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美優伶牆頭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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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王夫人親自去了怡紅院, 點閱大小丫鬟, 第一個著慌的, 就是寶玉。

    寶玉自外而歸,正在二門上便聽見有婆子傳話, 說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 領晴雯出去。

    及到了怡紅院,寶玉隻見王夫人端正在屋裏坐著,並不理會寶玉。

    晴雯病了好幾日,此刻懨懨弱息,王夫人命人現從她屋裏拉了出來, 由兩個婆子架著送出去。

    寶玉見王夫人動了雷霆之怒,竟然不敢多言一句, 多動一步。眼睜睜看著晴雯被架了出去,竟不得一個字出口。1

    除了晴雯之外,王夫人當即又問起,當日是誰挑唆寶玉, 要柳五兒進園子服侍的。

    “聽說那丫頭與晴雯長得有七八分相像, 幸虧那丫頭已經病得要死了, 若是留在這院子裏, 也是個十足十的禍害。”

    襲人等見王夫人問, 都低著頭,不敢答言。

    就有園中服侍的老婆子將芳官指了出來,“回太太的話,就是這個叫芳官, 又叫耶律雄奴的。”

    王夫人見了冷笑道:“唱戲的女孩子,都是狐狸精。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然而你卻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2

    芳官笑著辯道:“並不曾調唆什麽。”

    王夫人大怒,右手在案上重重一拍,不防那案是紫檀木的,一拍之下先將自己痛了個不住。好在王夫人能忍,硬繃住了臉皮,旁人隻覺得她又怒又痛而已。

    待到疼的勁兒過了,王夫人便吩咐將芳官等人的幹娘們都喚來,隻說十二官之中的女孩子一概不許留在園子裏,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

    王夫人盛怒之際,寶玉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直到王夫人離去,這才灑下幾點痛淚來。

    到了晚間,寶玉穩住眾人,獨自來到了後角門處,央求一個老婆子帶她到晴雯家去瞧瞧。這婆子先是百般不肯,寶玉隻得塞了些錢,那婆子方將他帶了去。

    到了晴雯那姑舅哥哥家裏,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口處瞭哨,他微微掀了布簾子要進去,卻聽裏頭一個清亮的女聲在說話,正是柳眉的聲音。

    “晴雯姐,大夫已經說過了,不過就是你前兒個染了風寒,本來已經發散得差不多了,結果卻遇上這等事兒,所以鬱結於心。你的病,看著像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的樣子……”

    寶玉便忍不住想要咳嗽,提醒柳眉——哪有這樣開解重病號的?

    他掀了一點布簾子,往室中看去。

    隻見室中收拾得甚是整齊,依稀能看見晴雯身上蓋著半新不舊的褥子,但看得出漿洗得很幹淨。桌上擱著一套白瓷的茶壺茶碗,旁邊有個小爐子,上頭嘟嘟嘟地頓著水。而柳眉則坐在個小杌子上,背對著寶玉。

    “……可是啊晴雯姐姐,我說句實在話,你這壓根兒就不是什麽病,純粹就是在給自己添堵。今天已經折騰成這樣,偏偏還不肯用水米湯藥的,你是真想把自己個兒給氣死啊!”

    那邊廂,晴雯終於嗚嗚咽咽地哭出聲,半天方道:“眉兒,我,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接著便是一陣大咳。

    寶玉在外頭聽著,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晴雯咳出來了。

    誰曉得晴雯嗽了半天,憋出來一句話:“這真是……死也不甘心。我雖然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可是從不曾勾引寶玉怎樣,如何一口咬死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一片癡心傻意,原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可如今,可如今……”3

    寶玉在外頭聽著,淚水直從眼眶內砸出來,幾乎唏噓出聲。

    卻隻聽柳眉的聲音又傳出來:“你既不甘心,就不該總想著死。你既認定自己是個清白的,就該清白給世人看。晴雯姐姐,我一向覺得你是個有傲性兒的,沒想到你隻是假的傲氣罷了。”

    “再說,寶二爺那性子,你幾時見他有真的有擔當過?事情臨頭,不過是一個‘躲’字而已。你聽他成日裏開口批評經濟文章,閉口就說人家是‘祿蠹’,其實‘君臣父子’他看得最重。隻因為一個‘孝’字,他今日在太太麵前,就什麽話都不敢說。你一早將癡心傻意都擱在他身上?嗬嗬……”

    柳眉渾不知寶玉正在外頭偷聽,她自己有力地總結道:“真是白瞎了眼。”

    一句話出口,驚世駭俗,將裏頭臥著的晴雯,與外頭偷聽的寶玉,全給震住了。

    隔了半天,寶玉在外就抽抽搭搭地低聲哭了起來。

    柳眉聽見,掀了簾子,冷著一張臉出來看,見寶玉哭成那樣,知道自己話說重了,終是無言,歎了一口氣,就撂了簾子回轉。

    寶玉知她不想讓自己再見到晴雯,但他素知柳眉是個可靠的,有她在此照看晴雯,自己也終於能放心一二。

    柳眉在晴雯那裏,等到外頭寂靜無聲,知道寶玉已走,便又過來安慰晴雯幾句,喂服了湯藥,又給她灌了一小罐子米湯,讓她吃些流食稍許得些營養。之後柳眉才囑咐晴雯好生將養,自己出來,給了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兩吊錢,囑咐她好生看顧晴雯,自己明天再來。

    離開晴雯,柳眉便去看了芳官。

    芳官如今寄住在幹娘何婆子那裏,柳眉早先就已經去看過,與她議定,柳眉在牆根兒下,學著兩聲貓叫,聽著裏頭也傳來兩聲,她便知道對上了號。

    隔了一會兒,隻見芳官的腦袋,就從院牆上露了出來。

    “你和藕官她們商量過了麽?”柳眉小聲小聲地問。

    “商量過了,大家都說好了——早就厭了這個地方,這回一定要咱們自己做主,為自己爭上一回。”芳官眉眼彎彎,在牆頭上望著柳眉。

    “隻不過,這一回怕是不能親自去見柳嬸兒,去向她老人家拜別了。”芳官想想柳母,心中生出十分的不舍,十分的遺憾出來。

    “眉兒,我這麽笨,謝謝你還肯教我手藝——”

    她重又低頭,望著柳眉笑笑。

    柳眉至此,也覺得心中十分沉重,忍不住便伸出手,芳官也從上麵伸手下來。兩個小姑娘指尖觸了觸。

    院兒裏大約有什麽動靜,芳官隻看了柳眉一眼,便迅速地爬下去。隨即院裏便轉寂靜無聲了。

    柳眉知道今晚過後,怕是再無機會見到芳官。可她也知這許是芳官等人唯一的機會,隻能暗自禱祝,希望她們一路平安了。

    這時大觀園門戶早已關了。柳眉事先向陳家舅母打過招呼,說是今夜有事,晚間會到她那裏去混一晚。待到陳家,柳五兒竟撐著病體起來,顫巍巍地問起今日園中太太發落怡紅院眾人的情形。

    柳眉便將園中發生的事轉述給五兒知道。

    柳五兒聽說晴雯被逐,芳官等人被遣,都沒有什麽觸動,唯獨聽說王夫人曾提及她自己,說是幸虧五兒已經病得要死了,否則也是個十足十的禍害。

    五兒聽到此話,終於色變,癡怔了半晌,背過身子,慢慢轉回去。

    柳眉隻看著這個姐姐如失了魂一般,慢慢蹭進屋子,俯身便倒在榻上,不多會兒,她麵孔下的褥子便洇濕了。

    這個五兒,該終能看清楚園子裏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終於絕了攀附富貴的念頭吧!

    *

    第二天,府裏又出了新聞,昨兒個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的小戲子之中,有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尋死覓活,隻要鉸了頭發做姑子去。王夫人便允了水月庵的住持圓通,帶三人前往出家。

    圓通大喜,自以為又勾得了三個年輕姑娘回去做活使喚,當即千恩萬謝了王夫人,帶著三人回去。卻沒想到半道上三人一起逃了去,圓通尋了半日,也不曾尋來,心裏直叫晦氣。

    更要命的是,這三人逃走以前,將王夫人給了圓通的放行身契文書也一並偷走。圓通回庵之後,又曾帶人暗中尋訪,卻一點兒蹤跡也無。便知這三人出來之前就早有準備,並有外人替她們事先打定了出來之後的落腳之處等等,否則絕無可能逃得這樣幹淨利落。

    此乃後話。

    *

    這天柳眉起了個大早,先趁園子門口沒人守著的時候溜回小廚房,打了個花胡哨。她見園中無事,便拜托了母親代為操持園中的早飯,自己又偷偷溜出來,徑直往後頭晴雯的兄嫂那裏去。

    她到的時候,時辰尚早。柳眉直接進去,卻見昨晚她親自照顧晴雯的那間屋子,竟然是空的。

    柳眉大吃一驚,轉出來正要找人詢問,正撞見晴雯那個不成器的姑舅表哥,綽號叫做“多渾蟲”的那個。多渾蟲昨夜得了柳眉給的幾個錢,喝了個酩酊大醉,這時候尚未全醒。

    他聽見柳眉問晴雯,隻手一揮,說:“死了死了!”

    柳眉心中自然不肯信,當時就抓住多渾蟲的衣領,朝起一提,厲聲喝問:“昨兒晚上還好好的,怎麽就沒了?”

    她手臂上力氣很足,而多渾蟲一介酒鬼,壓根兒掙不脫,被柳眉往牆壁上一推,軟軟地就往地上坐下去。

    “沒了就是沒了,”他坐在地上,打了個滿是酒臭的嗝,雙眼無神地抬起來,“我騙你作甚?”

    “她人呢?”柳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哪裏肯信多渾蟲口中胡羼。

    多渾蟲醉意上湧,揮著手便說:“早上就拉化人場去了。老人家都說,女兒癆死的,斷不可多留。”

    柳眉沉吟,知道多渾蟲這裏再問不出什麽,當下一轉身便要出門,心想著尋個鄰居問問清楚。

    “喲,柳姑娘,”隻聽一個嬌俏無比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當真是沒想到,我們當家的這樣沒用的一個醉泥鰍,也能得您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青睞。”

    柳眉一轉頭,見門口立著個穿紅的年輕媳婦子,相貌俏麗,眉目宛轉,眼中帶著似嘲非嘲的笑意,望著柳眉。

    柳眉便知這是多渾蟲的媳婦兒,那個美貌而多情的燈姑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標注三處為引用原文,有刪減,大概200字上下吧。引用原文的地兒俺都記著,以後給你們補番外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