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抱著被子裏的程林安靜坐著, 程林小臉慘白，額頭上一直冒著冷汗，任安想了想, 岔開話題說著：“呆, 本來也是想緩緩，找個契機慢慢讓你接受，不過你外婆……前幾天意外摔倒了，老人家年紀大了，摔得不能下床走路，聽說找到外孫，特別想見見你, 幹爹幹媽他們才臨時決定告訴你，老人過來不方便, 又著急見你, 所以才倉促告訴你事情。呆？”

    外婆？程林怔怔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枕頭，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個陌生稱呼所代表的含義，他對於所有血親親屬的稱呼都是極其陌生的,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別人家有, 他沒有，連概念都沒有。他身邊隻有一個態度時冷時熱的收養阿姨，有一個經常惡語相向就是不會忘記伸手要錢的韓東哥，他的那二十年，為了報答給件衣服穿, 給個地方睡的恩情，把自己壓榨得不成人形，尊嚴也好，前途也罷，幾乎斷了人生前行的方向，要不是遇見任安，他大概永遠都是路邊那個寒磣著低眉順眼的貧寒小販，活在底層的塵埃裏，就那麽一輩子了。

    程林把胳膊從被子卷裏伸出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覺得身上被任安摟得實在緊，都勒出一身汗了，回頭看了眼任安，碰觸了任安的目光，沉沉的全是擔憂和關切，程林心裏才有點了鬆動，回神似的，用微啞的聲音說著：“哥，你之前說的，晚上要趕到省城坐飛機，就是去看……看……看……”

    說到“外婆”這個稱呼的時候，程林就跟得了失語症似的，怎麽也說不出這個詞，任安懂程林的意思，拍著程林後背，說著：“對，本來是這麽打算了，不過看你的意見，呆，咱覺得心裏有坎兒，就不去，大家不會為難你，以你為重。”

    程林搖搖頭，扒拉開被子，說著：“哥，我懂事，就是腦子裏有點亂，幾點的飛機？現在趕過去來得及不？我去，應該去的。”

    他說著，眼底又冒出一汪眼淚，搖搖任安的手，說著：“哥，你再抱抱我，你陪我兩天成不？公司裏有著急的事兒不？沒有的話，陪我兩天成不？”

    任安心窩窩都疼了，緊緊摟著任安，說著：“公司不要了也陪你。”

    握著程林的手出門的時候，程林手心仍是冰冷，冒著冷汗，任安真是挺擔心程林隨時暈過去，不過程林像是一直咬著牙關，小臉緊繃著，拿了證件就跟著任安出門，去酒店找項濤之前，去了趟店裏，找到小王交代幾句，小王看程林狀態明顯不好，問著出什麽事兒了，程林搖搖頭，說著：“你多費心了，當成自己的店張羅吧，大小事情你說了算，實在拿不準的問楊哥和楊姐。”

    出店門的時候，程林回頭看了看自己一手幹起來的飯店，垂下眼睛朝對麵酒店走了過去。項濤迎在酒店門口，任安拿著車鑰匙，說著：“幹爹，出發吧，現在去省城還能趕得上飛機。”

    項濤不安地看著程林，程林也不知道該喊項濤什麽好，覺得喊什麽都不合適，站在任安身邊木頭人似的，項濤點頭，說著：“好，好，那現在出發吧。”

    程林想著任安一路開車過來，估計已經很疲勞了，猶豫了下，說著：“哥，你等會。”然後拿出手機給小王打了個電話，說著：“小王，你問問店裏張哥有時間沒，我準備去趟省城，讓張哥開車送過去。”

    小王直接扯著嗓子問，很快回複說著：“張哥沒問題，要不我送吧，去省城機場嗎？”

    “不用，你照應店裏吧，我們在對麵酒店，有車，你讓張哥趕緊過來吧，馬上出發了。”程林說完，看了看任安，說著：“哥，項……叔叔，你們在車上休息會吧，張哥開車挺穩當。”說著不著痕跡朝任安身後躲了躲，項濤說著：“好，好，謝謝，謝謝。”竟然生分得連之前的融洽都沒了。

    任安也是頭大，等張哥過來，本來應該輩分高坐後排的項濤非常自覺地去了副駕駛，程林猶豫地看著，最後啥也沒說，跟著任安坐到了後排。程林上車跟張哥說著：“麻煩張哥了，我們去省城機場。”說著問任安道：“哥，車給你開回來還是在省城找個地方放著？”

    任安道：“都成，你看張哥怎麽方便吧，願意開回來就開回來。”

    程林點頭應著，跟不安的兔子似的，忍不住往任安身邊靠了靠。走到半路的時候，程林估計腦子裏實在是疲勞了，靠著任安肩膀昏昏睡了過去，直到機場才被任安喊醒，程林怯怯地看了看項濤，想了想問著：“要吃點東西不？你們……你們是不是一直沒吃。”

    項濤瞧著程林就算是陡然間接受了這樣的衝擊，還能替別人著想，怕他跟任安疲勞駕駛，專門找了人開車，明明自己憔悴著小臉跟隨時要倒地似的，好惦記著他們沒吃飯。項濤哪裏有吃飯的心思，看著這樣善良細致的孩子，心裏難過得喘不動氣兒似的，偏偏他又是不怎麽會說道的男人，杵在那裏，看著臉色也不比程林好多少。

    張哥知道他們趕飛機，路上開得挺快，到達省城機場的時候還剩下點時間，任安幹脆主導著找了家機場裏麵的餐廳，點了三碗麵，說著：“都吃點。”

    是紅燒牛肉麵，項濤作為長輩先動了筷子，任安用胳膊肘碰了碰程林，程林也拿起了筷子。項濤突然夾起蓋在麵上的幾片牛肉，放到了程林的碗裏，程林一愣，抬頭看著項濤。口頭上說是父子關係，基因鑒定報告單上的數據，都抵不過夾過來的這兩片牛肉有真實感和衝擊感，程林猛然間反應過來似的，呆呆地看著項濤，腦子裏想著：他是我爸爸。

    程林淚眼婆娑中，看清了項濤臉上的皺紋，看清了他鬢角的白發，想起了以前住在幹媽家聽到的深夜啜泣，程林眼淚吧嗒吧嗒掉進碗裏，低下頭開始吃項濤夾過來的牛肉，一邊吃一邊抹著眼淚。項濤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說著：“那麽瘦，多吃點，多吃點。”

    程林點點頭，使勁吃起來，任安拿著紙巾擦擦程林眼睛，拍著他後背，說著：“慢點，別噎著。幹爹，你也吃吧。”

    程林第一次坐飛機，安全帶不會弄，本來想叫任安弄，項濤卻先俯下身子給程林係好，程林更是看清楚了項濤的半百頭發，心裏特別不是滋味，說不出是緊張還是無措，緊緊握著一旁任安的手，跟項濤說了聲謝謝。

    任安看程林一直緊繃著，拿了毯子蓋到程林身上，掏出耳機子給程林戴上，說著：“你閉上眼睛歇會，聽聽音樂，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放鬆放鬆，咱是去見親人，不是見仇人，呆，深呼吸，放鬆。”

    程林被任安一說，心裏突然沒那麽懸著了，點著頭，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任安在毯子底下握著程林的手，項濤坐在一旁，看著兩個晚輩相互依靠著，自己親兒子依靠著幹兒子，雖然性別相同，不過看著彼此依賴彼此心疼到這個地步，項濤也是心情複雜地歎口氣。

    幹媽在機場接機，大概情況項濤已經打電話跟她講了，幹媽看著程林出來，什麽都顧不上考慮了，跑過去抱住程林，抱得緊緊的，哭成了淚人。程林本來跟幹媽感情就親厚些，也是哭，這時候除了哭，除了緊緊抱住，好像也沒有其他表達方式了。

    坐在車上，幹媽緊緊握著程林的手，抓得那麽緊，程林覺得都被攥的生疼，幹媽眼淚很多，話卻很少，就是緊緊握著程林的手，任安調節氣氛似的說著：“幹媽，你也哄哄程林，這孩子嚇壞了呢，你看他小臉白的，幹媽你哄哄他唄。”

    幹媽淚光中扯出笑容，看著程林說道：“餓嗎？待會先去醫院看看你外婆，想吃什麽跟媽媽說，媽媽給你做，你小時候愛吃我做的糖醋排骨，做給你吃好不？咱老家這邊的醋，跟別地兒的不一樣，水也不一樣，當地醋當地水才出味道，媽媽做給你吃好不好。”

    程林被一聲“媽媽”擊潰了似的，癟著嘴掉眼淚，跟委屈孩子似的點點頭，幹媽摟著程林肩膀，說著：“回家了，咱回家了。”

    到醫院，進了外婆病房，程林瞧了瞧欲言又止的項濤，非常自覺地往前走了幾步，走到病床前，喊著：“外婆。”

    外婆忙摸索著戴上眼鏡，拉著程林的手把他拉到眼前，外婆狐疑地瞅著項濤跟女兒，問著：“你們別是隨便找個小子來糊弄我吧？小童不是小胖墩嗎？怎麽這麽瘦，哎喲喲，你摸摸著骨頭都硌手呢！閨女，項濤！你們合夥糊弄我呢！能不能找個像的！我還沒那麽快走呢，這是叫我安心上路嗎？”

    程林：“……”

    任安：“……”

    項濤：“……”

    幹媽：“……”

    程林：“外婆，我可能……是真的，小時候胖是虛胖。”

    外婆還是懷疑地搖頭，說著：“不像！小童才不是虛胖，胖得實在著呢。後生你別是他們花錢雇來的吧。”

    正說話呢，一個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老爺子推門進來，打斷外婆說著：“老糊塗了吧你，都不是說都親子鑒定了嘛，再說你看長得多像親家母年輕時候。”

    外婆還是狐疑地拉著程林的手左看右看，說著：“這麽說，是有點像，可惜你奶奶去世得早，不然估摸著能把你早點認回來，你真是小童？”

    程林：“……應該……是吧……”

    外婆：“怎麽沒長成胖墩？怪了喲。”

    程林：“外婆我以後好好吃飯。”

    外婆：“乖哦，老頭子，你趕緊回家燉上紅燒肉，小童自己能吃一鍋的！”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