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獄神廟重逢舊時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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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府二房所獲的大罪, “包庇凶嫌、私窩要犯”, 聽上去嚴重無比, 可事實卻很簡單:寶釵為了她的酒樓生意,曾經雇傭過解小川。

    柳眉想通了一切, 心頭明白, 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已。

    賈府二房因受元春之事牽累,本就在劫難逃。偏生皇家竟從寶釵身上找了由頭,欲治重罪。這給了一向幻想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寶釵一記重擊——在這大觀園裏,她勉強算得上是一個清醒者, 她看得到賈府種種弊端,她也曾努力想要幫這一艘將要沉沒的船擺正航路, 重新行駛起來。可如今,她竟得了如此諷刺的一個結果。

    原書裏曾是王熙鳳放印子錢,包攬訴訟,因而致禍抱羞慚, 如今惹了大禍上身的人, 變成了薛寶釵。

    錦衣軍堂官一聲令下, 榮府長房二房的涉案人已經紛紛押了出來。

    因罪名不同, 長房的人隻拿了賈赦一個, 而二房竟是一捋到底,除了賈政、寶玉等人以外,尚有王夫人、寶釵、趙姨娘、賈環、襲人等。

    女眷之中,王夫人一直在默默飲泣, 而趙姨娘則尖聲哭罵,撕著頭發撒潑,口口聲聲隻說是寶玉寶釵連累了她的環兒,又說她女兒在南邊做王妃,一定不會見死不救雲雲。

    寶釵容色慘淡,卻依舊站得筆挺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勉力維持自己的儀態。隻不過有錦衣軍伸手過來要將她鎖住,寶釵還是嚇了一大跳,輕呼了一聲,往後跳了一小步,如避蛇蠍一般避開那錦衣軍士兵的手臂。

    寶玉從旁跨了一步過來,將寶釵護住了。

    與此同時,世清也已經開了口,“此案尚未審理,聖人亦並未定罪。大家女眷,不得戲侮。趙堂官,你以此約束手下,若有半點錯失,本王保你頭上烏紗不再。”

    世清這話淡淡說來,可是語氣裏威懾之意甚重。那趙姓堂官嚇了一大跳,他知道這忠順親王一向出手狠辣,言出必踐,更兼一向站在聖意這邊,深得聖人看重,不可得罪。當下那堂官趕緊吩咐,約束手下,又問:

    “奉聖諭,榮府涉案的一幹人等且移送獄神廟,收監候審。賈府餘下不相幹的,立即遷出本宅。榮寧二府由忠順親王殿下接管。”

    榮禧堂簷下,烏壓壓地立著榮府眾人,聽見趙堂官這樣問,院裏一時噤若寒蟬,無人敢搭腔。

    “府中財產,盡數抄沒充公。另外,速取花名冊過來,府中名冊上的奴役仆婢,就地發賣。”趙堂官開口,毫不容情。

    到了這時,滿府的下人們盡絕了指望,一時間哭聲大作起來。

    世清轉臉向趙堂官,道:“不瞞堂官,這賈府的二公子日前曾幫過本王一個忙,本王欠他一個人情。”

    趙堂官對世清的態度極為狗腿,當下滿臉堆笑,彎腰向世清一躬,抱著拳道:“親王殿下,請您盡管吩咐,隻要不違聖人的旨意,一切都好說,好說……”

    世清聞言,曉得這趙堂官咬死了聖人的旨意,便知轉圜的餘地並沒有多少。

    旁邊倒是賈政哭著向世清拜了下去,泣道:“殿下恩義,莫不敢忘。隻求殿下看在府裏老太太身上不好的緣故,能幫著延醫問藥,照料一二。”

    世清便望著趙堂官:“聖人一向以仁孝治天下,而賈府老封君身上誥命猶在,那麽,堂官以為呢?”

    趙堂官甚是油滑,見提及的是賈母,當下隻一拱手,道:“殿下既已接管了寧榮二府,一切便全憑殿下吩咐便是。”

    說話間,榮府眾人便被押解而走,而仆役們則按照花名冊上所點,一一被鎖起來被發賣。

    柳眉一時半會兒沒找到姐姐柳五兒的身影,正四下裏張望,一扭頭,忽然見寶玉身邊陪著的一名大丫鬟,竟然不是襲人,而是五兒。一瞬之間,這姐妹兩人四目相對,彼此錯身而過。

    柳眉心頭一驚,剛要轉身邁步,忽聽嘈雜之間有個尖利的聲音高聲叫道:“那不是眉兒嗎?”

    柳眉聽見,認得那是陳家姨母的聲音。

    “眉兒,你給你娘捎句話,快……快快想辦法來贖我……眉兒,幫姨母求求你娘啊!”陳家姨母被錦衣軍鎖著,正往外推搡。

    柳眉見了陳家姨母如此苦求,心裏難免生出感觸。

    當初柳母是好言勸過這個妹妹,想要她跟著一起脫籍出府的,豈料陳家姨母貪戀府裏的安逸舒適,留了下來,卻不知今日遭遇大難。

    這話她一定會給柳母帶到,但是這贖與不贖的決定,柳眉打算交給母親來做,她絕對不會幹涉。

    一時,錦衣軍押著賈府查抄而得的箱籠財帛,離開榮國府。

    世清則已經命那幾名長史官去延請太醫,為賈府史太君問診。

    聖旨下令抄沒了榮國府,賈母等人本應立即遷出的,但因賈母的病,世清延了三日,約定三日之後來交接府邸。隻不過這榮府與寧府一樣,早已成了一具空殼,三日之後交接,也不過是走個儀程。

    這時賈府已經沒有能站出來的男主人了。

    賈赦賈政寶玉賈環一概入獄神廟候審,賈璉已死,賈蘭早在半月之前,就已經隨母遷出賈府,投奔娘家李家去了。

    因此交接榮府,幫著出麵張羅的,是賈芸與林小紅夫婦。

    這時賈府史老太君已經在平兒與鴛鴦的侍候之下,遷入平兒早先置辦的一處小院裏,算是有個落腳的地界兒。這處院子一直掛在賈芸夫婦名下,就如那鴻順樓一樣,不算是榮府家財,所以沒有抄沒充公。

    史老太君隨身的體己在抄家當日沒被完全抄沒,帶了一些出來,尚可支持度日。隻不過老太太因元春之事已經備受打擊,再加上經曆了寧榮二府被抄的一番劫難,早就再難支持,即便平兒鴛鴦等人極力照顧,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熬日子罷了。

    而平兒則守著這一間小院,帶著巧姐兒與葫哥兒兩人平靜度日,似乎寧榮二府之人,與她們無關。

    柳眉則在世清那裏,打聽清楚了獄神廟的地界兒,打算去探視一回寶玉等人。

    她到了不少寶玉等人用得著的物事,以及用來打點的錢帛,乘著世清給她備下的車駕,趕往獄神廟。

    獄神廟那裏,世清也事先給她打過招呼,因此賈府一行人,是允許探視的。

    進獄神廟之前,柳眉先塞了幾兩碎銀給看守的獄卒。獄卒很是高興,說:“今兒是什麽樣的好運道,我竟得了三回賞錢?”

    柳眉雙眉一挑,三回賞錢?

    難道還有旁人來探視賈府的人?

    “喏,賈府寶二爺的單人間就在那頭。這也真是奇了,進了這獄神廟,原本少有人能全須全尾地出去的,所以探視的人一向少。怎麽這個寶二爺,這麽多人來探視,還口口聲聲地喚‘爺’?”

    柳眉進了獄神廟,往獄卒指點的方向走去,還未來得及抬眼,已經聽見了一個久違了的聲音。

    “寶二爺!”

    “茜雪——”

    柳眉聽見,不知不覺,眼眶有些發酸。

    “茜雪……沒想到是你……當年我,當年我……”寶玉說到這裏,早已淚流滿麵。

    當年我因一時之氣攆你,今日我落了難,竟是你,能夠不計前嫌,再來探視我。

    寶玉這話堵在嗓子眼兒裏,怎麽也說不出來。

    倒是茜雪先開了口,“二爺,當年之事,又什麽可以計較的?我今日帶了些衣物布料,想必爺和奶奶們出來得急,沒有那麽多禦寒的衣物……”

    寶玉卻對這些全不在意,隻隔著柵欄問茜雪,“茜雪……這些年……你可好?”

    茜雪依舊是那個溫柔的性子,聽見寶玉這般急急地問,隻是淺淺一笑,並不多說什麽。

    倒是旁邊一個又脆又亮的聲音開口,代茜雪答道:“茜雪姐好得很呢?如今我們都是她手下。”

    柳眉一聽心底一熱,這竟是芳官的聲音。

    芳官怎麽竟與茜雪在一處了呢?

    這時候有人抬眼見到了柳眉,連忙去捅芳官,說:“你看誰來了?”

    芳官見了柳眉,欣喜地歡呼了一聲,衝上來拉了柳眉的手,忙忙地就問:“柳嬸好麽?”

    柳眉抬頭,微笑道:“沒想到,今兒竟到的這樣齊全。”

    除了茜雪與芳官,她麵前尚站著藕官、蕊官和林小紅三人。

    寶玉也隔著柵欄招呼,“眉兒……”

    他如今已經淪為階下囚,可是見了外麵如一把水蔥兒似的女孩兒們,早已將自己的境遇給忘了,伸了袖子去拭淚,說:“你們好……就是最好。”

    *

    柳眉三言兩語,向寶玉交代了賈母等人的情形。小紅在一旁聽著,微笑著看著她。柳眉便知小紅應該已經將前後情形與寶玉說過了一遍。

    寶玉聽了,在柵欄鐵條後麵退後了一步,鄭重衝幾人深深地拜了下去,隻說:“我寶玉何德何能,竟得幾位姐姐妹妹如此誠意相待,寶玉感激不盡。”

    幾個人都不受他的禮,茜雪等人都說,有舊日情分在,這些都是應該的。

    隨後寶玉便開口相求,想請幾人也去探視王夫人寶釵等人一回。

    柳眉與茜雪小紅等都知寶玉在為了母親妻子懸心,便點頭應下。隻芳官抬起頭,說:“小紅姐,眉兒,你們去吧!我在外頭等著你們。”

    寶玉與柳眉等都知道芳官這是對王夫人當日攆她之事餘怒未消,也不好勸,便任她在外頭候著。

    到了女監這邊,柳眉等人才發覺,王夫人等都是幾人一間,都沒有寶玉那樣好的待遇,能住上單間。柳眉心知是世清那一句“欠過寶玉一個人情”那句話在發揮作用。

    賈府女眷這邊,全是一副愁雲慘霧。

    最鬧騰的是趙姨娘,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每每拉著牢門高聲大喊,“我閨女在南麵做王妃”。柳眉從旁冷眼看著,覺得此人已經瘋了。

    而王夫人則在獄中得了眼疾,鬱鬱地臥在榻上休養。柳眉猜測,這位夫人的眼疾,怕是哭得太多的結果。

    唯一能保持鎮定的,還是寶釵。

    她似乎已經從那日無限追悔的情緒中恢複過來,獄中的賈府女眷,如今都是她一力在照料。

    柳眉便將事先準備好,準備送與賈府眾人打點獄卒的包裹給了寶釵,這唯一還算清醒的人。

    “謝謝眉兒。”寶釵淡淡地道謝。

    “你姐姐也在這裏,也還算是好。她早先跟我說過,不想見你,你隻給家裏帶個話,說她尚好,不要教你爹娘擔憂,如此便作罷了吧!”

    柳眉“哦”了一聲,心中實在不明白,五兒到底在作什麽妖。

    這時,寶釵突然一伸手,隔著柵欄扣住了柳眉的手,壓著聲量喝問道:“眉兒,你老實答我,那塊金牌,你到底給了誰?我們被鎖在這獄神廟中,為什麽無人來救,無人來救?”

    “寶玉對你有恩,你萬萬不能見死不救!”寶釵的手扣得極緊,仿佛是積蓄了多日的愁苦與煎熬,一時間全迸了出來。

    柳眉吃痛之下,去拆寶釵的手。旁邊茜雪與小紅見到了,也一起上來幫忙,三個人一起使勁,將寶釵的手掰開,才將柳眉放了出來。

    柳眉望著自己腕上一道深紫色的指印,心裏也難免不忿,少不了提高了聲音,“榮府如今這樣,難道是因為我?”

    一句話戳中了寶釵的心思,這位一向好強的女子,慢慢地在柳眉麵前蹲了下去,抱著自己的雙肩,將頭埋在臂彎裏,低低地哭泣起來。

    柳眉望著麵前的寶釵——她還是頭一次見這位寶姑娘如此。

    旁邊一間囚室裏趙姨娘嗬嗬傻笑的聲音又詭異地響了起來,便蓋住了寶釵的低聲嗚咽。

    在這樣的時候,清醒的人便總是痛苦的,越清醒便越無力,越無力便越痛苦——寶釵嫁入賈府之後,隻怕便一直是在這個狀態裏。

    柳眉旁觀了良久,終是不忍,淡淡地開口,“聖人賜下那枚金牌的時候,便曾經發過話,持金牌之人,所求之事,不能有違國法律令。所以……”

    寶釵的小聲嗚咽,終於還是轉成了無聲飲泣,隻是依舊緊緊抱著雙臂,手指深深掐在自己的肩胛骨上。她耳中隻聽見柳眉低聲開口:“見死不救,是不可能的。隻是,能不能救得,要憑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