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磐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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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低垂的睫毛遮住了她的雙眸, 她的神情也是一片淡然無波,但是能感覺到她的視線在畫卷之上逡巡。

    畫中的少女栩栩如生, 飄揚在空中的發絲都讓人感覺下一刻即將垂落,細節之處無不展現作畫之人的用心和情意。

    隨著碧紗窗上竹影的搖擺不止, 秦澗胸腔之內的心髒怦然跳動,越來越急有如擂鼓, 鼓噪之聲充盈了他的腦海,他已經聽不清窗外的的竹葉嘩嘩之聲了。

    他低垂頭顱視線一瞬不移的鎖住少女,不放過她的任何一絲反應, 他在等, 等著麵前的心中之人對他做出命運的宣判。

    空氣靜靜的流轉, 門口透進的風吹動少女肩頭的發絲,她突然輕輕一笑,抬首看向身前的青年,雙眸如同淺溪之水清澈見底:“哥哥畫的真好,這一幅可以送給我嗎?”

    急促的鼓點漸漸消音,耳邊重聞竹葉之聲, 秦澗心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命運顯然還不想過早對他做出安排。

    唇邊蕩開溫柔的笑容, 他拿過畫卷從頭卷好放到少女手中:“畫的是你, 你要自然給你。”

    風吹書頁一般, 這一頁被輕輕揭過,沒有在平靜的生活中激起一絲漣漪。

    *

    荷月之後時至季夏,天氣不再酷熱難當。女道突然起意要帶自己的兩個學生去往百裏之外的天湖遊玩, 言說即使身為閨閣女子,也不能總是在山中枯學。而隨行之人,自然有少女和女伴的兩府若幹護衛隨從。

    白府門前正停著幾輛馬車,有侍女仆役來回的搬運行李,清雋高大的青年和端雅秀麗的少女正立在富麗堂皇的府門之前。

    “真的不讓我跟著嗎?”

    “不能擾了哥哥讀書正事。”

    秦澗無奈歎氣:“你們一行都是女子,萬事小心為上知道嗎?”

    少女聲音輕柔:“無事的,哥哥不用擔心,跟我去的都是爹娘留下的人。”

    車隊很快收整好了,秦澗去叮囑隨行護衛諸項事宜,然後扶著少女踏著矮凳上最前麵一輛精巧的馬車,少女的身形在掀開車簾的時候頓了一下,然後回身對著望著她的青年柔聲說道:“哥哥,我已經囑咐了廚房每日給你送來燉品,哥哥要記得按時吃。”

    秦澗心中一片溫軟,他輕輕一笑,大掌撤離了柔軟的素手:“知道了,你安心去玩吧。”

    隨即少女纖弱的身影就沒入車簾之後。秦澗站在原地,注視著粼粼的車馬緩緩遠行。

    *

    秋風瑟瑟天氣寒涼之時,白葉夫妻才緩緩從外地歸來,這是他們近幾年離家最久的一次。而他們歸來不到兩日,女道一行也從天湖轉還。

    難得四人都在府中,很是歡聚玩樂了幾日,隨即又都各自忙於自己的事情了,隻朝食晚飯時相聚片刻。

    少女從天湖轉還之後也日漸繁忙,除了上山跟隨女道進學,還因為年歲漸長,不時被雲州城中各家小姐夫人們邀去大大小小的宴會。

    秦澗每日晚飯之後還會繼續溫書弄墨,及至戌亥之時才會結束一天的文事往園中漫步。因為少女突然繁忙起來,他已經許久沒在園中碰到了。

    這夜秦澗擱筆之後,依舊往園中行去,濃夜如墨,各處的燈籠發出瑩瑩的光芒,照亮園中花木間交錯的小徑。

    輕柔的晚風突然急驟起來,園中落葉被疾風所帶紛紛揚揚的落下,地上的層層落葉也被卷起狂亂的飛舞,隨後就是冰涼的雨滴劈裏啪啦的狠狠砸落,少刻之後,就成傾盆之勢,如銀河倒瀉一般滂沱而下,夜中本就隱隱綽綽的草木樓閣都消失在了雨幕裏。

    突然而至的狂風暴雨中,秦澗順著記憶中的路線,往一片翠竹之後的涼亭行去避雨。

    雨聲雷聲竹葉聲,掩蓋了青年輕穩的腳步聲。離隔著層層竹林的涼亭還有十步之遙的時候,雨中隱隱約約傳來白瑾瑜的聲音。

    “夫君…婚事…”

    秦澗原本疾行的身影一頓,他眨了眨眼,將自己的行跡徹底融進冰涼急促的大雨中,悄然轉到密密的竹林之中隱身其間。

    女人的聲音變的清晰可聞:“澗兒畢竟是夫君你的孩子,他也這麽大了,是不是該操心他的親事了。”

    隨即是男人溫聲的應答:“明年就秋闈了,我恐現在定了親事讓他分心,還是再等一等吧。”

    “哪裏會如此?我看澗兒心性很穩,不會像你憂心的那樣。”

    “夫人,我是想等他秋闈高中之後再定不遲。你我知道他是我親子,但是別人不知,隻當他是無宗族可依的落魄之子,定然會看輕了他……”

    竹林後的人什麽都聽不見了,‘親子’兩個字如同投入平湖的巨石,湖水海嘯一般驚濤駭浪的掀起,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湧四散。風聲雨聲談話聲全都從他的世界隱去,冰涼的雨水從臉上急流而下,眼前一片晦暗不明。

    親子?親子?

    額頭的青筋崩裂,嘴間的牙齒緊咬,袖袍中的雙手緊握成拳,風雨的寒意冰涼刺骨。偶然撞破了詭秘的命運,如同當頭一棒迎頭痛擊。思緒紛紛雜雜急轉而過,最終停在了少女皎皎如月的麵容之上。

    無微不至的關心,從不抗拒的親近,突然而至的遠行。

    正在這時,雨中由遠及近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是侍從遠處急急行來給亭中的兩位送來雨具。侍從沒有發現竹林中的異樣,穿過白石小徑到了亭中。

    男人拿過披風一展,將妻子裹住,隨後又撐開油紙傘,將妻子摟在懷中,兩人頂著風雨相攜離去,全然不知道自己短短幾句話掀起了怎樣的風浪。

    片刻之後,翠竹猛烈晃動,隨即從林中轉出渾身濕透的青年。風雨還在繼續沒有停歇的意思,青年的衣袍都貼在一起,漆黑的發也一部分貼在背上,一部分貼在臉上,整個人狼狽不堪。他扶住一支翠竹,閉目在雨中深呼吸幾口,大掌抹去臉上的雨水,又睜開了發紅的雙眼。

    親子,親子。每念及一次就是鈍斧在心中砍擊一次,一顆心被砍得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為什麽會這麽痛?

    他背靠在一叢竹上,仰首閉目任憑大雨衝刷,喉頭激烈的的滾動。他此時的形容和被狂風驟雨所摧殘的草木也沒有兩樣。

    遠處傳來了書童的呼喚找尋聲:“公子,公子?”

    他沒有回應,絕望的沉入暗沉沉的深淵。

    *

    半月之期又過了,少女下山回到府中,因為大雨剛過,宴會之邀變少,她的身影難得出現在後花園中。

    大雨停後的夜晚天高氣清,皎皎明月高懸於空。少女一個人坐在繁花已謝的秋千之上,看著水澤中的殘荷出神。

    腳步踏過青草的沙沙聲響起,然後溫熱的大掌像以前無數次那樣覆上少女的眼,但是這一次青年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似乎在極力克製隱忍著什麽。

    少女如往常一般想要拉下大掌,但是背後之人這次卻沒有順勢而為,反而加大了力道,將少女扣進自己的懷中。

    “哥哥?”

    青年的嗓音嘶啞的厲害:“你早就知道了?”

    “哥哥說什麽?”

    “哈…哈哈…哥哥…”笑聲有些慘然,以前隻覺少女這樣的稱呼顯的親昵,現在卻讓他萬分痛苦,“我是你哥哥之事,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沉默不答。

    但是這樣的沉默卻讓他怒氣勃發,想大吼,想咆哮,想讓她明白自己的絕望。他沉重的呼吸,每一口冷冽的空氣都讓他胸口刺痛,刺痛很快透過血肉傳遍全身,明明完好無損,卻覺得自己周身都是傷口。

    呼吸變的粗重,手掌顫抖不止。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原來隻有他一個人活在假象中,隻有他一個人沉浸在隱秘的歡喜中。

    他眼眶發熱的看下手掌下的人。月色下的少女真美,容貌皎皎,清冷動人,對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抱著最大的善意去關心去愛護,讓人很容易沉溺在這樣的溫暖中,讓一直注視著她的自己為她傾心。

    可是她是自己的妹妹!

    大掌突然撤離,青年踉蹌著後退。

    *

    雲州的護城河繞城而過靜靜流淌,河邊兩岸綠樹成蔭,雕梁畫棟的房屋樓閣連綿起伏,其中最高之樓,碧瓦朱甍錯彩鏤金,是城中最華貴的酒樓,進出之人非富即貴。

    葉明遠正迎了一隊遠道而來的大商從白玉欄杆之處往樓中行去。

    這隊大商大概有數十之人,葉明遠和領隊之人行在前麵,正好樓上下來一行人,兩行人馬錯身而過。下樓的人中有人疑惑的停住轉身,沉吟少刻才出聲相詢:“前麵的,可是明遠?”

    作者有話要說:  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