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女皇與廠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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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還沒有滴下來, 空中此刻卻實在是陰沉的不得了,幾乎如同有什麽大能將一塊厚重的灰色布匹鋪在了原本湛藍的晴空之中, 讓人略微有些喘不過氣的窒息感。

    眼瞧著廊前飛過一隻燕子, 那長翼揚起了一絲微風。

    少女就這般靜靜的站在廊前,目光追隨著那隻小燕子掃過清澈的湖水, 然後融進了陰霾的蒼穹。

    她容貌雖不如何嫵媚, 卻多了幾分女子少見的英姿,長發高束,眼睛中閃爍著琉璃一般動人的光彩, 隻是這樣筆直挺拔的站著,就顯得風儀出挑, 且她裝扮實在不凡,雖然隻是一件月白色的長袍,上麵卻繡著一條五爪金龍, 衣角被風稍微吹動,那金龍頓時便像是活了起來一般, 姿態如要衝破雲霧直上雲霄, 龍吟之聲也是清晰可聞。

    這件白色龍服竟然穿在這名女子身上, 但是誰都不會覺得吃驚。

    她出神的望著天邊那燕子消失的方向, 沉默無言。

    然而此時她身側卻忽然有人打破了這份靜謐——

    “陛下,與其去看那渴求不到的物件,倒還不如看看眼前的。”

    那聲音稍微有些細,但是卻並不會讓人感到不適,到不若說恰恰相反, 它幾乎可以用“明亮”二字來形容,猶若泉間的韻律,這倒應該是在清晨去傾聽的聲音,要將這陰天化作東升的旭日,倒有暖意。

    少女聽了這句話,稍微側過臉去。

    她瞧著身側站著的那名男子,略皺了皺眉頭。

    有著那樣動聽嗓音的男子自然也生得一副姣好的相貌,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的樣貌,穿著一身暗色錦衣,玉帶纏腰,手持一把紙扇,輕搖間,扇子上的豔豔牡丹花也輕輕搖曳。

    他雖然穿著如此暗色甚至有些陰沉的長袍,麵貌卻如同手中紙扇上的國色豔花,長發散於肩頭,眉如河畔柳枝,目含春曉微光,唇似灼灼桃瓣,麵映皓月熒光。

    她看著他,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但是還是不由得暗歎這男子風采實在是卓絕,當真是天下無雙。

    這風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的確確世間無人比得上。

    她初見他的時候也被這驚鴻一瞥迷了眼睛,自此旁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如同濁物一般,也是從初見之時,她便一直抓著這個人不放,幾乎是傾心以待。

    然而當初有多麽的喜愛,此時便有多麽的厭惡。

    不過若真說起來,隻怕是恐懼要勝於所謂的厭惡罷。

    那男子用極為隨便的語氣和少女搭話,那雙美目甚至都沒有往她的身上看一眼,隻是自顧自的從袖籠中取出一方錦帕,並用隔著這錦帕折了從廊外探進來的枝椏,逗弄著立在身旁的鳥籠中的鳥兒。

    少女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那鳥籠中的鳥兒也極為漂亮,羽毛光鮮亮麗,眼珠水靈可愛,鳴叫聲更是清脆明朗,隻是唯有一點叫她心下非常不喜,便是即使那鳥籠的門扉已經打開,那隻漂亮的鳥兒卻仍舊隻在原地蹦蹦跳跳,不知道如何展翅高飛,飛入那片寬闊神秘的長空之中了。

    徒有鳥兒之貌的凡物而已。

    那鳥兒細小的腳掌踩在了男子伸進去的枝椏之上,似乎很快活的樣子,啾啾的叫個不停。

    少女皺著眉頭,沉默。

    男子似乎靜待了片刻,並不曾等來對方的回應,便稍微側過了臉,終於朝著少女的方向看了過去,少女在他望過來的一瞬間舒展了眉頭,將麵容上的不愉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似乎發自於內心的暢快笑容。

    “陳督主倒是好興致。”她避開了對方剛剛的話,對那言語不置可否。

    男子也笑了笑,說是笑,其實也不過就是略微勾了勾唇角,他眉眼都沒有彎一下,倒讓他容貌顯得有些慵懶,似乎懶散到連一個笑容都欠奉。他明顯看出了少女的言不由衷,卻沒有拆穿,順著對方的話語說了下去。

    “這是從西域進貢來的珍稀鳥品,自先皇賜給臣,”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那隻小鳥的身上,“便跟了臣也有些年頭了,臣可很是喜愛,即使陛下中意,也請恕臣不能割愛。”

    他說這話幾乎不像是臣子和皇帝的對話,語氣沒有任何的尊敬成分在其中倒罷了,隻怕根本就沒有將眼前的少女放在眼中。

    少女見他不再看自己,也懶得擺上那累人的假笑,隻不過聲音卻並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相反充滿了熱切,“陳督主客氣了,朕哪裏會向你討要心愛之物。”

    “客氣的是陛下才對。”他道,“為何不直接喚臣的名字?莫不是這些年不見,陛下和臣生分了麽?”

    “這……”少女一時語塞。

    他也並不急,隻是靜靜等著對方給予回應。

    少女躊躇了片刻,終於開口:“銘宣。”

    這兩個字一出口,便讓她想起了年幼時她在後宮之中度過的日子,她時常會拽著對方的衣角不放,奶聲奶氣的叫著這名好看的年輕大哥哥的名字——

    “銘宣。”

    銘宣,銘宣,銘宣。

    然而多年之後,當她站在這雅閣的廊前看著對方的容顏再一次喚出他的名,心中卻冰冷一片。

    她不會再忘記這個人真正的身份。

    東緝事廠掌印太監,督主陳銘宣。

    聽著少女帶著別扭聲線所說出的這兩個字,男子悄悄別過臉去笑了。

    這一次,倒不是冷冰冰的笑容,便如同春日的萬花齊齊綻放,隻是很可惜,少女並沒有看見這一抹笑容。

    他抬起頭,因為回轉的太快,少女沒能收斂起臉上的淩然冷意,一時間竟然又露出了手足無措的神色。

    陳銘宣卻並沒有生氣或者驚奇,反而用稱得上是“調戲”的語氣對著少女說道:“陛下已經稱帝有一段時日了,身為一國之君,如何還能露出這般嬌嫩可愛的神情?”

    哈?

    少女愣了愣。

    嬌嫩、可愛?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麽……

    然而還不等她回過神來,那男子偏偏又換上了一副正經的麵孔,將手中的錦帕連著那枝椏都丟到了一旁,似乎嫌棄那是什麽髒東西似的,隨後板著臉說道:“隻是不知,陛下到臣這兒來所為何事?”

    由得這一問,少女臉色沉了下去。

    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問這一句話,憑他手眼通天的本事,又如何會不知道她現在的難處?這般作為,也無非就是想要給她一個下馬威罷。

    城府極深的家夥。

    可惜她現在剛剛登基,又是女兒之身,天下百姓早就已經震驚非常,社稷幾乎有了動蕩不安的前兆,甚至有不少迂腐的所謂的“忠義之士”要將她從這個位子上拉下來,先皇去的突然,也沒有給她留下足夠的人手,如今若是有一步踏錯,便是真正的萬劫不複。

    除了前來求助眼前的這個人,她也實在是別無他法了。

    無論他開出什麽樣的條件,有什麽樣的刁難,也隻能忍下。

    就在少女皇帝放低姿態剛要開口的一瞬間,那男子忽然又說了話,讓少女腦袋一暈,幾乎以為自己身在霧中夢中,她便不由得又問了一遍:

    “你說什麽?”

    陳銘宣麵容柔和,瞧著她傻兮兮的樣子,輕聲重複著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無論陛下想要做什麽,臣都鼎力相助。”

    無論我想要做什麽?他都鼎力相助?

    若不是她的耳朵得了什麽急症,這些字眼排在一起,大概就是字麵上的意思了罷……

    所以,她以為非常不好對付的這個男人,就在她什麽條件和利益都沒有許諾的情況之下,表態會幫她啦?

    雖然隻是口頭上的一句話,是不是戲言都還不明了,但是……

    少女看著男子的眉眼,卻並沒有在其中看見一絲欺騙之意。

    她雖然年紀尚輕,可是因為先皇早有想讓她即位的意思,有什麽差事也都讓她跟著去長長見識,所以即使還算不上閱人無數,她看人也幾乎從不走眼。

    於是她的直覺和閱曆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陳銘宣沒有想要欺騙她的意思……

    沒有事成的喜悅,有的隻是驚訝和不解。

    這對他來說有什麽好處?

    唯利是圖的這個人,為什麽就這樣輕飄飄的決定要幫助她這個沒權沒勢,隻是一具空殼的“帝王”?要真是摘去了那頂龍冠,她的確什麽都不是。

    所以,“為什麽?”

    “君既然為君,臣子自當肝腦塗地,”他看了她一眼,“難道說臣子為帝王效力,算得上什麽驚世駭俗之事麽……陛下何來此問呐。”

    少女微愣,隨即伸手掩住了唇,她居然在驚愕之中將這疑問脫口問出來。

    緊接著,她又連忙將手放了下來,想要把剛剛舉動之中的驚慌遮掩住,可是卻隻得到了對方一聲低笑。

    少女一時沒忍住,惱怒的瞪了男子一眼,這沒有止住他的笑意,反倒讓他更加肆無忌憚的笑出聲來。

    陳銘宣盡力克製住自己的笑意,不想讓對方太過難堪,畢竟還是要給自家的帝王留些麵子的不是麽……

    然而少女此時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連連失態,收斂了臉上的神色,換上miàn jù般的假笑,口中道:“那便多謝陳督主了。”她將稱呼重新換回了陳督主,拉遠了自己同這名妖豔男子的距離。

    陳銘宣頷首,好歹止了笑。

    少女在心中暗歎了一聲,本是想要多做些言語,能將個中細節都定下來,最好還能在後麵的交涉中扳回一城,隻不過她看著對方此時的神態,倒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心思。

    她隻道:“既然如此,陳督主若是真能助朕一臂之力,司禮監掌印一職,也做得。”

    現如今能稍微和這陳銘宣平分秋色的也就是現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宮中太後的人。

    她沒想到男人隻是歪頭輕笑,“好。”

    少女差一點沒跳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做“好”?!

    連一句“謝陛下”都不說嗎!

    許是站的有些久了,男子臉上浮現起了她常見的那種慵懶神色,也沒有一點兒遮掩,明擺著展現在她的麵前。

    他懶散的神色,和近乎於隨意的語調似乎都在告訴少女:本座不稀罕那個位置,不過既然陛下你這麽說了,本座就勉為其難的收下吧,也算賣你個麵子……

    少女沉著臉也頷首,轉身即走,幾乎算得上是拂袖而去。

    然而她行了沒兩步,陳銘宣倦怠的聲音又從身後追了出來:“多謝陛□□諒。”

    她腳步頓了頓。

    她幼時就最最看不得對方那幅慵懶的姿態,因為她心裏很清楚,那其實並不是什麽無禮自傲,隻不過是他勞累時會表現出來的一種表象而已。

    她沒有和對方多做糾纏也就再此,明明這一點都不符合帝王的作為……

    但是,她便是如此。

    那句話和當年後花園時他曾對她說過的重合了起來。

    “多謝公主體諒。”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滿腦子都是百合啊喂~下次真的跑去寫百合喲(先把這個寫完再說吧!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