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章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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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頤書昏昏沉沉的, 仿佛聽到有人在說話。
“公子這是怒極攻心之下, 焚傷五髒,以致血行逆流。所以才會口吐鮮血, 昏迷不醒。我這裏開一個凝神靜氣的方子,喝下一二帖倒也無妨了。”
“有勞大夫。”
然後便是開門關門的聲音, 人走出的聲音。
他感覺到有人靠近,溫熱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歎道:“偏是什麽氣都忍不了……”
“你想叫我忍?”聞頤書用著嘶啞的聲音說著。他分明還未回神,本該是銳利的眼神此時卻仿佛有些悲戚。
梁煜望著他,去親聞頤書的眼睛, 歎息道:“我在, 便是叫你不要忍的。”
昭王殿下得到了消息趕至此時, 聞頤書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梁煜的心霎時疼得不行, 勉強才對哭成淚人一般的聞芷道:“能否讓我留在此處?”
聞芷拿著帕子擦著眼淚張口欲言, 可還是掩住, 最後不過歎一回,叫天池幾個隨自己下去了。
躺在床上的人渾身都透露著一股委頓的氣息, 仿若是一個深陷泥潭的人奮力掙紮, 卻不過往前邁了一二步, 此時已然脫力。不甘心而又疲憊地休息。
梁煜自認曆經事情不少, 此時也少不得歎一聲:“造孽。”
至於是誰犯下這孽果, 便似也說不清。
“我叫下人煎了藥,”梁煜牽著聞頤書的手,隻覺滿手涼意, 如握棉中,不免擔心地問,“可還不舒服,莫要說話了。”
聞頤書渾身都是發泄之後的過度疲憊,軀幹沉如鏽鐵,腦袋昏沉暈眩。可他不想躺著,費力地抬頭,“扶我起來。”
梁煜上前去把人抱在懷裏,叫聞頤書靠著自己的肩膀。這麽一動作似乎費了不少力氣,聞頤書歪著身子,略微急促地喘著氣,好容易平息著自己的呼吸。
略等了一會兒,他好些了,方言道:“我方才發了瘋,嘴上也沒個把門。話出口此事也就沒個回旋的餘地。”
收起了那些嬉笑怒罵的神情,聞頤書整個人都顯得蕭索起來。原本被裝點得濃墨重彩的稠豔相貌,此時泛著一股如冰似水的冷意。但卻因此叫精致的五官愈發明晰銳利。
以往曾有人說聞家兄妹長得不相像,但若此時見了,必不會如此胡說。兄妹二人的眼中,都藏著一股子厭離塵世的意味——放在一起,那是一模一樣的。
梁煜摸了摸聞頤書的臉頰,輕輕嗯了一聲。聞頤書在堂上發瘋罵太子的那些話,他盡數都已知曉。也難怪此人會失控至此,在聞頤書眼裏太子是害死父親的凶手之一。如今還想來搶自己的妹妹,他此時若不瘋,隻怕半夜三更他能提著劍去東宮搞刺殺。
“東宮的人回去必要回話的,”梁煜如此道。
“若他們聰明些,便會說你不同意。若他們蠢一些,將事情鬧大了,我們便也不用太過焦慮。”
聞頤書抬頭,皺著眉頭:“什麽意思?”
梁煜道:“父皇時時看著東宮,太子上一刻發的火,下一刻便在父皇的耳朵裏了,少不得要過問。”
東宮如何解釋?說自己強搶民女沒成功,所以叱罵屬下辦事不利?
隻怕這話還沒說完,永嘉帝就已經親自抄著馬鞭從大明宮裏衝出來了。
聞頤書冷笑一聲,瞧著梁煜,“你是叫我寄希望於別人犯蠢,自己龜縮不追究?”
“我不是這個意思,”梁煜按住他的肩膀,示意聞頤書不要激動,“這件事我會幫你的,你現在應當好好休養。”
剛這般說著話,外頭天池和洞庭端著藥敲門進來了。她們看到聞頤書醒著,終於鬆了一口氣,呈上藥碗,“大爺,將藥吃了吧。”
梁煜想去端藥碗,但因為方才一番話說得不叫聞頤書滿意,被人一巴掌揮開了。聞頤書自己端了碗來,一口飲盡,擱回去,冷冷拋出二字:“下去。”
天池和洞庭都狠狠抖了一下,低著頭走了。
聞頤書身邊現在是四個大丫頭,之前實乃有七個。聞家鼎盛時期,家中魑魅魍魎的算計不少。那三個便是在那段時間沒了的。幾個湖的名字,都是在那三個人沒掉之後改的。
天池三人原很不習慣新名字,可時刻不敢有一絲差錯。如果聞頤書喊了一聲,自己沒有應到,她們的背後能瞬間被冷汗浸濕了。洞庭是後來的,所以她不知道天池幾個曾經目睹了聞頤書是怎麽翻臉不認人,看到聞頤書沉著臉時有多害怕。
平日裏嬉笑倒也罷了,但如果遇到正事上還有拎不清的,那就完了。原本洞庭便有些糊塗,覺得自己是一心對爺們兒著想,有些話說一說也好。天池念著她這份心,在私下裏多多提醒著。聞頤書似也知道,便也寵著這個丫頭。
洞庭懂這個理,但嘴上一時也改不過來。直到後來,她和莫愁一不小心在聞芷麵前說漏了嘴。聞頤書一眼看過來的神情,就和現在一模一樣。洞庭才終於曉得天池平日裏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梁煜被一下揮開了手掌,眉間蹙了一蹙,忍不住道:“頤書……”
聞頤書抬手止住他,神色很是平靜,“梁煜,我等不及了。”
“你什麽意思?”梁煜的眉間皺的愈深。
“我什麽意思你不懂”聞頤書哼笑了一下,扶著床沿自己下了地,走到落地百寶架前望著,“以往總是一樁樁,一件件的來。現在我不想等了,想叫他立刻身敗名裂,從那個位子上滾蛋,這意思你明白了?”
梁煜沉著臉,“頤書,不要衝動行事。”
“我沒衝動,”聞頤書摸著自己的額頭閉著眼睛仰坐在圈椅裏,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解釋著。
然後又道:“我曉得你的打算,想要一步一步慢慢來,要一環套著一環。你還想著揚州的案子解決後,重修法典,徹底絕了賣官之害。我給你的那些個我爹寫的鹽政改革之舉,你也已經爛熟於心。想必也與幕僚客卿們討論許久,隻等著林海歸誠便試法。本來,我可以慢慢等著的……”
聞頤書哼了一聲:“可現在我不樂意了,憑什麽叫我等呢?”
梁煜握了握拳,沉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同意。”
房內氣氛一靜,兩個幾乎同時開口。
“你不願參與黨爭?”
“你想給妹妹出氣,我會幫你。但其他我不會亂來。”
聞頤書嗤笑出聲:“梁煜,你開得哪門子玩笑?嗯?你現在做的樁樁件件,哪一樣沒有黨爭的影子,你現在和我說,不會亂來?”
“避無可避,我自不避,”梁煜一派鎮靜,麵色不變,“但若是不計後果,隻為私欲,我不會答應。”
這便是二人最初的交易裏最大的分歧,隱匿於兒女情長背後不可解之矛盾。
朝堂裏幾個皇子都在謀劃。
太子烏眼雞似的盯著幾個弟弟,手底下動作不斷。獻王渾水摸魚,在軍中建立脈係,清除不服自己的那幾個將軍。肅王不加掩飾,隻要能坑到太子,順便拉其他幾個兄弟下水便不會收斂。而恭王與簡王或為兄弟情意,或為未來前程,或為自保無虞跟在梁煜身後。
梁煜想要改變當前汙濁不堪的朝政,必要經曆黨爭,與親兄弟大動幹戈。隻他總不會忘在肅清樁樁件件的汙穢之後,將原本錯漏的東西都想盡辦法補回來。這些日子朝堂之上討論的,便是由昭王殿下上書提出的修補法典一事。
其中,昭王提出要將原本模糊不清的法條進行細化,相應之刑罰需明確錄入。此事雖得到了當今聖上與眾朝臣的支持,可因為分歧太大,爭吵不斷。梁煜這幾日就在為細化量定之事絞盡腦汁,殫精竭慮。
隻是如今,聞頤書的意思卻是要將精力放在黨爭上,隻管盯著太子報複。梁煜實在不能就這樣答應下來。聞頤書此時受了刺激,難免會走入牛角尖不出來。如果梁煜現在不及時拉他一把,百害而無一利。
沉默良久之後,聞頤書睜開眼睛,說:“我知道了……”
然後他起身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小小的冊子,另有幾篇文章放到梁煜手上,“這是先生當時寫下的《我朝法典疏漏》,我昨日剛翻出來的。我平日裏的那些胡說八道,也都在這幾篇文章上了。你拿著,先回去吧……”
梁煜的瞳孔驟然收緊,一把攥住了聞頤書的手,“我原以為你不是那等無理取鬧之人。如今這個做派,你這是在逼誰?”
聞頤書彎著腰直視他,笑著說,“我還什麽都不曾動作,不過給了你幾篇文章,你便覺得我和你不是一路的。一副我要是敢先下船,你就拉著我跳河的模樣。你倒是不逼人……”
若論胡攪蠻纏,梁煜不是聞頤書的對手。此人從不講大義,隻占盡歪理。偏有一張刀子似的嘴,隻管往人心窩子上捅。便是這種一時得不到依從,便要找其他出路的態度,惹得梁煜恰似個過年的爆竹,時刻都要炸了。
說他想拉著聞頤書跳河,說不得還真是實話。
梁煜被這幾句話懟得要吐淩霄血,好容易才找回理智,示弱道:“你既然曉得,便不要做出這般舉動,我真的……會當真。”
聞頤書道:“你便隻是不信我,才覺我時時要走。若當真如此,此時我又哪裏會幹留在此處。”
實在是不想與他爭辯這個,梁煜扭開頭,將床上的枕頭拍了拍,“你尚不曾恢複,此時合該休養才是。莫要站著了,躺下吧。”
聞頤書笑了笑,心道:每次都是這樣。不願將這話說開,看似服了軟,其實執拗得很。若我現在趟下了,他下回還是這般想,這結便解不開了。
於是道:“我喝了藥,便也好了。現在去瞧一瞧妹妹,你自便吧。”
說罷,推門出去。留下梁煜一人坐在床沿,手擱在膝蓋上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