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 少帥的房間還亮著燈。

    他今日又沒有吃多少東西，稍微吃一點就會覺得難受。不過, 這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幼時被人從天津拐去了山東, 中間吃了多少苦他已經想不太起來了，隻是好歹最後叫一名還算和藹的唱戲老角給救了下來, 他孤身一人自然回不了天津, 隻能跟在老人身邊學習唱戲，即使練功多麽辛苦，也終歸耐得住。況且……那老人待他實在也不錯。

    他還有個水靈靈的小師妹。

    也許她早就已經不記得了, 但是他自己卻永遠都不會忘記。

    年幼的女童跟在自己的身後，奶聲奶氣地叫著自己“師兄”。

    “師兄, 師兄……”

    那聲音軟糯，幾乎要甜到心坎兒裏麵去。

    老師父沒什麽重男輕女的思想，反而對男子要求非常嚴格, 對待自己的小師妹卻是鬆鬆垮垮，得過且過, 疼愛非常。

    他沒討老婆, 更沒有後人, 也隻有這撿回來兩個娃娃, 當做親生孩子一般疼愛。他也常常說道他——

    “以後長得大些了，賺上錢了，就得好好孝順老頭子我，也要對你師妹好。”

    他會笑著點頭應是。

    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那個時候想的是，他一定會保護這兩個人一生一世。

    但是很可惜, 他已經不是天津大帥府裏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從雲端跌落下來的下場，就是不能主導自己的命運。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副不錯的皮囊，這對戲子來說應該算不上是什麽禍事，抹上濃彩的妝容，身姿柔軟，唱功過關，能討人歡心才好。

    但是他卻不曾想到，自己居然這樣直接被人強硬地帶離了這個可以算得上是他第二個家鄉的地方。

    老師父跪在地上求那名高官，苦苦哀求……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還算頗有風骨的師父居然也會有這副模樣。

    而他最疼愛喜歡的小師妹，站在師父的身後麵，臉上神色懵懂，眼睛裏蒙著一層盈盈的水霧，直直看著他，仿佛要看進他的心底。

    “師兄，要走了嗎？”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女童歪了歪腦袋，拽緊了他長長的戲服衣袖，“不想要師兄走……”

    他知道她舍不得他。

    然而那名大官卻隻是掃了一眼對方，淡淡說：“要是舍不得你師兄，你便也同他一起來吧。”

    雖然太小了點，但是養幾年也不是不能玩。

    老師父連忙回身抱住了女童，將她藏在自己的懷中，不讓她還稚嫩的美麗容顏露出來。

    好在最終還是隻有他一個人離開了。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無巧不成書，那人正是要往天津去。

    那正值冬日，他隨著車隊往天津趕去，給那個人唱曲唱戲，唱得嗓子都啞了，卻有一次晚歸時被遺落在了郊外，厚厚的雪，寒冷的天，讓他差一點死在天津城的外麵。

    不過他怎麽可能就以這種可笑的死法，倒在這裏？

    絕對不可以。

    他咬著牙對天發誓，他是人上人，不是可以隨意擺布的皮影！

    也許上天還是眷顧他的，他還是活著回到了天津大帥府，隻不過付出了一雙腿的代價而已。

    衛彭然對這個兒子很愧疚，所以也竭盡所能地補償他，但是醫不好的病終究還是醫不好，自那之後他便隻能坐在輪椅之上，叫人推著走。

    當他從深淵地獄一般的沉睡中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去山東尋找自己的師父和師妹，但是他們兩個人卻音訊全無，像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這個世界上一般。

    他們一定是搬離了那個傷心的住處。

    他後來努力想要把這幾年失去的都補回來，他讓笑起來很像老師父的劉叔專門照顧自己，自己更是不負眾望，在大帥的故意放權之下，穩穩地把持住了天津的權勢。

    那個時候他已經十五歲了，隻不過因為生了大病的緣故，看上去年歲還要小一些。

    但是，十五歲，還是很年輕的不是麽？

    十五歲有這樣的心機，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和悲哀。

    他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應酬，當然這些事情在他真正踩在別人頭上之後，就再也沒有做過了，但是……

    他的腿廢了，得了醫不好的寒症，還完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應該活不了多久了？

    大兒子是個病秧子，二兒子沉迷女色，衛大帥也很無奈，他強逼著他到美國去休息一段時日，還想要暗地裏將禍害衛明謹的那個女人處死。

    但是他挺喜歡秋湄的。

    不過不用誤會，這種喜歡隻是因為他在秋湄的身上隱隱能看得見自己小師妹的影子而已，他知道衛彭然的意圖，就提議將秋湄送到上海去和洪青幫的黃三爺聯姻。

    他當然也知道，黃三爺一條磊落的漢子，絕對不會這麽做，如果秋湄自己聰明一些，還能在洪青幫占一席之地。

    當然這前提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居然那麽荒唐……

    多年之後，當他重新回到故鄉之後，第一眼見到那名女子的時候，他就認出了她。

    她站在衛明謹的身後，穿著不合身的豔色衣服，神色怯懦，即使不開口他也能夠聽得見她軟糯的聲音——

    “師兄……”

    我們終於又見麵了。

    ……

    衛銘宣揉了揉眉心，將手中的鋼筆放了下去，他桌前放著已經冷掉的飯菜。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再稍微吃一點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外麵的人就一把退開了房間，連帶著一陣冷風吹了進來，卻讓他的心忽然熱絡起來。

    女子衣衫不整，臉上還掛著淚痕，一看見衛銘宣就撲了上來。

    他分明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懷念的神色，就好像他是她思念了一個世紀那麽長時間的愛人。

    魚歆擁住了衛銘宣冰冷的身體。

    她哽咽著，唇顫抖著，說不出話。

    衛銘宣不明所以，他伸手慢慢拍撫著女子的後背，感受著她此時激動的心情，輕聲問道：“怎麽？”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略顯沙啞的嗓音低低傳遞著訊息，便讓魚歆才要止住的淚水又一刻不停地落了下來。

    她抱著他哭道：

    “我想和你走！”

    衛銘宣愣了一下。

    她接著道：“我不管你說什麽，也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我現在就是想和你走！至少……我願意試一下！”

    愛情沒有什麽深不深刻，也沒有什麽值不值得。

    她現在就是想要這麽做。

    女子說的堅決，即使是在哭著，語氣中也是毋庸置疑的堅定。這倒讓衛銘宣有些驚訝。

    他沉默著。

    “決定了？”

    “決定了！”沒有猶豫。

    “不後悔？”

    “不後悔！”沒有猶豫。

    她終於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即使這選擇來的稍微遲了一點，卻終究沒有錯過他們的生命。

    女子感受到對方輕輕回擁住了自己，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窩，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來：

    “好吧。”

    這一次的主動權交在她的手中，如果這就是她的選擇，那麽他尊重。

    兩人就這樣抱了一會兒，女子終於慢慢冷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她才紅著臉坐到一旁，眼睛卻還是緊緊盯著衛銘宣。

    “真的？”

    “真的。”他無奈。

    “不騙我？”

    “不騙你。”他無奈。

    女子歎了一口氣，這才在衛銘宣麵前講述起來自己的那個夢。

    衛銘宣隻是靜靜地聽著，臉上一如往常的沉著。

    待得魚歆講述完了之後，他忽然點了點頭，然後揉著女子柔軟的發絲，“我知道了。”

    原來他們如果走的是這條路，他會這樣死去啊……

    不過死亡這件事情終歸還是不能避免的。

    衛銘宣看著女子亮亮的眼睛，這一次看看如果他的身邊有她的陪伴的話，會是怎樣的結局吧。

    她如果不退縮，他也不會自己離開。

    “所以……”女子猶豫著，終於還是說出來了，“請你別離開我，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喜歡究竟有多少。”

    衛銘宣笑了。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

    這笑容無比的溫暖熟悉，就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他輕聲說：“恩。”

    ……

    後世的書上記載了東北軍閥少帥衛銘宣和戲子出身的魚小姐的愛情故事。

    衛銘宣吞並了四川的勢力之後，侵略者的步伐就緊跟著走了進來。

    但是這個時候的華夏，至少北部一帶，在衛銘宣十多年的培養下或多或少也有了些可以和對方抗衡的力量。

    雖然也有城市不斷淪陷，隻不過還是緩了很多，這段時日，是最寶貴最重要的時光。

    一旦進入了拉鋸戰，最後耗不過的還是對方。

    衛銘宣一邊主持著兩黨合作的政策，一邊在正麵吸引著侵略者的炮火。

    他甚至還在戰中宣布了自己和魚歆的婚訊，在炮火聲中為魚歆戴上了婚戒。

    衛銘宣一生傳奇無數，他長遠的策略眼光和各種軍事手段後人都十分佩服，魚歆跟在衛銘宣身邊也是一名極好的賢內助，她學了不少醫療知識，甚至在戰地醫院之中當了一名護士。

    當然這其中原因，很多都是因為衛銘宣。

    他身體不好，戰爭才爆發的時候，就被檢查出了胃癌，那個時候醫療條件跟不上，就連糧食都比較稀缺，然而衛銘宣和魚歆都非常的長壽。

    這在當時簡直就是堪稱奇跡。

    ……

    兩人遲暮之年時，年老的男子躺在病床上。

    她握著衛銘宣瘦骨嶙峋的手指，將頭靠在他的胸口，傾聽著他微弱的心跳。

    “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他這樣說。

    他在她的耳邊念出了那句外文：“mi amas vin。”

    “我愛你。”他有這樣補充道。

    這一次，要好好說出來啊。

    魚歆笑著落淚。

    “我知道。”

    師兄，我什麽都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回城躲在泉水裏瑟瑟發抖。我把想寫的be掰成了一個夢~現在是給你萌的he喲~

    今天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