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長達半天的等待還是過去了, 天邊的盡頭已經微微露出了魚肚白, 帳內一種微妙的氣氛正在悄悄的彌漫著。

    燕奇感到自己有些抓耳撓腮的, 但是看著仍然端坐的景天奕，燕奇反而稍稍有些慚愧——一向自詡冷靜的自己，不要說幫忙, 竟然連定力都完遜景天奕。

    就在天上剛剛抬起的晨曦還沒有完全展開時，先鋒官就帶著好消息回到了禦帳：敵軍大帳被破，殺敵一萬五千餘, 其中更有敵部落首領之弟被俘。

    燕奇眼尖, 先鋒官親回的消息傳來一瞬，景天奕一直繃得筆直的身子, 立刻就這樣緩了下來, 一直維持的清冷神情, 也添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舒緩。

    稟報間, 先鋒官對景天奕的態度完全改變，恭敬和佩服都已經深深的刻到了骨子裏, 不善拍馬的他，話語仍然是直率樸實，但語氣裏不經意間自然流露的濃重馬屁味，卻已經讓燕奇有些受不了了。

    景天奕沒有下令繼續追擊，而是令軍隊原地休整待命。

    已經見識了景天奕手段的部下們，這次沒有了任何異議，盡管他們之中的某些人, 其實更想對敵軍殘部趕盡殺絕。

    但是現實立刻證明了景天奕的遠見，我方東西兩路軍本應該麵對的敵軍，在我方中路軍大勝的當日，就急速行軍匯合一處，接應著之前潰敗的殘部徐徐後退，

    我方東路軍前部副將未聽將領擅自冒進，卻中了敵軍的空城計，折損本部先鋒隊兩千人整，並自己力戰而亡。

    噩耗傳來後，景天奕沉默了好一會，這才賞罰令同下：東路軍大將降兩級留用，中軍將節製，再犯斬立決；副將撫恤級別連降三級，撫恤減半，然力戰不退，揚我軍威，特賜天命少保銜，承襲兩代罔替，並黃金百兩；東西軍原地後退五十裏休整待命，不可冒進。

    命令傳下後，景天奕幾乎整整半天都沒有露頭，而是一個人悶在禦帳的中軍帳內，閉帳獨思，除了留下燕奇之外，誰都不肯見。

    景天奕雖然神情仍然平靜，但是燕奇卻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波動，勸也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口，而且這種時候，似乎說什麽也都意義不大。

    陪著景天奕而坐的燕奇，突然看到了自己用來解悶的圍棋棋譜。

    雖然聲音仍然沒法使用，但是燕奇的手指卻靈活了不少，借著樹枝，燕奇在地上畫上了縱橫之道，自己開始跟自己下起棋來。

    初時，景天奕仍然一個人靜坐，但是漸漸的隨著燕奇棋路的逐漸深入，燕奇可以非常明顯的感覺到景天奕注意力的轉移。

    燕奇心中輕笑，故意在棋路的關鍵處錯失一招，然後裝著皺眉苦思的樣子，半天都舉棋不定，樹枝在一旁的地上點點戳戳的，卻就是無法落下一子。

    終於，景天奕還是忍不住，主動替燕奇落子在地。

    燕奇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是過於做作的演技，一下子就被景天奕給看穿了，一瞬間，景天奕感受到了燕奇的真意，心中的煩悶一掃而空，攜著燕奇的手微笑而起，拉著燕奇去練習起手腳來，徹底的將發生過的事給放下了。

    很快的，短暫休整後，景天奕的中軍繼續進。

    這一次，景天奕調整了新的策略，不再像開始那樣對敵人的主力突襲放對，而是配合著東西兩軍合縱交錯進擊，借著自己絕對的人數優勢，也不著急攻城掠地或者反擊，反而專門圍住一處敵軍而不攻，專門留著他們來打救援的援軍。

    這次三路軍都被景天奕完全節製，絕不輕易妄動，然動則必有收獲。雖然一次兩次的收獲看似不大，但是，許多次積累下來，敵軍分散各處的有生力量就被景天奕的這一招給消耗了很多。

    敵軍本身就是遊牧部落，雖然統帥天賦神力，有幾個聰慧的部將，但是主體進攻思路卻是以野戰為主，騎兵到處掃蕩，到一處就縱兵燒殺搶掠，毫無組織紀律。再加上各部族之間本就各懷心思，所以等他們對景天奕的策略反應過來並作出應對時，情勢就已經對他們很不利了。

    敵軍遲緩的應對為時已晚，在景天奕的指揮下，三路大軍開始全力剪除各處來不及匯合本部或者驕傲自大的敵軍分部，很快的，敵軍本部外的騎步兵就被消耗大半，而被圍五城之困登時很輕鬆就解了，三路大軍在一鼓作氣之下，甚至將淪陷的五城也奪回了三城之多。

    隻是，從這裏開始，後麵的事情就突然開始變得膠著了起來。

    首先，敵軍很快就收縮了主力，聚集在剩餘掠奪的兩城之內及附近，布成嚴密的防禦陣勢並龜縮其中，再也不輕易冒進，妄圖做出最後的負隅頑抗。

    景天奕嚐試著發動了幾次攻勢，卻都無功而返，反而多餘折損了不少的兵將。

    此外，駐軍之地也是個問題。前方就是近在咫尺的故土，後方卻是開闊的平原，四麵無遮無擋，這對敵人來說易攻難守的地勢，讓景天奕頗有些進退兩難，要不是這邊早晚提防得當，擊破了敵軍幾次的偷襲，再加上絕對的人數優勢讓敵軍不敢輕舉妄動，還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發生。

    其次，秋色漸濃，凜冬將至，所有大軍幾乎都是南方人，本身不習慣北方冬天的嚴寒，如果繼續拖下去，隻能暫時撤軍來年再戰，隻是到時情形如何，就隻有老天爺知曉了。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此次出征已經過於靠近北方，三十萬大軍的給養本身就已經很是困難，再加上給養線的拉長，一直被敵軍派出的小股精銳騎兵騷擾偷襲。景天奕幾次派出部隊攔截，但是效果卻一般。

    而且今年南方春水泛濫和西部蝗災肆虐的影響，應季的糧食欠收嚴重，國庫糧倉中的糧草財物既要接濟災區，又要支援戰事前線，還要維持百姓們的日常生活，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是雪恥之戰，加上景天奕一直勤政愛民口碑甚好，恐怕換了個時代，早就開始怨聲四起暗流湧動農~民~運~動此起彼伏了。

    各種厲害的權衡利弊下，不得已，景天奕用出了最後的手段。

    一開始被捉來並善待的敵部落首領之弟，這次終於見到了景天奕的麵。

    在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答複後，景天奕派人修書一封，向敵部落首領伸出了交換人質的橄欖枝。

    等待是煎熬且漫長的。

    消息到來前的這三天裏，景天奕每天都跟燕奇對局三十以上。

    景天奕的神情平靜且堅定的可怕，燕奇氣勢不如，以至於往日各半的勝負，這幾日幾乎成了一邊倒的屠殺。

    燕奇雖然不甘心，但是麵對著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的現實，他隻能放棄，更何況，能夠成為這幾日景天奕的“冷卻器”，燕奇心底其實還是有些開心的，畢竟北征以來，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對景天奕還是有些用處的感覺。

    敵首領同意人質交換的信函，是三日後的黃昏送抵禦帳的。

    信函的內容出乎意料的詳細，從人質交換的數量，具體人名職位，人質交換的時間和地點，雙方所帶隨從的組成類型、人數，都做出了具體詳細的要求。

    盡管對方的條件有些苛刻，稍微超出了景天奕的預期，但是在聽完小喜子的誦讀並思考了一會後，景天奕還是立刻命人修書回複：一切照對方要求來，隻有一點，時間要變。

    沒想到，對方的再次回複當晚就送至，答應景天奕的要求。

    於是，人質交換的約定即刻達成。

    這個結果，本就在景天奕的預料當中，而他的本意，也很簡單，偷襲。

    而當景天奕看到對方首領如此詳盡的回複書函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首領，應該也是打著跟自己一樣的意思。

    當景天奕招來東西軍統帥並將此番猜測說出時，兩軍統帥的反應卻有些截然不同，一個認同，一個懷疑。

    認同的東軍統帥同意景天奕的分析：敵軍部落首領雖然聰穎，但是軍事和親眷有關的事情上卻從來都是大開大合殺伐決斷，這次景天奕的提議剛一提出，對方竟然就同意了，甚至還主動的將計劃內容詳細具體的給出，這根本就不符合對方一貫的行事作風，必定有詐。

    但懷疑的西軍統帥理由也很有道理：敵我雙方差距甚大，我方準備詳略得當，隻要步步為營，毫無破綻可尋，景天奕懷疑的那一點，也可能是敵軍部落首領的下屬進言所致，更何況敵部落首領與弟弟從小感情甚好，同意人質交換也不為過。

    景天奕當然知道，隻憑自己的一個直覺就作出判斷，在此刻顯得頗為可笑，但是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卻一直縈繞他的心頭驅之不散。

    不怕萬一，就怕一萬，景天奕決定作出兩手準備。

    隻是讓景天奕頭疼的是，對方的計劃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