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俊和衛五到達羽城的時候, 已是戌時。

    戌時又稱日夕、日暮之時，是常人所說的黃昏時分。隻是羽城地處北地, 春日裏日落極晚, 到了戌時還大亮著天。

    這對江俊來說有些新奇, 騎在馬上駐足看了一會兒。而衛五, 則身著一身勁裝騎一匹棗紅馬扮作侍衛、隨侍在江俊身邊。

    “秋冬兩季天黑也早，那時可沒見你這麽喜歡看日落啊？”衛五道。

    江俊扁了扁嘴：“那時莫說王府原本就在地下、不見天日, 就算我住在外頭, 你也能找到各種理由纏著我胡天胡地。我連醒過來的力氣都沒有——哪有功夫去計較白晝黑夜的長短。”

    看著他氣呼呼的模樣, 衛五翹起嘴角：“也是，你隻需要知道我的長短就行。”

    江俊眨了眨眼, 眼前的畫麵凍結，上頭緩緩地飄過一行紅色加大加粗帶著七彩特效的彈幕——老司機彎道超車，乘客被甩落絕穀。

    雖然天還亮著, 但時候已不早。

    江俊幹咳一聲掩飾自己的羞臊，調轉馬頭、揚鞭便朝著恭王府的方向飛奔而去。衛五看著那隻逃得飛快的兔子……臉上又慢慢地騰起了笑。

    到達恭王府的時候, 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了下來。老管家鍾平帶著幾個人恭恭敬敬地等在了門口, 遠遠看見江俊，便迎上去：“江公子, 多日不見, 您總算是回來了。”

    “鍾老先生！”江俊一躍下馬, 也執了老管事的手，眼中閃過一絲暖：“怎麽勞煩您親自在這候著，雖說是春日了, 天到底也還是涼的。”

    “哈哈——”老人爽快一笑，擺了擺手道：“老朽雖然年紀大了，可身子骨好著呢！公子還是快些隨我進去吧，盥洗的熱水都準備好了、公子旅途勞頓，更要好好休息才是。”

    江俊點點頭，跟著老管家往承風堂走。

    之所以他同衛五會這麽晚到，也是因為青魚寨的崔寨主要留他們用晚飯的緣故。席間，崔寧的話依舊不多，不過卻要比他們初見時候熱絡。

    而且，他的妻子蘇瑤因為有孕，並未出麵作陪。坐在“女主人”位置上的，是青魚寨的總管趙墨梅。當時江俊就有一種感覺，他們兩人坐在一起，如此般配、卻又如此貌合神離。

    一開始，江俊想不明白趙墨梅為何要追隨崔寧。

    他隻當趙墨梅對崔寧存在著某種特殊的感情，可是今晚這頓飯後，江俊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因為趙墨梅這個女人，當真與眾不同。

    她太冷靜也太理智了。

    追隨崔寧，是因為在崔寧的支持下，她能夠成為青魚寨的總管、能夠得到今日的地位，這是別的人、別的水寨給不了她的。

    她甚至當著江俊和衛五的麵說，若寨主不再是這煙波江上的第一，我自然會棄他而去。

    她說，她趙墨梅隻追隨強者，也隻為了成為最強而活。

    當時她這番話著實讓江俊和衛五震驚，但崔寧卻反應平平，他素來寡笑的麵容上甚至還露出了一抹溫和的笑容：“既如此，有生之年，我會盡力。”

    他們兩人的關係太奇怪，臨走的時候，江俊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那條“巨大的青魚”——他隻盼著，他同衛五，誠如他們所堅信的那樣——不會走到崔、趙兩人這一步。

    “江公子，我們到了。”

    老管事的聲音將江俊從回憶中拖了出來，江俊知道自己走神，不好意思地衝老管事笑了笑。隻是他剛剛推開承風堂的門，還沒來得及交代無煙和院內的小廝幾句，就被一個身著白色鑲金邊袍子的男人抱了個滿懷。

    無煙和身後的幾個興高采烈的小廝隻覺得眼前晃過一片白，然後承風堂的大門就被“呯”地一聲，在他們眼前關了個嚴。

    摸了摸差點被門夾到的鼻子，無煙眨了眨眼，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後退一步拉著幾個“不明所以”的小廝退下了——

    他家少爺，還真是被王爺吃的死死的。

    之後，承風堂裏頭的浴桶，又不負眾望地裂了。

    饜足的恭王淩武抱著被欺負得鼻頭紅紅的江俊，十分入戲地感慨了一句：“你終於回來了，你都不知道、在等你回來的這些日子裏，本王憋得多辛苦。”

    說著，他還低下頭在江俊光|裸的肩膀上又意猶未盡地吧唧了一口。

    心中有好多句mmp想講的江俊並不想搭理身後這隻精分得不亦樂乎的老戲精，他翻了個白眼，拽緊被子將自己整個人裹在裏頭、裝成一隻大白團子。

    淩武笑了，也不鬧他，隻摟著江俊輕聲道：“本王隻是覺得，我太幸運了。”

    “幸運啥？”江俊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來：“幸運遇上了我這麽一個耐勞又耐操、差點被你摁在浴桶底艸死還傻乎乎陪著你演戲的好搭檔嗎？”

    “噗——”淩武被逗笑，他將翻了翻被子將江俊從裏頭“挖”出來，扳過來同自己麵對麵，兩人四目相對半晌後，淩武才點了點江俊的鼻尖道：“我當然幸運遇上了你，卻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知道麽——李吟商，剛剛被淩承當做質子，送給了大戎國君。”

    李吟商？

    江俊愣了半晌，被剛才那一場激烈|性|事艸出去的理智迅速回籠，他瞪大了眼睛，驚呼一聲：“淩承瘋了嗎、他竟送李吟商去當質子？”

    淩武無奈地聳肩，然後點頭。

    江俊：……可以，對手這波送得真是別出心裁。

    淩承有恃無恐，而劇情的發展也完全超出了江俊的想象——劇情竟然讓李吟商這個男主角去大戎國當人質，還是被他所愛男人親手送過去的？

    這個渣賤的套路真是勁爆酸爽、順便惡心透了江俊。

    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落進淩武眼裏，淩武心裏一陣好笑，麵上還是板著臉將江俊的思緒拉回到他這裏：“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要讓你感歎唏噓的，我的江公子——”

    “你不是說大戎的權柄都掌握在大巫手中嗎？”江俊不解反問：“而你也告訴我，爾朵算得上是大巫的天定人選，我不唏噓李吟商的命運，難不成要擔心你我的計劃有變？”

    淩武眨了眨眼，竟然無辜地點了點頭。

    “嘿？！”江俊怪叫一聲，來了精神，一骨碌坐起身來：“難道我們的計劃還有變？你不是說借江南一事發難，讓阿魯渾帶領部眾同時開始侵擾邊境，要淩承自顧不暇的麽？”

    “怎麽又臨時起意要改變原計劃？”

    “嗯，”淩武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壞笑來：“是你告訴我的：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彼時我也不知道——我那位皇兄，竟然這麽有本領。”

    “……說來聽聽？”江俊端正了表情。

    “江南係鴻軒那邊的布局不變，義軍和戎狄這邊的動向依舊，隻是李吟商——”恭王頓了頓，也坐起身來：“本王準備在和合適的時機，將他救出來。”

    江俊皺了皺眉。

    此刻他同淩武兩人相對、盤腿而坐，淩武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未變、唇角帶笑，眼中竟然還閃著一絲兒亮光。

    “為何？”

    “第一，李吟商是乾康二年的狀元郎，才學皆高於眾人，而且你告訴我他是……‘主角’，擁有旁人沒有的、改變天道的力量……”淩武掰開江俊的手，一條條給他算。

    “第二，錦上添花人人會做，雪中送炭才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此刻我那個皇兄既然敢不怕傷了人家心地送人出去謀利，我為何不能去做個好人呢？”

    “第三，皇兄不是想盡辦法要在我身邊安插個探子麽，讓李吟商回來總比換個我們不知道的人來好，是不是？”

    他每說一句，就扳開江俊一根手指頭，這會兒說著說著卻整一隻手掌緊緊地握住了江俊的手，慢慢地摩挲起來。

    江俊聽得仔細，這會兒目光卻落在了他們交纏的雙掌上。

    淩武等了一會兒，也保持沉默，沒有繼續開口。

    “淩武……”江俊深吸一口氣開口，抬頭眸色沉沉地看向了對麵的男人：“你說的都有道理，隻是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我，還能不能接受李吟商回到王府，作為一個‘探子’陪在你的身邊。”

    他說完這話，臉上的表情依舊嚴肅。

    可一抹詭異的豔紅，卻漸漸爬上了他因為疲累有些蒼白的臉。

    淩武張了張口，突然一用力將江俊整個人拉倒在自己的懷中，他緊緊地抱住了江俊，聲音激動到有些顫抖：“你……原來擔心這個。”

    江俊沒有說不同意，他說的，他沒有辦法忍受。

    這句話沒有一個關於“喜歡”、“深愛”、“一生一世”的詞兒，可是淩武卻覺得比任何一句情話都動聽得讓他心尖發顫。江俊不屬於這個世界，他其實心裏一直沒底。

    而且，他的驕傲、也不允許他去追問江俊。

    然而今天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個他想要的答案，所以他緊緊地抱住了江俊，高興的情緒溢滿了胸懷，摟著江俊恨不得立刻再來一場。

    “差不多就行了啊你！恭王殿下！”江俊看著突然升旗的某個鼓包，瞬間炸毛：“我們說正事呢！正事！”

    淩武這才哈哈一笑，放開了江俊，繼續對他說自己的計劃——

    按照江俊所說的原書劇情，李吟商會一直在恭王府中，然後陪著恭王起義、謀事，了解了恭王府所有的布置和劇情，之後和淩承處處通氣，才會有了最後的反殺。

    但如今江俊活了下來，而整個劇情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此刻的李吟商，因為那副《美人圖》的緣故，看似在恭王府受到重視。可是卻根本沒能夠觸及任何關於義軍機密的事情，而淩承那邊也十分被動。

    所以讓李吟商回到恭王府中，利大於弊。

    淩武可以先起義，然後李吟商傳遞給淩承的消息，便變得沒有那麽有用，應對起來也不會像前世那樣、準備充分。

    而且，淩承會動用的兵馬、會任免的將軍，也隻有那麽幾個。而且淩承在朝堂權謀鬥爭之中，要防備的人太多，所以導致可用的人，自然不多。

    江俊聽著淩武分析，點了點頭：“那麽便找個和戎狄開戰的機會去救吧，這樣顯得不那麽刻意一些。”

    “答應啦？”淩武眼睛亮起來。

    “……”江俊無語望天，心裏隻有一句話：我能有什麽辦法，當然是選擇原諒他啊。

    其實淩武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兒，隻是江俊心裏別扭，他對李吟商不是太喜歡、也不是太討厭。但這人完美地權勢了什麽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讓他總覺得膈應得慌。

    劇情中李吟商和恭王的那一段故事，總是或多或少地在他眼前晃。記憶這事還真是讓江俊無能為力，隻能勉強告訴自己就跟做了個和現實相反的夢一樣。

    患得患失，恐怕說的就是如今的他吧。

    歎了一口氣，江俊收斂了心中的情緒，抬眼看著淩武問道：“那麽那位岩羅郡主呢？聽張千機說，淩承連尚虞備用處都啟動了。”

    淩武看著江俊，心裏閃過一絲兒心疼，但是卻還是順著他的話答：“郡主這事兒好辦，淩承以為我們會想辦法去給岩羅郡主或者晉王遞消息，但是他卻忘記了——引起天怒民怨的，是他在這種時候迎娶新後。”

    “……你這是要去刺殺岩羅郡主啊？”

    “釜底抽薪，順便掉包，”淩武摸了摸下巴，臉上帶起了一絲兒壞笑：“就許他淩承在我身邊安插探子？我也弄一個自己人去臥底。”

    江俊瞧著他這幅蔫壞的表情，剛才那點別扭終於煙消雲散，樂了：“別告訴我你準備派你那‘二姐’去。”

    “二姐？”淩武卻搖了搖頭：“柳心蓮手下多得是能人，她不會親自出馬的，她還要應對教坊司那兩姐妹呢——鄧嘉良、曹建良身邊的魏氏姐妹不能就這麽算了，這樣的蠹蟲，順手解決了也是好事。”

    行吧，江俊點點頭，既然淩武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他也不跟著瞎操心。

    打了個哈欠，江俊重新躺平到了床上，嘟囔一句：“我困了，今晚沒工夫陪著你們兄弟兩人勾心鬥角玩攻心計，明天早上別叫我，我要一覺睡到下午。”

    淩武點點頭，也依言躺下，連被子帶人將江俊團進自己懷裏，想了想，他還是沉下聲音在江俊耳畔低語了一句，那聲音蘇得讓江俊差點也升旗起立——

    淩武說，寶貝兒晚安。

    這日正是乾康九年二月十一日，江南討逆將軍裴君浩在地方軍和尹實前鋒營將士的幫助下，已經率部包圍了係鴻軒的石鵬寨兩日。

    這天夜裏，係鴻軒悄悄派了他們水寨的二當家下山，手裏舉著白色的旗子、告饒著靠近尹實的前鋒營。

    這位二當家生得膀大腰圓，生了一張老實人的臉，一路走一路哭，高聲咒罵著係鴻軒不是東西，準備向尹實投降，並且在尹實將信將疑接受他的投誠之後，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

    義軍，準備往東寨門突圍離開。

    而這邊，係鴻軒則集中了整個水寨的義軍，做好了計劃、準備取道西門，殺出重圍、輾轉到塵湖另一個義寨。

    作者有話要說：　　俗話說得好：

    一進一出方知深淺，一|抽一|插便明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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