小的碎片,也是扛的一身汗,過去察看情況的時候隻見裴鄴坤滿身是血,著實把他嚇一跳。
“坤哥......嫂子會沒事的,你的手......”
幾個人認識他的人也紛紛勸道,“人沒事的,沒事的,很快就救出來了,快去包紮一下。”
裴鄴坤扛下一塊鐵板往邊上一摔,厲聲嘶啞道:“沒事?這他媽會沒事!?”
大家默了聲,如果能活著那已經是萬幸。
他怒吼著,像脫逃的野獸,恨不得撕碎這世界。
陸北急的眼睛也紅了,這事就發生在親近的人身上他們都不能接受。
黃處長兜了一大圈終於找到裴鄴坤,剛想罵他不聽安排不接電話,卻被裴鄴坤一個箭步按到在地,泥濺髒了他的白色襯衫,金絲眼睛也被甩在一邊。
“你你你你幹什麽!”
裴鄴坤揪住他衣領,一個拳頭揮上去,“這是你管轄的地方!為什麽要出這樣的事情!你他媽到底幹了什麽!”
“這....這這是意外!”
“意外?我他媽天天兢兢業業的趴在鐵軌上工作就是為了聽你這一句意外?操.你媽!操.你媽!”他另一個拳頭揮上去,黃處長已經腦袋暈眩。
一夥人上前趕緊拉開裴鄴坤,四五個人鉗製住他手才勉強製止住他。
陸北覺得他瘋了,但換做是他他也會瘋,這叫什麽事。
裴鄴坤站不住,連連後退幾步倒在車廂邊上,冷風從他的背脊灌入,他火氣湧上來,隻覺得熱。
“要是今天找不到她,就把我也埋了!”
“坤哥!”
“幹什麽,都在幹什麽!人不救在幹什麽!”上級領導聽到動靜趕來。
一片混亂一片喧鬧,悲鳴將其漸漸掩蓋。
這一場小鬧劇以上級領導的怒斥告終,裴鄴坤倒在邊上等消防員下一步行動,他摸上冰冷的列車皮,整個人麻木到沒有知覺。
“小蔓......”他靠著車廂,頭垂著,輕聲的呢喃已經有了顫音,雨滴從額角落下通通匯聚到下巴,這雨帶著點鹹味。
“小蔓......小蔓......”
他不斷喚著,像是得了失心瘋。
消防員敲碎列車玻璃窗,試圖進入查看有無生命跡象。
“媽媽......”
突然一聲微弱的奶聲傳來,隔著滂沱大雨聲音卻還是如此清晰,雨打在人身上,可心裏卻長出了嫩芽,是希望。
被行李箱壓滿的狹小的空間裏有兩條腿橫在外麵,消防員拿燈照,初步判斷是個女人,聲音是從行李箱底下傳來的。
裴鄴坤瞬間抬起頭,屏氣凝神,直到再次聽到女孩的聲音,他腦海忽然一片空白,可有什麽指引著他,仿佛是上天在暗示他。
他敲碎另一塊玻璃迅速爬進去,蜷縮在雜亂擁擠的空間裏小心翼翼的搬出行李,陸北在外邊接著,有個消防員蹲在上方給他們照明,映著微弱的光雨水從窗戶口灌入,清冷的空氣瘋魔般湧入,這初秋的雨夜宛如寒冬般冷冽。
微微傾斜的車廂所有物品都推在一頭,還有一些卡在座椅間,裴鄴坤伸手觸到什麽軟軟的,冰冷的觸感讓他立刻反應過來,是屍體,沒有任何溫度,所以是屍體。
“媽媽......”
他短暫的僵滯,聽到女孩微弱的聲音咽了口口水,加快速度扔行李,照明歪了歪,裴鄴坤瞥到邊上的屍體,應該是個老人,滿麵的血,麵容被撞擊的模糊不可辨認,他的心一下子慌了,他害怕,害怕他會再次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媽媽......媽媽...........”
搬開最後一件壓著女孩的行李,那個女人弓著腰緊緊抱著女孩,女孩手搭在女人臉上,一直在喊她。
消防員在另外那邊爬過來,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孩,女人手臂攏的緊,費了好大的勁道才掰開。
裴鄴坤突然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他眉頭一皺,隻見最深處無數行李堆積成山,下麵伸著好幾條腿。
“小蔓......”
後續進來兩個消防員,清理車內遺留物,盡可能騰出大的空間。
裴鄴坤一件一件的往外扔,幾男幾女無力的擠在一塊,能看出出事故的一瞬間他們的垂死掙紮,消防員快速探測生命跡象,可卻寥寥無幾。
猛然間,裴鄴坤看到一個男人腰後伸出的一隻手,是女人的手,他看到,無名指上的鑽石閃著光。
他死也不會忘記他送給她的戒指是什麽模樣。
“小蔓!”
裴鄴坤撥開那些冰冷的屍體,一點點的,終於,他見到了她。
李蔓的手臂都是淤青,額角鮮血橫流,他一觸碰手上都是她的血。
裴鄴坤慢慢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他喉嚨發緊發酸,手指上感知到輕微的呼吸聲的一瞬間他再也抑製不住的痛哭。
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在黑暗陰冷的廢車廂裏,在周遭屍體遍野的黑夜裏,在生與死交織的絕望裏,抱著他九死一生的妻子痛哭流涕,他哀呼著嘶喊著,上氣不接下氣。
消防員鼻頭一酸,視線模糊了起來。
“小蔓......小蔓......”
你要是走了我就陪你下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