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磐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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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還未露形, 四野在微明的晨光中安靜的沉睡。有人又從夢中醒來,夢中少女變得遙遙不可追。明明幼時親密無間, 現在卻是這樣的局麵。
秦澗在微涼的晨風中往樹木繁茂蔥鬱的花園行去,寂寥的身形在扶疏花木間若隱若現。四季交替, 草木枯榮,夏季早已悄然而至。
修長的身形轉出綠蔭小道, 突然頓住了腳步。
常青鬆柏環繞之下的茵茵草地之上,素衣的少女正跪坐在一叢繁花之前,繁花一旁, 臥著已經成年身形矯健優雅的鹿。
幽暗天光, 綠蔭草地, 少女和鹿。
少女正和幼時一般,一小把一小把的喂著鹿食青草,嫩綠的細草襯的柔荑更加溫潤白皙。
如瀑的漆黑長發遮住了大半的身形,背對著青年看不清她的麵容。
秦澗踏進草地,他注意到腳下的青草還沾著晨露,皺了皺眉, 但是看見少女身下厚厚的墊子時,又默然無言。
腳步緩緩走進, 他最終停在了距離少女的幾步之遙, 眼中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綿綿情意注視著少女。
鹿食草的咀嚼聲在寂靜的早晨格外清晰, 咯吱咯吱的細密響著,樹杈一樣的鹿角下尖尖長長的耳朵抖了抖,鹿微微偏首, 黑亮的獸瞳中就映出來人修長的身形。
一直凝視著鹿的雙眸如清風拂過蕩開淺淺的波紋,少女垂下了長睫,也未出聲。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很久。
最終是少女抬手捏了捏鹿抖動的絨絨耳朵,偏首輕聲叫道:“哥哥。”
秦澗沒有想到少女會主動喚他,他壓下眼中的情意,不自覺的走進兩步,低聲溫醇的回答:“嗯?”
少女投喂的動作變的緩慢,鹿催促一般溫順的用頭輕蹭她的手。她這樣的遲疑和欲言又止讓青年生出疑惑,低聲又說道:“微微喚我何事?”
昏暗的天光讓少女的神色看起來有些莫測,她突然抬眼,盈盈的目光注視著青年:“我有東西要送給哥哥。”
說罷就要起身,秦澗上前幾步探出手來。少女的目光隨即轉移到他骨節分明的大掌上,半響沒有動靜。秦澗黯然的正要收回,柔軟微涼的手就輕輕搭在了大掌之上。
秦澗的心跳突然快了,他用力握緊一帶,少女從墊子上站起來之後他才鬆開,將輕輕發顫的手收回袖中。
內心生出微小的喜悅。
他知道兩人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那鴻溝就是少女曾經把他當做血緣至親的哥哥。但是即使難以逾越他也不願放棄。
喜歡她,想要對她好,想要得到她。
秦澗知道已經嚇到少女了,他收斂起自己被逼至絕境時不小心展露的一麵,就像惡獸收起自己的爪子隱藏自己的牙齒,讓自己看起來溫柔無害。
他小心翼翼的遠遠的守著她,隻希望她能看見自己的心意,希望能夠打動她。
他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篤定,她就算心中無他,也不會有其他人。
他不急,他可以慢慢等。
兩人並肩緩緩而行,穿過綠蔭小道,走過水上白橋,踏上宛轉遊廊。到了小樓之下後,青年注視著少女轉進樓中的背影,靜靜的站在大樹之下等候。
晨光漸明,天邊緩緩冒出了一線霞光。
少女手中捧著一幅畫卷,緩緩的下樓行到青年的身前,低聲說道:“哥哥可以回去再看。”
秦澗頷首,才目光壓抑的離開。
但是他怎麽忍得住回去再看,出了遊廊就站在樹蔭之下將畫卷緩緩展開。
畫卷上的畫麵一展露,他心緒就洶湧的海浪一般激烈的起伏,及至看到畫卷空白之處的一行小字時,心跳更是如擂鼓一般猛然跳動。
他的神情似驚似喜,又不敢相信,匆匆卷起畫軸就沿著來路往回跑去,衣袍被風帶起拂過路邊的矮樹灌木。
小樓之下,少女竟然還站在原地,似乎是知道他還會回轉。
秦澗疾跑之後氣息紊亂,他聲音有些微顫變調:“微微…微微這是真的嗎?”
金烏緩緩從小樓背後升起,縷縷明亮的光線從大樹枝葉間投下,少女站在斑駁的樹影中,輕輕頷首:“是真的。”
話一說完就轉身進了小樓之內,但是秦澗卻好似看見少女的臉上染上薄薄的緋色,不知是陽光所致,還是其他。
他的眼中迸發出比金烏還要耀眼的光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不能抒發他心中的喜悅。
如同行走在綿軟的雲端,他恍恍惚惚的回到自己的書房,鄭重的再一次展開畫卷。
畫卷上是他牽著黑馬站在群山之前,但是最為重要,讓他為之心醉神迷的卻是空白之處雲卷雲舒的幾個小字,正是那幾個小字,讓他欣喜若狂。
君心即向我,定不負相思。
他指尖輕輕摩挲那一行字,字跡似乎有什麽魔力一般,絲絲繞繞從指尖鑽入,一路傳到胸腔之內,將他的心密密的縛住。
他沉溺其中,不願逃脫。
*
幾月之後。
秋風雜著密密秋雨,天地間涼意更深了幾分,秋闈之試就在這寒涼之中落下帷幕。
風雨琳琅,山色空蒙。
一人一騎就在風雨中的官道上遠遠的往巍峨高聳的城門疾馳而去。及至到了城門,馬上的人才翻身下馬,牽著韁繩跟在攘攘如流水一般的人群之後緩緩而行。
熙熙攘攘的人群低語之聲嗡嗡不斷,馬上下來的人突然被什麽吸引了,側耳傾聽。
有兩人小聲議論著。
“…城南白家小姐今日出家,你知道嗎?”
傾聽的人呼吸一窒,緩緩行到兩人的身後。
“出家?是出嫁吧?”
“不不不,是出家。”
“真的?是尼姑還是道士?”
“聽說是道士,道觀就在城外不遠的那片大山上,昨晚白府的馬車就去了道觀,據說是今晨成禮。”
“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
“嘿,大家小姐出家,這種稀奇事難的一見,議論的人可不少。”
“那豈不是去旁觀的人也很多?”
“那到不會。道家也分幾支,這一支卻和別支不同,入道成禮之所是秘而不宣的,非親近之人不可旁觀。”
“這樣啊…卻不知那白家小姐是因何想要出家?”
“這個就不知了,不過女兒家出家,左右難逃情愛之事…”
兩個路人討論的興致勃勃,不妨背後突然有人沉聲問道:“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兩人議論之聲暫停,循聲回望過去,出聲之人是一位牽著黑馬的青年,郎眉星目,風度翩然,衣飾看起來有幾分像書生,卻又完全沒有書生的儒雅之氣。
打量了他幾眼,其中一個回道:“是真的吧?這都傳了好幾日了…”
秦澗聽不到背後的議論之聲了,他猛然往城外走去。這個消息如轟然的驚雷一般炸裂在他的腦海裏,他意氣而歸,沒有想到迎來當頭一棒。
重新翻身上馬,又往雨中朦朧的遠山疾馳而去。
她突然對自己態度的轉變,隻是安撫自己嗎?他痛苦的想著。
為什麽會出家?是為了躲避他嗎?已經要做到這種地步了嗎?秦澗雙眼發紅,每一次呼吸帶入的涼風都讓胸腔之內劇烈的疼痛,天地間琳琅的風雨突然變的蕭然慘淡。秋雨如刀,秋風如刃,他覺得自己滿身都是血淋淋的傷口。
秋闈結束,一應事了他就匆匆返回,留下書童在後麵緩緩而歸。他的戶籍,葉明遠當初想了辦法為他落下。隻是是在鄰城,因此秋闈之試也需得去鄰城。來去不過大半月,就發生了這樣的巨變?
黑馬破開雨幕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而過,秦澗卻覺得時間是那樣的漫長。終於到了山腳之下,看見停在一側的白府馬車,他瞳孔一縮,棄了馬匹直接往不能跑馬的山道上一路狂奔,唯恐遲了一步少女就真的遁入空門。
入道成禮之所秘而不宣,而這大山之中大小道觀如星子一般零落在各處,他茫然四顧一時不知何處去尋,隻能順著山道一處處的找。
先去了女道所在的道觀,裏麵空空蕩蕩果然無人。
紅著雙眼從一條山道到另一條山道,從一座道觀到另一座道觀,都沒有尋到少女的蹤影。
胸腔內撕裂一般的疼痛,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消息還是因為激烈的跑動。而在他身形慌亂的奔於各處時,風雨不知不覺之間早已停了。
各處道觀之間相距甚遠,他花費了許多時間。而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他的心也慢慢沉入寒冷的深淵。
最後一個了,崎嶇的山道蜿蜒而上,盡頭是古樸老舊的道觀。他沉沉的呼吸幾口,才抬步要往上走,找到之後要怎樣做?是懇求還是質問?
突然清越的鍾鼓之聲從幽靜的道觀中傳出,隨即隱隱聽聞一道蒼老的聲音:“禮成——”
秦澗的動作僵住不動了,他雙眼發黑的扶住路邊大樹,失魂落魄的呆立原地,雙眼慢慢失去了神采。他甚至沒有勇氣再上去看一眼確認一遍。
過了少刻,扶著大樹的人渾身被抽掉力氣一般無力委頓的跪在了地上。
明明才時至中午,他卻覺得天光驟暗,耳不能聞目不能視,隻感受到胸腔之內的心已經被撕裂成鮮血淋漓的碎片。
為什麽會是這樣?壓抑自己依然不行嗎?!
他周圍似乎籠罩著一層蠕動的黑霧,他無神的眸中開始暗影沉沉。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直接帶她離開,兄妹又如何,被厭惡又如何?隻要能擁有她,隻要能得到她!
他麻木的想著,現在也可以帶她離開,入了道又如何?
風停雨住的青山之中安靜寂然,不時傳來啾啾的清脆鳥鳴。因為時至秋日,長長的石階之上間或鋪就薄薄的一層黃葉。
落葉被踩踏,腳步聲輕輕的響起。
青石長階,古木森森,灰衣少女緩步而下。
少女行到青年的身前,輕柔的聲音有些疑惑:“哥哥?”
這一聲如沙漠降甘霖,衝破層層黑霧將沉入寒冷深淵中的人喚醒。
原本如同靈魂被抽離隻剩下一副軀殼的青年動作滯緩的抬起頭,啞聲喃喃:“微微?”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周天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