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紅樓世界崩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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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玉通過門鑰匙離開之後, 柳眉也踏出了瀟湘館的院門。

    世清在一片寂靜之中等候著她, 見她出門, 迎上來笑道:“與絳珠舊友重聚,聊完了?”

    這時夜幕早已降臨, 一輪明月升起, 郎朗的清輝灑落在世清身上,將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柳眉強笑道:“是呀!不過……”

    她低一低頭,將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你是如何知道林姑娘會這時過來?”

    這人好端端地,提出帶她來大觀園, 定是早已預知了黛玉會到此。

    世清料到她會問,當下溫言答道:“她從別的世界到這裏來, 觸動了這裏的邊界,我大致能感知到一點點。我知你一向與絳珠交好,所以才帶你過來。”

    溫柔的夜色之中,柳眉睜著一雙明淨的雙眼, 盯著世清看了又看, 似乎想問, 他究竟還知道什麽別的, 卻從來不曾與她提起過。

    可是柳眉終於還是將已經到了口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男人的心性她早已明了, 既然他不說,便一定是為了她所以才什麽都不說。她既說過信他,便信到底,體諒他自有不欲言說的理由。

    “聽林姑娘說起, 她們在那邊的日子好像挺好玩的。她的魔法好厲害,我瞧她隻消一揮魔杖,就能變出一盞明燈,再一揮魔杖,就能將那明燈變成會發光的彩虹……”柳眉努力歡笑著,伸手挽了男人的胳膊。兩人一起,就著月色,緩緩往外走去。

    *

    到了晚間,柳眉心事重重,久久才朦朧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獨自醒來,隻見身邊彌漫著淺淺的冷霧,霧氣緩緩流動,仿佛在給她指引。

    柳眉赤著足,隨著那緩緩流動的霧氣緩緩往外走。雖是在靜夜之中,她卻絲毫不覺得冷。

    她慢慢地向前走,眼前緩緩呈現各色不同景象,見到不同的人。

    一會兒她見到茜雪與芳官幾個在連夜洗菜、切配、準備竹菜盒……為她們明日的盒菜生意張羅著。再好的生意,都有不足為人道的辛苦在後麵撐著。

    又過一會兒,她回到了柳家的小院,見到自己的娘已經將陳家姨母花錢買了出來,姐妹兩個抱頭痛哭。陳家姨母苦苦相求,然而柳母卻鐵了心,堅持要將她送到南麵舅父舅母處,去當一份種田下地的苦差事,隻為了磨一磨她那遊手好閑的性子。

    再走一陣,柳眉似乎又見到平凡度日的平兒、小紅……還有住在遠方小山村裏的司棋、晴雯……

    柳眉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

    她何其有幸,能來這個世界裏走上一遭,在紅樓世界裏,她不再隻是一個旁觀的靈魂。

    紅樓是部奇書,書裏住著許多鮮活的靈魂,平凡的生命。

    在這個世界裏,她看著旁人的悲歡,卻也認識了自己——隻因為,她自己與這些人一樣,一樣的……不完美。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眉仿佛來到了獄神廟。

    女眷那裏,眾人都已經睡下,寶釵卻獨自一個坐著,數著剩下的錢帛,計算這些還能供獄中眾人度過多少時日。偶爾趙姨娘說著夢話,竟也是嘟嘟噥噥的抱怨,王夫人極不耐煩地翻個身。寶釵偷偷地拭了淚——有些事,總要有人去扛著。

    柳眉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寶玉囚室的外麵。

    不曉得為何,她竟看到柳五兒也在寶玉的囚室裏。五兒正替寶玉將頭發拆開,用篦子梳順了之後,再用纖指在寶玉頭上輕按,替他解乏。寶玉則安靜閉目,盤膝坐著,不發一言。

    柳眉吃驚,不曉得五兒如何就能到寶玉的囚室裏的。

    過了片刻,隻聽寶玉閉著眼,緩緩開口,“五兒,生受你!竟是你到我這裏來照料。”

    柳眉心裏便好像明白了——這大約是世清向獄卒打點過的緣故,獄神廟特許了一人過來服侍寶玉。而柳五兒實是自由身,與賈府並無瓜葛,因此才把握了這個機會,與寶玉單獨相處。

    寶玉又默默坐了一會兒,輕歎了一口氣,招呼五兒:“天氣冷,你過來,挨著我坐下吧。”

    “二爺今日打坐,不是要養神?”

    寶玉不語,頓了一會兒,才答道:“不是養神,原是想遇仙來著。”

    柳五兒聽了這話,轉過來膝行至寶玉身前,柔聲道:“二爺,你看看我!”

    寶玉這才抬眼,望著麵前的柳五兒一張俏臉。隻見柳五兒身上穿著一件貼身的桃紅綾子小襖兒,眉目如畫,直如晴雯複生,黛玉重臨。

    寶玉望著眼前嬌俏的美人兒,卻低低地歎了一句,“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1

    柳五兒不懂,一雙妙目隻一瞬不眨地望著寶玉,柔聲問:“二爺想要遇哪位仙呢?”

    寶玉見柳五兒身上穿得單薄,心中不忍,拉了五兒坐到自己身旁,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低聲道:“你和你晴雯姐姐好不?”

    柳五兒身子微微一顫,隔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寶玉道:“果然……”

    他的聲音微微哽了在喉裏,“……其實還有一位我在夢裏見過的妹妹。”

    “你也像她……”

    柳眉在一旁聽得心裏忍不住發酸,低頭去拭淚,因此沒注意到五兒的目光在不經意之間向她所在的地方掃過來。

    柳五兒聽懂了寶玉的心酸,索性張開了手臂,輕輕攬住寶玉,柔聲歎道:“或許就是因為這個,上天才讓我留在二爺身邊,讓我能來安慰二爺的吧!”

    雖然身在這昏暗淒涼的獄神廟裏,寶玉聽了這般的軟語安慰,還是忍不住觸動了情腸,徑自往五兒懷裏一倒,將麵孔埋在她懷中,哀哀地哭出了聲。

    柳眉旁觀著,正暗自傷懷,忽然反應過來,見柳五兒的目光正透過迷霧,直直地望向她。

    “你在這裏看了這麽久,有什麽想說的?”柳五兒聲音冷厲,尖銳地送入柳眉耳中。而寶玉卻渾似聽不見柳五兒的話,隻繼續在那溫柔的懷抱裏繼續哀苦,悼念那些被他錯失,永遠再不回來的珍寶。

    “五兒姐……”柳眉很是震驚。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這世界裏,隻有柳五兒一個能看見她,與她交談。

    “不要叫我姐!在這個世界裏,你根本就是個外來者,你原本就不該存在!”柳五兒的話直戳入柳眉的心。

    “是……”柳眉無可辯駁。

    “你為了一己的喜好,在這裏興風作浪,生生地改變了扭曲了這世界……你擠去了我的位置,改了我的命數。不止如此,你還為世人引來災殃,偏又阻止這世界複原,無數生靈因你而毀滅,無數人因你而受苦……你,你根本就是這世上的毒。”

    柳眉:我……哪有?

    可是反駁的話,柳眉偏偏說不出口。

    “可是你是不是從來沒想到過,即便到了這裏,這獄神廟裏,我依舊能將這命數給拗回來麽?”五兒又問。

    柳眉不免往後退了一小步,“你的命數?”

    瞬間她好似有些想明白了,柳五兒身在又副冊上,她的命運,似乎終是作為黛玉晴雯的替身,給身在絕境之中的寶玉帶來一點點安慰。

    “可是……可是我不明白你圖什麽?”柳眉急急地問五兒。

    她不明白,作為一個替身,飛蛾撲火般地去愛一個人,安慰一個人,就真的那麽令人向往、那麽教人執著麽?

    柳五兒淡漠地答一句,“你不懂——你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你也不懂這個世界裏這麽多的女子,你更沒資格以你的準繩去衡量別人。”

    “所以你……你就要在這獄神廟裏,一直這樣陪伴寶玉,陪伴下去麽?”柳眉望著兀自伏在柳五兒懷中哀哀痛哭的寶玉,低聲發問。

    “你知道該怎麽做的,”柳五兒突然詭笑著,抬眼望著柳眉,“你知道的。”

    “這個世界還有一線機會能回歸正軌,好死去的,賴活著的,都還能循著他們的命數這麽過下去,迎來她們自找的結局。而你,你知道該怎麽辦。”

    “解鈴還須係鈴人!”柳五兒繼續詭笑著道。

    這話與黛玉說的不謀而合,正戳中了柳眉的心思。柳眉十分費力地想要思索,卻無端端覺得心內一陣絞痛。她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突然一腳踏空,身體向後便倒,直墜入那無底的萬丈深淵裏去……

    *

    柳眉掙紮著撐起身體,才發覺自己兀自躺在忠順親王府的床榻上。原來是南柯一夢——柳眉陡然省過來,剛才夢裏的那個柳五兒,恐怕隻是因為她自己的心事折映,才會夢見這樣的五兒——好些話,本不是柳五兒平素說話的口氣與用詞,不是她能說出來的。

    此刻她身邊枕衾兀自溫暖,卻空落落地沒有人。

    世清不在。

    臥室的牆壁上映著橙紅色的光,忽明忽暗地閃動,隱隱有一股燒焦了的氣息從窗外傳進來,在臥室內彌漫開來。

    柳眉嚇得一個激靈,趕緊披衣坐起,推開門,正見到西麵半邊的天空已經染成赤紅色。世清正立在階前,望著空中偶爾飛過來的一點點火花,任那燥熱的風將他的黑發從肩上拂起。

    “是哪裏走水了麽?”

    柳眉趕緊問。

    世清卻突然將她一把抓過來,攬在自己懷裏,低聲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

    “不是近處哪裏走水……是天,天塌了……”

    這個世界終於承受不住壓力,崩壞了。

    柳眉聽見世清這麽說,突然將他一把推開,獨自一個站著,立在那熾烈的風裏。

    世清被她推開,有些猝不及防。

    柳眉便獨自一人在那裏,立了良久,可她始終都是好端端的。世清則始終陪在她身旁幾步之外,靜靜望著她,一語不發。

    夜早已深沉,天依舊是紅色的,空氣依舊熾熱逼人。

    柳眉終於轉過頭來,望著世清,顫聲問道:“你不是說過,隻是我一個人會倒黴麽?”她掩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到今日,終於再也耐不住,借機一起迸了出來。

    ——你,那麽能耐,那麽神通,你從來不會弄錯,卻隻是不肯說。

    世清眼中有沉痛的海,無邊無際,卻始終忍著,溢不出來。

    柳眉則眼裏噙著淚,對世清大聲說:“所以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麵對……自己選擇離開你……是也不是?”

    被動地離開,與主動的選擇,相較起來,對柳眉的意義不同,對世清更加不公平。

    她也不知道離開以後能不能再見了,她說過的負責任,這時候想起來,則更像是一句空話、假話、過家家時說的大話。

    世清突然邁上一步,捧起她的麵頰,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柳眉唇上覺出微痛,這痛交疊了心裏的酸楚,令她瞬間淚如雨下。她隻在這淚水之間,一樣地伸出手臂,既無奈又勇敢地回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