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連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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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吠埼珠沒有來上課。不知道是誰在她的桌上擺了一個插了白花的花瓶,大家好像覺得很有趣的樣子,竊竊笑著。

    “是誰做的啊……難道小狗死掉了?”

    小狗指的就是犬吠埼珠。她們亂七八糟的又補了幾個惡劣的外號,才有人提了一句:“她奶奶昨天死掉了——果然是詛咒對吧?是詛咒對吧!”

    嘻嘻哈哈的笑語中,隻見轉校生少女一言不發的走到那張空桌子邊,拿起花瓶精準無誤的砸進垃圾桶中,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班裏的氛圍一滯,說犬吠埼珠奶奶去世的那個短發少女今井花衣站了起來,不悅的瞪著她:“喂你幹什麽啊。那是……喂!你給我站住!”

    a頭也不回,倒是跟在她身後的兄長投來一瞥。

    明明什麽都沒說沒做,今井花衣卻忽然噤聲,隻呆呆的看著後藤藤四郎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推著a的肩向前。

    “走吧走吧既然想去看看……”後麵的聲音漸不可聞。他們二人轉過一個拐角,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望著這幕的梨香有些煩躁,他們是要去做什麽?說起來上周轉校生就一副對犬吠埼珠很感興趣的樣子。是妄想做小狗的拯救者,像漫畫裏那樣帶她走向光明嗎?

    真·無·聊。多管閑事的家夥。

    犬吠埼珠完全是自找的。不自量力的去暗戀,不自量力的去告白,不自量力的維係這段關係。明明隻要她放手了,這一切就不會再遇到。

    梨香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是ikki發來的短信。少女的臉龐上不可查覺的微笑起來,然而那點暖意也在看完短信後變得冰冷了。

    【ikki:今天埼珠沒來上課?是出了什麽事情嗎?我打電話給她她也不接,你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有和你說過什麽嗎?】

    她的指尖摁住堅硬的屏幕,在上麵敲擊出關切的字語:【我也不清楚,她這學期變了好多,我約她也不出去,整個人都非常冷漠。ikki你是她男朋友也不知道她怎麽了嗎?】

    你當然,什麽都不會知道的。

    在上個學期,梨香、犬吠埼珠還有ikki是一個班裏的同學。那時候ikki還沒有現在這麽受歡迎,喜歡他的女生當然有,比如……梨香。

    梨香從來沒有說過。沒有看到她想要的結局之前,她什麽都不會說。哪怕她看到ikki忽而和犬吠埼珠成雙成對、開學後ikki沒能和她們分到一個班級、而他忽而變得被無數女生追捧……計劃一次次被細心調整,她總能在其中找到合適的方式去達成這個目標。

    她已經非常接近這個目標了。

    ikki依舊與她保持聯係,把她視作女友的友人,全心全意的以為她會照顧那個膽小鬼。她也確實“照顧”了,離開了主人的小狗根本叫都不敢叫一聲。

    很快了吧。犬吠埼珠不肯分手也沒關係,一個連話都不肯對他說的女友,ikki憑什麽還要再拚命維持這段關係呢?她看著ikki的回複,勾起意味深長的笑意。

    【ikki:我覺得她……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

    “你是不是也不喜歡我了呢?”

    犬吠埼珠喃喃自語,奶奶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一如生前般慈愛的對著孫女笑著。但她一定也是不喜歡她了吧?才會悄無聲息的拋下她,去往另一個平安喜樂的世界。

    那裏一定比現實更加幸福才對。她也好想去。

    眼眶早已經幹涸,連淚水都流不出來了,犬吠埼珠跪坐在像前,已經很久很久。

    很久未見的父母在忙奶奶的喪事,嫌她礙手礙腳,便勒令她到奶奶的遺像前反省。

    “我已經替你給學校請過假了,你老師反映說你最近成績下降得厲害,和同學之間也搞不好關係,還和什麽男孩子談戀愛,真是不得了了啊你,你才初三吧,是不是想輟學出去打工啊?”

    大概是母親的人對她說話,她什麽話都沒有反駁。“對不起,是我的錯。”她機械的重複著,然而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她為什麽要出門。為什麽要戀愛。為什麽要出生在世界上。

    都是我的錯。

    學校的事情、家裏的事情、ikki的事情,全然拋之腦後,她什麽都想不起來,茫然的空耗著時間。四周時常有人走過,可誰都沒有和她說話,腿開始酸痛,最後變成了麻木。

    痛苦本就是如此,一開始辛辣,忍受得久了,也就無所謂了。

    口袋裏的手機微微震動著,是誰打過來的吧。她看也沒看,漸漸地它也就完全沒了聲響。世上本來如此,沒有誰理應永遠等著誰。

    她是個遲鈍、愚蠢、沒有用的家夥,拋下就好,不值得誰浪費時間。

    “犬吠同學……”

    總為她浪費時間的人來了。

    仍穿著校服的少女在她身旁坐下,低聲叫著她的名字。她木然的看去,轉校生少女局促地挽起頰邊的落發,她在這位同學清澄的眼眸裏又一次看到了真實的自己。

    一副空殼。

    “你來做什麽。”犬吠埼珠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a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放到了她的手裏:“我來看看你。”

    除此之外,a再也說不出來了。

    兩個女孩子明明靠的很近,坐在一起,卻無端給人形單影隻的感覺,誰都沒有說話。仗著體質溜進來的後藤藤四郎在角落裏遠遠看著,都有點為她們幹著急。

    這間房間裏的穢氣越來越濃重了。

    他揮動短刀,斬斷將要成型的扭曲陰影,卻沒辦法斬斷源頭。犬吠埼珠的手機不斷溢出濃重的暗色,趁著主人虛弱之時侵占著她的心靈。

    要抓緊了……a微微挪了下腿,犬吠埼珠像是從夢中驚醒,帕子捏在手裏,已經壓出褶皺來。

    她開口:“……奶奶也有很多這種手帕。”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竟就這麽洶湧的衝了出來,她忽然想起了許許多多往事來,“她用不慣手帕紙,總覺得不夠柔軟,我每次哭了,她就會拿手帕給我擦臉,……確實很軟。”

    隔著絹絲,手掌上的紋路都能清楚感覺到,溫暖的將眼淚拭去。然後手帕就會變得髒兮兮了,奶奶打上肥皂,洗幹淨後又是一塊可以使用的帕子。

    一次次變髒,經過搓揉,卻還能恢複潔淨,隻是漿洗得久了,柔軟的感覺漸漸就消失,變得僵硬起來。

    人也如此吧?她自己又還能經得住幾次漿洗呢?

    “昨天你給我的……我還沒洗,還有這條,以後我再一起還給你。”

    a嗯了一聲。她正嚐試將靈力籠罩在同學的身上,遏製那開始失控的“氣”。她已經很熟悉這種東西了,它們掙脫不得便反過來想要汙染她,那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與重又深陷共情的審神者不同,犬吠埼珠隻覺得莫名的,身上沉重的疲憊感消失了些許。她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也許是這位傾聽者太過沉默,給她帶來了訴說的欲//望。

    想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過自己。

    “他們都說奶奶是壽終正寢的。走得很安詳,發現的人是隔壁的木村婆婆,她養的黑貓跑到了奶奶的院子裏,木村婆婆聽著聲音來找貓,然後看到它在奶奶身邊喵喵叫……奶奶生前經常喂它,也許它是因此想要報答吧。”

    “可是我這個被她從小養到大的人……卻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

    好可恨。

    潮水一樣的懊惱一次一次拍打衝擊著心房,a在其中捕捉到一絲暗流……她抿起嘴唇,輕聲問道:“你是奶奶養大的?”

    “恩……爸爸媽媽……不喜歡我,養小孩很煩,尤其是我……”

    “你一點都不煩。”

    犬吠埼珠定定的望了她一會,無力的說道:“怎麽會呢,你看,大家都很討厭我啊……我又蠢又笨……根本就是個對世界無用的家夥。”

    “什麽又是對世界有用的人呢?”a反問道,不等犬吠埼珠回答,她語氣篤定:“我喜歡你,你奶奶喜歡你,還有ikki也喜歡你。”

    “以後也會有更多人喜歡你的。”

    犬吠埼珠隻是垂著頭:“你隻是同情我而已。奶奶……已經走掉了。ikki?”她忽而笑了起來,“他不會喜歡我的,他有很多人喜歡……他……”

    他會找到更好的人,去談一場更棒的戀愛。

    “不要搭理我了。這是在浪費你的時間。”

    她再也不肯開口。隻靜靜地凝望著那張相片。幽影已然成型,不知道是什麽學名,掙紮著從她身上伸出半條臂膀,而她無知無覺,沉溺在自己的世界。

    付喪神已經按耐不住,想要一刀斬了這個妖怪。然而審神者比他更快,她奪來犬吠埼珠口袋中的手機。

    “還給我!”

    妖怪的上半身已然猙獰的爬出來,隨著宿主一起撲向礙事的少女。短刀的鋒刃阻擋住利爪,發出的聲響終於讓犬吠埼珠注意到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

    “後藤君?”她吃了一驚,旋即明白看到a時的違和感從哪裏來了。穿戴著護甲的少年撇著嘴角,好像微微笑起,眼神淩厲充滿了戰意。

    “自私自利的人很可惡,不努力的人我也討厭。”他輕聲道,“你在自怨自艾什麽?落到今天,你自己都有一半的責任。”

    啊被說出來了。

    無數次心裏這樣想著,被他人說出來後竟也越發刺痛。犬吠埼珠神情慘淡:“你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沒救了——不要管我了——”

    幽暗進一步侵蝕了她的軀殼。那張秀氣的臉龐近半籠罩在暗色中,雙眼也要慢慢失去神采了。付喪神與妖怪搏鬥起來,他輕靈有力,從容不迫的斬斷一切威脅。

    在他的保護下,審神者按亮了手機屏幕,六條未接來電,更有一堆短信息。短信上的黑字字流水般湧動著,印在黑色的雙瞳裏,隻是毫無意義的符號。她的視線匆匆掠過這些詛咒短信,終於找到想要的訊息。

    “一個半小時前,ikki發來的:今天沒來上學,是生病了嗎?不如我下午請假去陪你吧。”

    犬吠埼珠麵無表情。

    “昨天,我發來的:糖好吃嗎?你喜歡吃糖嗎?還是其他零食?有沒有好的推薦呢?下次一起去吃吃看吧!”

    她側開視線。

    “兩天前,奶奶發來的:小玉你今天忘記帶便當了,記得要吃中飯啊,不要吃麵包。晚上回來奶奶燒秋刀魚給你。”

    “不要再說了!”

    比少女原本的聲線更加高亢的聲音喊道,攻勢猛然激烈起來。少年依舊遊刃有餘,還不忘口頭嘲笑這個鳩占鵲巢的怨恨之影。

    “怎麽了?你這個從詛咒中誕生的家夥,沒接受過這種祝福吧?”

    它不再說話,惡狠狠地瞪著付喪神,一條鞭影揮來,擊碎了後藤藤四郎腰間的紫色鏈子,a的聲音明顯停頓了一下。

    “挺能幹的嘛”後藤藤四郎揮下一道斬切的痕跡,“不過這種程度,可沒什麽大不了的!”

    “大將,不用擔心我!”

    怎麽可能不擔心。

    審神者緊緊盯著戰局,靈力蔓延全場,悄無聲息地保護著付喪神。同時她也在飛快的刪除著詛咒的短信,雖說妖怪成型後不會再依賴源頭,但到底能起到一些限製作用。

    不知不覺,郵箱變得清爽起來,一眼望過去,除了奶奶就是ikki的短信,而最早的那條……

    是上學期的末尾。

    “放學可以到天台來一下嗎?我有話對你說。——ikki”她念著,也就是在這時,後藤藤四郎切進妖怪的要害,他喝道:“看我怎麽收拾你!”

    桎梏心靈的枷鎖瞬間粉碎,在這一瞬間,犬吠埼珠跟隨著a聲音墜入回憶。

    【這麽說挺不好意思的……不過隻是我的真心話,我注意你很久了……犬吠同學,我喜歡你。可以請你和我交往嗎?】

    少年銀色的短發被自己抓到翹起來,他渾然未覺,隻傻乎乎的盯著她。而她呢,完全傻住了,一向不被人在意的“透明”,怎麽會有人來告白呢?

    【請不要戲弄我……】即使反駁也是弱弱的,她看起來更像告白的那方,並且時刻準備逃走。少年慌張的擺擺手,臉頰慢慢浮起暈紅,【沒有沒有,我是認真的!我知道你叫犬吠埼珠,小名小玉,你和你奶奶一起住,住在……平時喜歡吃……喜歡看……喜歡……】

    我喜歡你。

    這種心情前所未有,在這一刻擊中了她的心。被喜歡了,那是感激涕零與誠惶誠恐的混合體,當她被少年強勢的追問答複時,她犯下了第一個錯誤。

    【對、對不起。】她拒絕的話語在看到少年垮下的嘴角時忽而變了味,【我也不知道……】

    她應當拒絕的。

    然而少年連忙鑽過這個漏洞:【既然這樣,不如我交往看看吧?你要是不喜歡我,隨時都可以分手的!】

    荒謬的戀情,從荒謬的言語中發芽。

    那是在學校的最後一天,她和ikki在黃昏中悄悄地走下天台,校門口同班同學梨香不知為何還沒有走,犬吠埼珠忽然心虛的慢了幾步落到了ikki的後麵。

    然而ikki也跟著慢了下來,那一刻她看到梨香的臉龐扭曲起來。

    她應當想到的。這是第二個錯誤。

    奶奶也知道這段戀情,笑眯眯的摸著她的頭發說小玉也長大了。這就是長大嗎?她迷惘無比,但那個之後的假日,確實成了記憶中最獨一無二的假期。

    【我的小玉那麽可愛,當然會有人喜歡啦。】

    老人蒼老的聲音,驅散了她最後的枷鎖。

    力氣又一點一滴的回來了。犬吠埼珠手撐著地麵,她身上不斷有黑氣蒸發,而靈力在審神者的操控下變得無比溫柔,如泉水般蕩滌著她的身軀。

    轉校生少女正看著她,而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蒼白而又軟弱的膽小鬼犬吠埼珠。

    “詛咒重複一千遍,也比不上一句真心誠意的祝願。你現在還想放棄了嗎?就這樣沉淪到另一個界限,你真的想好了嗎?”

    a看著她有些沾上灰塵的臉,還是不忍,從口袋裏翻出一包手帕紙,遞了過去。

    “沒有手帕了,紙也一樣啦,擦幹淨就好啦。”

    【腳印能去掉嗎?】初次到來的轉校生少女遞來踩了腳印的本子,得到回答後,她又放下了橡皮,【那就擦掉吧。】

    自己真的能擦得掉嗎?犬吠埼珠怔怔的看著相片,老人一如既往的對她微笑著。

    “我想打個電話。”她最後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