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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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應嘉攜應天府一眾官吏船至梁溪,連個衣服都沒換,竟直接一身官袍去了昭王下榻的驛站。一進門,眾目睽睽之下高呼下官前來請罪。

    此時,聞頤書正在梁煜房內商討,聽到外麵山動海搖的,直接笑道:“好不要臉。”

    頓了一頓,接上,“我這段數,和甄大人不能比。”

    梁煜強忍住喉頭的那一聲咳嗽,自認長這麽大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聞頤書不知昭王腹誹,翻著書桌上的各張見要說:“殿下,到時候到了席上,你可莫要忘了當初說的話:不要與此二人硬來。若是他們魚死網破,隻怕您走不出江南。”

    來到此處的一眾江南官吏,其他實在不值一提。唯江寧經略使甄應嘉,漕運總督泰匯曇還有些看頭。今日這場所謂的請罪宴,不過是二人想要梁煜放了秉來設下討價還價的鴻門宴而已。

    “我知道,”梁煜應答了一聲,倒沒有問為什麽。

    這幾日與聞頤書相處,他體會到了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輕鬆感。那種無需多言隻提一詞便可了解對方意圖的默契,叫梁煜覺得難能可貴又無比新奇。

    可就是這一種無需多言便可意會的心有靈犀,梁煜發現自己的意圖似乎都被聞頤書看穿。被這紈絝牽著鼻子走,叫喜怒不形於色的昭王殿下竟生出了些許惱羞成怒的心情。

    不得梁煜日夜苦想,自己為何一朝英名喪盡跟著一個貌美紈絝胡作非為,攪得江南官場不得安寧。下頭聲聲貌似哭求實為催促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梁煜再不下去,昭王殿下目中無人,怠慢重臣的名聲就要傳到京城裏去了。

    於是梁煜不再多言,默言起身開門而出。

    聞頤書瞧見梁煜繪著海浪草青紋的袍角消失在門口,心道幾日與昭王殿下相處,此人說一不二,性格剛毅,與他以往所知皇子形象大相徑庭,竟是個難得可靠的人物。想來那皇家裏頭也能歹竹出好筍,也不是一個個都吃人不吐骨頭。

    又想到昭王殿下雖為嫡子,可在官場上的聲名不顯。憶及聞禮身前曾與自己說過,永嘉帝那點兒膩膩歪歪的事,不由為這位殿下可惜了一下。

    聞頤書對梁煜印象還不錯,可甄應嘉一群人卻覺得此人無比紮手。也不知這位皇子遇到了什麽人物,從原先硬板硬眼的模樣,此時竟變得滑不留手,有時蹦出一二句話還紮點子,戳的人肺管子疼。

    人都被他抓走了,這位殿下還裝作一副不懂江南官場規矩的模樣。左一句年輕,右一句不願辜負父皇囑托,死活不提放了秉來要什麽條件。

    原來,早按二人之前說定的那般,梁煜此時扮演的是個不知官場規則,不效油滑的天真皇子,任由一幫人磨破了嘴皮子依舊不為所動。

    昭王殿下不鬆口,甄應嘉舉著酒杯的手腕開始發酸,開始惱怒起來。以前便是太子爺來了也對他畢恭畢敬。雖說現在太子地位微妙,可誰不知道皇帝不喜歡現在的皇後,論前途也輪不到這位來自己頭上作威作福。

    朝堂裏他甄家大有人在,這位爺現在如此威風,不怕回了京城之後便被擄了一身差事再也囂張不起來?

    忍了半天的氣,甄應嘉同在座的泰匯曇交換了一個眼色,又開口道:“吾等知曉殿下憂國憂民之心。隻是這查案嘛,總是要慢慢來。如殿下這般不問緣由地一掃,可不就失了斯文,成了土匪行徑?豈不叫人寒心。到時殿下若有什麽吩咐,嘿嘿……”

    梁煜心道那案卷上寫得明明白白,哪來什麽不問緣由。斯文?爾等吃相如此難看,哪裏來的斯文!

    不過他不曾將心思表現在臉上,神情依舊淡淡,對著甄應嘉的話充耳不聞,氣得這位天子近臣險些摔了杯子。

    一陣略有些難堪的沉默後,昭王臉上的表情似是動搖了,歎了一口氣,道:“各位大人有難處,本王也有難處。父皇著我下江南,便是覺得此處該敲打敲打。可是,我到了江南之後卻未曾發現什麽不對,這回去之後叫我如何交代?”

    聽他吐露難處,甄應嘉與泰匯曇眼睛一亮,自知有了突破口。忙應和說:“在朝為官,為陛下分憂,若不做出些成果來,實在有負陛下聖恩。殿下之心,下臣如何不明白。隻是殿下啊,要知道病去如抽絲,用藥當穩而緩。若是過於急躁,叫這場內沒了人,皇上聖令如何推行?”

    這一套半勸半威脅,說得昭王臉上神色微動,沉思了一瞬。他似乎是考慮了一會兒,才打算實話實說。眼睛看向了泰匯曇,忽然開口道:“我本以為捉了個秉來已經足夠交差了。哪想到此人受不得逼問,胡亂攀扯撕咬,倒是說出許多話。”

    泰匯曇和甄應嘉都愣了。

    直接的目光落在泰匯曇頭上,這位漕運總督如坐針氈,臉上忽青忽白。

    “本王雖年輕,卻也不是沒有見識的。那等胡言亂語我自是不信的。可是,我不信不代表別人不信。”梁煜掃視一圈,將在座之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各位大人若是執意,本王也不攔著。隻是日後……泰大人,不知您為獻王采買的二十個江南伶人送到大哥府上了嗎?”

    泰匯曇被嚇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這位大人雖然哭天喊地地跟著甄應嘉來了,但在席麵上卻不怎麽開口。隻一味觀察行事,在別人看過來時小心陪著笑,哪有聞頤書敘述中那等囂張模樣?

    原來這位漕運總督與太子成了兒女親家後,太子一派的身份便是個晃眼的標簽。平日裏行事自然無畏無懼,可最近太子被忽然廢了一次!這可把這位大人嚇得兩股戰戰,總覺得下一個倒黴的就是自己!

    秉來忽然落網,他就是最大的那一隻驚弓之鳥,瞧見昭王一個眼神都覺得對方在算計自己。現在梁煜如此直白地盯著他瞧,泰匯曇的背後立刻一片汗濕。

    如果說前麵那些話還可以說是梁煜在故弄玄虛。可這件事一出,泰匯曇是百分百相信秉來已經供出了許多機密。

    獻王梁鋒,眾皇子中居長,身有功勳。若不是皇帝偏心太厲害,他也是個皇位的強有力競爭者。隻是這位殿下有個好色的毛病,常因此事被訓斥,也算是自毀長城。

    為獻王采買伶人發生在太子剛被廢,原是泰匯曇看到太子失勢另尋出路的舉動。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幾個心腹,隻有他和秉來了。如今昭王也知道了,分明就是秉來為了自救供出他來了!

    其實為皇子買幾個伶人不是什麽大事。但因為這事兒泰匯曇做得太急太不地道,還暗中進行,叫官鹽也成了私鹽。不管是獻王還是太子那邊,都不好交代。要知道這兩位主兒的脾氣可都不太好。

    腳踏兩隻船的舉動被發現了,泰匯曇顫巍巍的,好像真剛從河裏被撈出來一樣。而甄應嘉其餘人也是驚了,生怕自己也有什麽被供了出來。

    危難之下必有急思。

    甄應嘉見昭王殿下說出這麽一番話,忽而就明白了過來。這位殿下在江南這麽久,依舊一無所獲。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秉來,哪裏會善罷甘休。他這麽大張旗鼓引得眾人前來,正也是帶了商討之意。

    若真是如此目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有所舍才有所得!不過一個可有可無的地方從四品而已……

    在座一係的官員們交換了一個眼色,

    幾乎是同一時間,所有人都想好了應對的方法——殺人滅口!

    見眾人上套,梁煜也不急,慢騰騰舉了杯子飲酒,長籲短歎地模樣急死了一票吃幹飯的。

    “苦主在大街上求本王做主,若本王置之不理,傳將出去可就是丟了大臉了。各位大人,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忙點頭,“是是是,殿下說的是。”

    不等梁煜再開口,泰匯曇已經恢複了一方大員的從容本色,代表在座官員表態:“此等官場祿蠹該是重罰,以儆效尤,以示陛下清正治國之心!”

    梁煜自感這一番示弱的舉動實在是恰到好處。果真如聞頤書所說,對付這些人就應該黑吃黑。他們瞧著膽子大,實際上膽子卻是比針眼兒還小。一點小動靜就能把他們嚇得縮回龜殼裏。

    於是便道:“有了幾位大人的體諒,本王也好交差了。”

    甄應嘉接受到了昭王殿下預備到此為止的信息,心中也是滿意。便覺昭王到了江南之後一無所獲,於是就隨便選了一個開刀好回去交差。合該秉來倒黴,正巧撞到槍口上。雖說棄了他可惜了一些,但總歸是自己的命重要。

    年輕人做事總是不顧及後果。如果真與這位殿下硬碰硬,他自認不輸,卻也怕缺胳膊斷腿。昭王雖沒有之前太子受待見,可總歸是個皇子。誰也說不準以後誰一步登天。今日不要做絕,來日也好相見。

    這位殿下也還算聰明,可總歸嫩了一點兒。不過憋了一會兒,就底牌盡出。那秉來好歹跟了自己一段時日,察言觀色動作利索皆是不差。不妨再與他求求情,也算全了一段同袍情義。

    如此想著,甄應嘉站起來剛想借酒開口,就聽到昭王殿下說:“各位大人體諒,本王已將此事傳報於京。得了父皇批複後,本王便要回去。日後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各位。今日不妨一醉方休!”

    一聽這瘟神要回去,眾人心中無不歡呼。甄應嘉也把一肚子求情全都收了回去,臉上帶笑說今日簡陋,合該日後再尋個好地為殿下踐行才好。

    梁煜早就看見甄應嘉欲言又止的模樣,特意說出這段話就為了省掉一番扯皮。又想此事過後,叫他們放鬆一會兒警惕更能便意行事。於是也不推辭,同在場之人敬起酒來。

    ·

    不過幾杯酒水下肚,便將那秉來的去路給徹底斬斷。可憐這位秉大人還在梁溪府的大牢裏等著甄大人與泰大人能來救他。似乎真的是為了驗證點到為此這一句,秉家的處理結果十分張揚。上報京城的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插攔刑判乃是大罪,秉來被革除官職,流放藍田。而秉遊則直接判了秋後問斬。若按以往許是不會那麽重,誰叫那一處青天老爺當街做主鬧得太歡騰,梁溪臨近周邊足足討論了大半年。

    而叫人唏噓的是,秉遊這癡情種子最後的願望,竟是再見聞頤書一麵。

    “你這般算計他,他竟還這麽惦記你,倒也實在難得,”梁煜的神色明明冷淡,可聞頤書卻從他的話裏聽出一股子譏諷的味道。

    此時,聞頤書正拿著從秉家搜出來的,秉來與各路官員皇子來往的書信瞧著。聞言,臉上神色不變,漫不經心道:“他爹在我爹手下做事時,他念著想著;踩著我爹飛黃騰達時,他有什麽不是手到擒來。也隻有我,他朝思暮想,輾轉反側還是得不到。如今他當然是要見我了……”

    見他如此不在意,梁煜隻覺一陣氣悶,又聽聞頤書道:“在他眼裏,我也不過是一件得不到的東西而已……”

    梁煜轉過身看他,聞頤書笑了一笑,“可惜了,我偏是個會說話,會哭會笑的人。殿下不用多想,我不見他。”

    聞頤書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梁煜原有一句“如此情深,竟要辜負,”怎麽也說不出口。反倒是覺得自己的心思全被這狡猾的人給看透了。

    看似自然,其實狼狽地撇開眼睛,梁煜道:“你可看出什麽?”

    這指的便是從秉家得到的東西了。

    “也沒什麽,”聞頤書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露出一絲疲憊的姿態,“隻是知道了到底是什麽忽然逼死了我爹。”

    聞禮典當了一部分家產,勉強填上了鹽政上的虧空。可臨到上繳鹽稅的期限,鹽政上忽然又出現了一個大窟窿。若不是聞禮細心,根本發現不了。

    可對聞家來說,這個窟窿還不如不發現。

    正是因為此,本就重病纏身的聞禮受不得刺激,一命嗚呼。

    父親的離世給聞頤書帶來巨大打擊,待他將一切收拾妥當,想要追查這筆虧空的下落時,卻發現那筆賬早就被人抹平了。如今,他終於知道了壓垮父親的最後一根稻草到底是什麽了。

    見梁煜望著自己,似乎在等自己說話,聞頤書問:“這些東西,殿下不曾看過?”

    梁煜道:“當初答應了幫你。”

    聞頤書臉上一鬆,似有歎息。理了一番心緒,他道:“殿下,如當初約定,此案到此為止。殿下不日就將回京,我也要繼續留在書院,不妨今日就此別過。來日殿下若有差使,頤書必竭盡全力為殿下分憂……”

    他說完這話,場麵沉寂。

    看梁煜沒有一絲表情,聞頤書頓時有些慌,忙忙想要解釋。他還沒開口,就被梁煜抬手打斷。昭王殿下神色淡漠,眼神犀利似乎看到了聞頤書心裏去,“為父報仇,你比我急。此時勸我到此為止,不覺虛偽?”

    聞頤書默默閉上嘴,扭開頭不看他。

    梁煜幾乎在一瞬間將這紈絝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他不願意與昭王殿下再有更近的交情,達到了目的,便想退到泛泛之交的位置上。

    可惜如果當初他們的相遇是如聞頤書與季麟計劃好的那樣,身懷冤屈的學生與一身公正的王爺聯手除害倒也罷了。偏偏聞頤書用那般曖昧柔豔的姿態,似是隨風而舞的花瓣,一轉身飄進了梁煜的懷裏——摻雜進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來。

    看到聞頤書臉上的別扭神色,梁煜嘴角緊抿的曲線有了柔和的變化,隻是口中仍不放過他,

    “聞公子,初遇時你便問我可有相抗的決心。煜自認初心不變,隻是聞公子你,似乎……”

    被施了激將法,聞頤書第一反應便是怒。繼而狠狠吸了一口氣,又把胸口怒火強壓下來,咬牙說了一句:“但願殿下不要後悔才是!”

    梁煜當然不會後悔,他說這一句話不過是為了把聞頤書長長久久地綁在自己的船上而已——不管是為了滌蕩官場黑暗,還是出於別的什麽。

    得了聞頤書一句衝動的應答,昭王殿下很是滿意,站起來施施然道:“我暫時還不會回長安,你不必著急。”

    且道聞頤書此人胸無點墨,偏極是聰慧。他與昭王殿下初遇時,察覺到了麵前這個人對著自己似是起了一股道不明的心思,便順水推舟從善如流地以那等浪_蕩姿態惹人注目。

    隻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哪裏知道梁煜的性子是不達目的是不罷休。日後二人糾纏在一起,難舍難離。也不知誰賠了大半輩子進去。

    而現在二人的對弈之中,昭王殿下贏了這玩弄人心,巧言令色的小騙子一局,心情大好。說罷衣角帶風,帶著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推門離去。

    而房裏無比的惱怒的聞頤書對這位殿下的好印象徹底敗了個幹淨。收起一臉不服氣的表情,涼涼哼了一聲。心中隻道這皇家之人果然討厭,有何事總不會明說。非得別人求著供著,仿佛做什麽,都得別人伺候他。

    “都是一個德性,”他微微嗔了一句,心中卻道:昭王這次能解決掉秉來,也不妨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正倒是一來一往,互利互惠,才能各有所得。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新增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