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 魚歆躺在舒適的大床上，翻來覆去, 卻似乎怎麽也睡不著。

    前日她便聽聞了一個消息。

    衛銘宣要回北平去了。

    他沒有親口和她說出來, 隻不過是派了一名下級的軍官來告訴她。

    這一次，衛銘宣做了一個更加“不可理喻”的決定, 他要將魚歆送到美國去。

    為什麽……

    這個問題又一次的浮現出來。

    她不是不知道, 有很多在國外留學的才子都紛紛歸國，甚至有傳言說這些人其實是衛銘宣早在四五年前就派往外國去學習的人，現在回到華夏的國土上之後, 便紛紛投入到了祖國未來的建設之中。

    魚歆不知道的，衛銘宣自己卻清楚明白得很。

    衛銘宣在華北建了不少廠子, 若是自己生產一些槍炮還是足夠了的，愛國的學子也都紛紛歸來，多的是理科人才, 這樣也能鋪些底子。可惜，四年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

    不過當然, 列強環顧之中的華夏如果動作太大的話, 自然隻會受到打壓, 他不可能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看似較為繁華的東部地區。

    一旦戰爭爆發, 華夏仍舊抗不住侵略者猛烈的炮火，東部的土地即使樂觀估計，也少不了淪陷一些重要的大城市，這樣一來，戰線就隻能往西部地區收縮……

    不論是工業生產還是教育事業都不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擱置, 所以他當然也在西北一帶做了周詳的部署，最壞不過暫時放棄沿海一線，藏在難以深入的西部腹地韜光養晦，拉長戰爭的時間。

    他想的很好，安排也很詳細，但是真到實用之刻，卻又覺得力不從心。

    因為他從來沒想過原書中的衛家大少竟然有可能會是這樣去世的……

    他現在放不下的人也就是劉叔和魚歆了。

    劉叔自己有人脈也有手腕，即使戰亂一始，他也不擔心他會出什麽意外，當然他也會提前將劉叔一家都安排好，然而眼下頭疼的卻是……

    另外的那名女子。

    “大少！”

    女子急衝衝地推開了衛銘宣常在的房間，並不如從前一般溫順恭敬，反而眼中有憤怒和不解的火焰慢慢搖曳，她特意又穿上了豔袍，如今豎起柳眉，倒還真同那名女強人一般無二。

    衛銘宣冷靜的看著女子，沒有開口，似乎是在等待著她的下文。

    魚歆沒有回避他直視自己的目光，“我不想去美國。”

    美國是很安全的地方，美洲大陸沒有被牽連進這場世界級的大戰之中，況且他也安排她學了這麽長時間的外語，再加上自己從前在美國安置的那麽一些人，足夠讓魚歆逃離這悲慘的時代。

    但是，他其實也早就料想到女子會這樣說。

    不過衛銘宣仍舊沒有開口，他還在等待，等待著女子繼續往下說。

    “我不想去……”女子的聲音低了下去，她來來回回都隻在重複這麽一句話，並沒有說出衛

    銘宣最想聽的理由。

    看起來不問她是不行了。

    可是就在衛銘宣剛想開口的一瞬間，魚歆又急急忙忙的打斷他：“我知道，你一定也費了不少心力，想讓我……讓我能夠成為像秋湄姑娘那樣的人。”

    秋湄？

    衛銘宣臉上稍微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跟秋湄有什麽關係？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她以為他將她當成了秋湄的替身……

    傻姑娘。

    不過這樣也好。

    青年沒有否認魚歆的話，他沉沉的眼眸之中裝滿了魚歆看不透的東西。

    他問道：“那麽你想去哪？”

    魚歆怔了一下，回答道：“我可不可以，跟在大少的身邊……”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衛銘宣並沒有馬上表態，他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喜歡我？”

    魚歆的臉紅成一片，但是她還是點了點頭，沒有回避。

    “是的。”

    她的心跳的很快，幾乎要跳出她的胸口。

    衛銘宣聽著女子溫情的告白，神色卻並沒有改變，莫說是動容，就連眉頭都沒有抬一下。

    “所以，你願意為了自己口中的喜歡跟著我？無論發生什麽事？”

    衛銘宣的語氣無比的嚴厲。他所說的無論發生什麽事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無論發生什麽，即使她會因此受到很多的傷害，也絕對不會離開？

    魚歆沒有來得及回答，衛銘宣已經看出了她眼底的猶豫。

    他已經知曉了答案。

    她的喜歡，沒有那麽深，不值得她義無反顧。

    衛銘宣緩緩打斷了女子才想要給出的回答，“好了。後日的船票，你去準備吧。”

    他做了決定，再沒有人可以動搖。

    看著女子臉上神色變換，一時是憤怒，一時是悲傷，一時又是困惑。

    可惜他就是這麽的專斷。

    這個時候，魚歆終於再一次體會到了她年幼時就體會過一次的無力感。小人物想要獲得零星一點的自由都是奢侈，他們連追求自己愛情的權利都沒有。

    她還是那個可悲可笑的小人物。

    魚歆轉身走了出去。

    當天夜裏，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的一生——

    就在衛銘宣決定將她送走之後她沒有再去見衛銘宣。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和他在房間裏說的話是最後一句話，也不知道她那是最後一眼看見對方的容顏。

    魚歆夢見後日她去了港口，乘上了去往外國的輪船。同行的還有衛銘宣專門派去照顧她的人。

    她在輪船上待了一個多月，終於踏上了異國的土地。

    而等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故國之上的時候，已經是五年之後。

    這五年之中，她學習了很多很多的知識，見識了很多很多不同的風景，也結交了很多很多友好的朋友。

    魚歆的世界變得開闊了起來。

    然而……

    這一切都似乎在那個噩耗傳來的當晚戛然而止。

    衛銘宣的死訊晚了整整三十天才傳到她的耳中。

    起初她還不相信衛銘宣死了，人們口中總是喜歡傳言什麽大人物死掉了之類的話，但是像衛銘宣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死？

    他那麽可惡，那麽卑鄙……

    怎麽可能在她還沒有回去質問他一聲的時候就死了呢？

    直到劉叔親自托人給她帶了一個信兒。

    少帥沒了。

    她才冷靜地收拾東西回華夏去。

    她連他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聽劉叔說，衛大少是在北平的戰地醫院裏麵去世的。

    這個時候戰爭才剛剛爆發，他為戰爭所做的一切部署就全部都用上了，所有人都佩服著衛銘宣的遠見，但是他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

    最終還是沒能撐過這個夏天。

    聽劉叔說，少帥走的時候還不讓他們將這件事情告訴遠在海外的魚歆。

    聽劉叔說，少帥走的時候還在念叨著她的名字。

    聽劉叔說，少帥走的時候還拿起筆給她寫了一封信……

    這封信就寫在一張毫不起眼的紙張上，隨便折了折，卻沒有一個人敢去看。

    魚歆捏著這封沉甸甸的信，輕輕拍著已經泣不成聲的劉叔，她自己卻沒有哭。

    那封信上寫了一個地址，還有一句外文話。

    地址是魚歆曾經住在天津的那個小院落，外文話是：

    mi amas vin

    她試著念了一下，就是衛銘宣曾經說過的那句“蜜，阿瑪斯，薇”。隻不過她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魚歆將這張紙小心地保管好，一直保管了五十年。

    她後來就一直留在華夏，寫著詩歌，歌頌著那些浴血奮鬥的戰士，她甚至後來還代表衛家的軍隊和秋湄帶的人馬談了一筆生意，炸掉了侵略者在上海城外設立的一個據點。

    她下半生幾乎都放在了這上麵，和千千萬萬的愛國人士一樣。

    她也贏得了無數人的愛戴。

    她是抗戰的女英雄。

    炮火的洗禮之中，她漸漸變得不再像從前的自己，她學會了曾經永遠都學不會的事情，那就是殺戮。

    殺戮卻為她帶來了傳奇。

    待得戰爭結束，國土完整的時候，魚歆將衛銘宣埋在地下的那些珍品都挖了出來，現在隻怕都放在曆史博物館裏展覽吧……

    後來魚歆結婚了，對方是她在戰火中認識的一名醫生，人很好，對她也很好。她墜入了愛河……很快就和他結了婚。

    魚歆的後半生過得很幸福，至少她自己認為非常圓滿。

    她愛的男人，孝順的兒孫，甚至她還尋回了一名自己失散多年的表親。

    當然，魚歆時常也會想起她和衛銘宣分離的那一天。

    她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來著？啊……對了，她是在回答對方的問題的……

    “你喜歡我麽？”

    這個喜歡，沒有那麽深切，不值得她放棄所有，所以她才有了現在的生活。但是如果那個人能夠再問她一次的話，她仍然還是會回答——

    “是的。”

    這個喜歡，即使沒有那麽深切，即使不值得她放棄所有，也不曾消失。

    因為，她最後終於知道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解釋一下銘宣的做法。

    他的目的是讓魚歆喜歡上自己，但是在他自己本身並沒有把握帶給對方幸福的前提下，他願意將在這種喜歡變深之前送給她另外一個命運。

    而且我認為其實魚歆對於銘宣的愛的確沒有多麽的深，更多的應該是感激，所以無論對象是不是銘宣，在她堅強起來之後，她都是能夠得到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