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章一百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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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聞頤書從來都沒有預料過的局麵。
在這場你死我活, 牽連無數的算計之中, 無辜的人走到麵前帶著傷心的神色問他:“是不是你?”
在那麽多次,寶玉用純真善意的眼神看著他的時候, 自己心裏是否曾有一絲愧疚,是他不曾察覺到的?聞頤書閉著眼睛, 坐在那裏想著——
他覺得自己好像想了很久,可回神之時發現原也不過瞬息而已。
寶玉還站在那裏等著答案。按理來說,這位柔弱的富貴公子應該是憤怒的。可即便是這個時候,寶玉依舊純善而無害的模樣,無辜到天生就帶著一絲控訴。
聞頤書看著他, 絲毫都沒有感覺到心裏有些許愧疚之情, 甚至一絲因此產生的抱歉都沒有。
難道是因為自己站在了所謂的正義光明的一麵?
聞頤書暗暗想著。然後與寶玉的視線對上——
不是, 他心中如此說道。
見他不答, 寶玉又問了一遍, “是不是?”
聞頤書靜默著, 眼角忽然掃見從窗子外伸進來的葉子。伸手將那枝丫一折,攥在手裏, 輕輕嗯了一聲。
然後寶玉很困惑很費解地問了一句:“為什麽呢?”
聞頤書心中一歎, 麵上依舊是無甚表情的, “哪有什麽為什麽。”
賈寶玉終是失了冷靜, 露出十分傷心的神色, “我家分明不曾做過對不起你家的事情,我……”
“不是你家,”聞頤書神色冰冷地打斷他, “不是你家,是甄家。”
這句話徹底讓賈寶玉僵在了原地。大病初愈的人,此時仿佛一下就能倒下去。聞頤書看他又茫然又傷懷的樣子,終於露出一點點曾經熟悉的溫情來。
他過去牽住寶玉的手,把人引到一張橫榻前坐下,又拉了一旁的毯子來給人披上。寶玉的眼淚一下就落下來了。
“我這般歡喜你,”寶玉無聲地落著淚,“你怎麽能,怎麽能……”
寶玉是真的很喜歡聞頤書。不止是因為聞頤書長得好看,而是因為他會溫溫柔柔地同自己說話。他的朋友裏沒有像這樣的人,很像是一位兄長用一種絕對包容的姿態聽他說著別人看來可笑的話,又是朋友能一塊兒吃喝玩樂的。
二人相處起來,是寶玉單方麵依賴著聞頤書的親密。
可現在想起來,聞頤書對他的那些包容,對他的些許不明就裏煩惱的傾聽,或許隻是因為真的不在乎。而礙於修養與目的,不得不耐著性子聽罷了——賈寶玉在聽到聞頤書承認的時候的的確確是這麽想的。
可當聞頤書一如以往溫柔地照顧著他的時候,寶玉又忍不住推翻了這個想法。
聞頤書拿著帕子給寶玉擦眼淚,柔聲道:“別哭了。”
又問:“怎麽想明白的?”
寶玉愣愣地看著他,“隻是病中,忽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就好像是自己看到的。”
他說的含糊,但聞頤書已經有了自己的猜測,又道:“聽說你病了,怎麽好的?”
“我病得模糊,隻聽說來了一僧一道,也沒施法用藥,隻是說了幾句話……”
這下聞頤書是聽得懂懂的,盯著寶玉脖子上的那塊寶玉,他不由在心裏冷笑一聲。再看賈寶玉陷入了猛然走出單純環境後,陷入了迷茫的樣子,他又是一歎,忍不住道:“你若沒有生在這個世道便好了。”
寶玉表情呆呆的,“世道……到哪裏不是一樣的?”
有不一樣的,聞頤書隻能在心裏這般說。
“我原該憎惡你的,”寶玉苦笑了一下,坦誠地說,“可現在,我這心裏對你倒一絲憎厭都沒有。你分明做了對不住我家的事……”
聞頤書無言以對,卻聽到寶玉繼續發問:“那一日你家派人來請,最後也隻有林妹妹和惜春妹妹來了……她們早就知曉了嗎?”
“不,她們不知道,”聞頤書否認,與他坦白說,“我隻管知曉太子那日會在朝堂上與發難。你姐姐入宮那天少不得出些事故……”
說到這裏,聞頤書說不下去了。他自嘲不已,心道便是到了這個時候都還不說真話。
然而寶玉似是沒有在意到這些細節,隻是呆呆依舊在慶幸著,“那日倒也凶險,她們若能少受些驚嚇,也是好的。”
聞頤書越發聽不下去了,轉過頭不去看他。
“那你知道我們家之後會怎麽樣嗎?”寶玉繼續問。
聞頤書望著外麵,“不知道。”
賈寶玉越發露出迷茫的神色。一夕之間,他從一個處處受著保護的角色變成一個必須承擔起家中負擔的角色。這樣的轉變快到讓他不要說接受,可能連概念都摸不到邊。
他現在還渾渾噩噩的,不知道那些原本圍繞在身邊的丫鬟們都會離他而去。不知道家中或許為了減輕負擔,會將他的姐妹們快一點嫁出去。
而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大概就再也見不到了。
隻是現在的寶玉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他現在說著不恨聞頤書,可等到他嚐到為了生計千方百計的辛酸之後,或許會更真切地體會到那份恨意——疊加了無數層的恨。
“來的路上我有許多話想問你,”寶玉看著自己的手指,忽然覺得自己脖子上的那塊玉在發燙,他忍不住摸上去,“可到了這裏,卻也隻有一句為什麽要問你。”
他笑了一聲,轉頭瞧著聞頤書,“而你似乎也不準備回答的樣子。”
聞頤書與他對視,“你沒有必要知道這些。”
“是啊,”寶玉點點頭,感歎著:“以前你們若與我說,我不懂也不想懂。而你現在和我說,我還是不懂可再想懂也來不及了,還不如不知道。”
說到這裏,聞頤書愣了一愣,他忽然發現自己沒有因這話多出一絲愧疚。哪怕是方才那般不忍,也隻是在擔憂賈寶玉以後的生活並不好過。而對自己下手對付賈家,依然覺得沒有什麽好去指責的地方。
他甚至有了一種終於到了這個地步快要結束的感覺,仿佛是一個故事看到了結局。至於之後如何,不過是可看可不看得番外故事。
聞頤書終於知道自己為何能這般坦蕩了,他自始至終都仗著自己知曉這個故事的主角結局,一點沒有猶豫地在推行著這個故事的發生。
那些叫寶玉歡欣的理解與寬容,都隻是建立在聞頤書早就知道賈寶玉是個什麽樣的人基礎上。於是他才能對這個人做出極大限度的理解,從來不覺得此人的行為有什麽怪異之處。
反正賈家是要倒的,自己出不出手有什麽關係?他始終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們,沒有想過改變——哪怕寶玉對他真的很好。
這樣的行徑是多麽的眼熟,聞頤書閉著眼睛想,與慈航真人一模一樣。
賈寶玉看到聞頤書忽然捂著眼睛笑了一聲,他感到十分不解,“你怎麽了?”
“沒什麽,”聞頤書把手拿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回答說,“沒什麽,隻是想通一些事情罷了。”
說著,他擦了擦眼睛,對寶玉道:“你的病剛好,不要在外麵待久了,快回去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這麽一瞬間,賈寶玉看他又變回了之前的那個聞頤書,溫文爾雅的,恣意多情的,毫無破綻的。
突然這麽跑出來一趟,寶玉原本滿腔的情緒現在也變得空茫茫的。知道自己從今往後與聞頤書都大概無緣再相見,甚至生出一點別離的惆悵之意。
他的心思實在太好懂了,聞頤書一下便將之看得真切,忍不住道了一聲:“癡子。”
寶玉聽得這個字,忽似是悟了一般,點點頭說:“這一個字倒是了概世間許多不解之事。”
聞頤書沒答話,隻是拉著寶玉的手站起來,“走吧,我送你回去。”
用聞頤書自己的話來說,他能有這般舉動,可見還有一二良知。可惜他的良知還沒出二門,就被同流合汙的梁煜的下屬給攔住了。
馮碩粗聲粗氣地站在二門外,低著頭可語氣很強硬,“公子還請留步。賈公子由屬下去送便成。”
聞頤書一噎,轉頭問華山:“汪兄呢?”
華山都不敢看聞頤書表情,隻說:“已經在外頭等了。”
賈寶玉看聞頤書麵色不佳,不由擔心地問:“你還好吧?”
聞頤書心想,我有什麽不好的,隻冷著臉對馮碩說:“我若執意呢?”
馮碩利落地一甩前襟,跪下,“還請公子體諒屬下性命。”
幾乎在一瞬間,所有人都感知到了聞頤書的怒火,他仿佛是看到了十分荒謬的情景,指著馮碩抖著嗓音,“你拿性命威脅我?拿性命威脅我?”
馮碩嚇了一跳,忙說:“屬下不敢!”
聞頤書大怒:“你不敢!他敢!”
他幾乎要抬腳踹出去,結果被寶玉拉著袖子攔住,“頤書,別這樣子。”
寶玉拉著他勸,“不過送不送的,有什麽關係。我跟著他出去就是,你回去吧。”
說罷,又苦笑了一下,“隻不過日後再難見了。”
聞頤書好像現在把寶玉放到了眼裏,賈寶玉幾乎從他的神色上看到了一絲難過。就這麽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叫他今日不顧一切的尋來終於有了答案。
他大約終於是正眼看著我了。賈寶玉如此想著。然後拉著聞頤書的手,忍耐了一番才說出了最後告別的話:“我走了,若是有緣,人世再見吧。”
聞頤書渾身一震,想去反握住寶玉的手,卻被輕輕劃開。寶玉走到馮碩麵前,溫言道:“勞煩這位大哥帶我出去吧。”
馮碩給了聞頤書一個極其複雜的眼神,站起來預備領著寶玉出去。聞頤書隻是怔忪地看著他們,忽然說:“他還病著,你扶著他。”
馮碩的表情愈發複雜了,不顧賈寶玉的推辭,扶著人走了。直到聞頤書再也看不見他們,賈寶玉都沒有回過頭。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