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請披荊斬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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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從心在丁香麵前一邊走溜一邊翻看著“病例”。那上麵記載了一周多的時間, 第一天僅僅是聊天疏導,第二天開始每天抄寫五百遍“我喜歡男人”,後來又加上禁食和強製觀看a片。在禁食的階段,一天完全不許吃任何東西, 丁香隻能給自己死命灌水,第二天可以吃一點水果,第三天再絕食, 這樣循環。

    葉從心的心情愈發沉重,到最後,腳下如墜了大石塊,再也邁不開步子。她回到丁香麵前, 看著這個即便是經受了如此的折磨, 依然固執地讓自己顯得健康的姑娘。葉從心想教訓她:如果你早些讓我知道這件事,你就不會受那麽長時間的罪, 這都是你自作自受!

    然而她忍了忍, 說出口的是:“你應該裝得可憐一些, 讓你媽媽看到你被折磨得很慘, 她會心軟的。”

    丁香笑了笑, 沒做聲。

    身後幾輛旅遊大巴呼嘯而過, 丁香讓葉從心坐回到石頭上,安全些。說也是巧,葉從心今天一直挺帥氣,卻在這時候來了一次平地摔。她摔的時候,背後剛好有輛大巴以七十公裏每小時的速度經過, 氣流吹起她的頭發,嚇得她一愣一愣的。丁香反應快,一把將她拽過來,兩個人就這麽疊在一起倒在了大石頭上。

    葉從心爬在丁香身上,發現自己頓時沒了風度,不知何時胳膊已經緊緊抱著丁香的脖子不放,心裏那叫一個囧。而丁香呢,傷感總算是被一掃而空,咯咯地笑個不停。

    “原來你真的會平地摔啊!春天我帶你逛紅絲帶活動的時候你就往我身上摔,我還以為那也是你的套路呢。”

    葉從心捂臉:“你還是當它是套路吧。”

    她們從認識到現在,無數的互動都被套路串聯起來,套路生情,情生愛。套路什麽的,也不見得就那麽不可取吧。

    回到“叮咚人家”,穩重的心理醫師葉大夫對方阿姨匯報了丁香的心理健康情況。她愉快地祝賀方阿姨,您家的女兒丁香已經徹底擺正了心理態度,變成一個健全健康的正常人啦!整個匯報過程,葉從心都非常心虛,比在國際學術會議上對著一幫大教授說英語還心虛。尤其是,正在念高中的丁洋,動不動就從屋裏子走出來叼一塊蘋果,盯著她走回去。葉從心總覺得他是滿滿的懷疑。

    但是,隻要方阿姨被哄好了就萬事大吉。方阿姨非常滿意,她請葉從心留下來吃飯,說反正最近家裏給丁父守香火,一直沒有客人,多她一雙碗筷還顯得有人氣一些。

    這是葉從心第一次真實地了解到丁香在家中的生活狀態。方阿姨勞動了一輩子,現在患有嚴重的風濕關節痛,所以沾水的或者運動量大一些的活,丁香會自動搶著去幹。而十七歲的丁洋幾乎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學習。結果就是,家裏的一切家務,基本都是丁香在做。

    葉從心有些看不下去了。雖然在家中,她也是懶蟲一個,所有事情都被陳秋糖包圓,但是她看不了丁香被這樣勞累——她可是才經曆過禁食療法,毀了好些天身體的人。葉從心要求了多次,最終,方阿姨終於鬆了口,同意麻煩客人幫忙擇菜。

    葉從心問方阿姨:“丁香上學離家之後,家裏的事情誰來做呢?”

    方阿姨戴著一副老花鏡,在賬本上記一些繁體字,看起來像個學究,“原來是她爸爸做得多。我呢,主要是燒菜,招待客人。現在老伴兒沒了,也隻能全都自己幹。”

    “可是您的關節……”

    “那也沒轍呀。”方阿姨從眼鏡框的上方,笑眯眯地望著葉從心,真是個和藹的阿姨,完全看不出是會打罵丁香的重男輕女的母親。可是葉從心的意思是讓她記起自己還有個正是少年強健的兒子,完全可以幫這個家肩負起一定的責任,就像丁香一直以來的一樣。

    很多真實就藏在一舉一動中,令人難以忽視。比如丁香破例買了昂貴的木瓜,方阿姨讓她切成塊,一半給葉從心,另一半直接送去給二樓的弟弟,牙簽沒有準備丁香的。比如丁洋休息的時候下樓來看電視,丁香批評他該去給爸爸點個香,方阿姨馬上教訓丁香,說丁洋學習辛苦,不要苛責。比如丁洋說他的手機壞了,丁香試了試說完全可以用,不過是觸屏慢一點。方阿姨說家裏沒有多餘的錢浪費在新手機上,丁香丁洋,你們把手機交換過來用吧。

    葉從心很想出手管一管,但是她沒有立場,而丁香也已經習慣了。

    這天晚上,丁香說葉大夫明天一早的火車要出差,為了感激她,不如讓她住在家裏。這裏離海港比較近,又可以讓陸南幫著送她一程。方阿姨痛快地同意了,還開了金口,讓丁香趕快收拾東西,明天一同過海去學校吧。兩人壓抑著喜悅對視一眼,均是大喜過望。

    二層浴室裏,丁香正在嘩嘩地洗澡,葉從心敲開了方阿姨的房門。

    這是個頗有書香氣的房間,從某種刻板意義上來講,不像是屬於一個漁家樂老板。房間裏有個大書架,擺滿了上年紀的書,書桌紅棕色,上有本子、信紙和鋼筆墨水。方阿姨在房間角落開辟出一個小桌子的地方,擺著丁香爸爸的遺像,桌上供得滿滿都是食品。

    葉從心說丁香在洗澡,她無聊就來和方阿姨聊聊,有件事是丁香在今天的談話中和她提到的,她認為需要方阿姨知曉。“不知道您自己有沒有意識到,從小您對丁洋的關愛比丁香多太多。這讓丁香覺得,您不愛她,或者說,她作為一個……沒有用的女孩子,在這個家裏處在最底層。”

    方阿姨微微皺著眉,在認真考慮的樣子,半晌歎了口氣,說出了一句令葉從心頗感意外的話:“確實,我有些偏心了,需要檢討啊。”

    這位年近六十的女人優雅地微笑道:“葉大夫,你是青年才俊,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重男輕女的老封建了?”

    葉從心哪裏好意思說是?

    “我怎麽會不喜歡丁香呢?她懂事又有出息,比她弟弟強出不知道多少倍了。但是她是姐姐,理應照顧、讓著家裏的弟弟。你們這代人啊,都是獨生子女,我們那個時候家裏一生就是四五個孩子,老大永遠是最吃虧的那個。況且好孩子總是沒有壞孩子那麽招人擔心,我們那是更愛丁洋嗎?不是啊,是擔心他啊。”

    “所以,如果丁香是妹妹……”

    “當然就要對她更好一些。”方阿姨毫不猶豫地說。

    這樣一來,葉從心也沒法再將她的行為定性為重男輕女了,略有些尷尬。然而腦筋突然一閃靈光,問:“您生丁洋的時候,獨生子女政策正是管的最嚴的時候吧?”

    “是啊。為了生丁洋,我們交了好幾千,這在當時可是我們一年的收入了。我又是三十五歲才有的閨女,生這第二胎是高齡產婦,特別危險。”

    “既然又危險又不合法規,您為什麽還要生丁洋呢?”

    這問題確實有些太尖銳,饒是方阿姨保持著優雅,臉色也明顯窘迫了起來。她勾著嘴角,眼角的笑紋卻不見了,“她爸爸喜歡兩個孩子。”

    葉從心便知道,不必再繼續攻擊了。其實道理誰都懂,真實想法也像明鏡似的擺在你我跟前,人們卻總能想到理由,義正辭嚴地自欺欺人。

    方阿姨生在六十年代初,學上到高中,一開始在工廠做女工。後來曠島發展旅遊業,工廠整改,她下了崗,就一直在家中和丈夫一起做漁家樂。盡管學曆不高,她卻一直最愛看書寫字。她不上網,說現在的年輕人浮躁,唯獨喜愛一遍遍地看張愛玲、沈從文和錢鍾書。再忙再累,每天一篇硬筆書法,抄寫儒家典籍,堅持不懈。

    葉從心終於知道她這學究的典雅氣質是從何而來了,頓感敬佩。兩人圍繞書籍聊得很愉快,突然,方阿姨話鋒一轉,問道:“葉大夫,丁香的病,確實痊愈了嗎?”

    葉從心緊張起來,望望房門。

    “別急,丁香洗澡時間很久的。”

    葉從心望著她,胸中狂跳,深吸一口氣,心想:豁出去了。“其實,按照我們現在的定義,同性戀不是一種病。”

    方阿姨低頭笑起來,“我就知道,葉大夫你們年輕人,有你們的想法。你是給魏大夫做助手,但是對自己在做的事經常不認同,是不是?”

    葉從心擠出一個微笑,愈發佩服這位長者。

    “你說‘定義’。對啊,每個時代對一個現象的定義都不一樣,舊社會大家都三妻四妾,要是碰到咱們這種一夫一妻想法的人,就得說咱們是有病呢。我知道,我們這些老人啊,也是過時了。”

    葉從心忙說沒有。

    “哈哈,別說沒有。我們總有一天是要徹底過時的,這是規律。但不是現在。葉大夫,你可別以為我這老迂腐不上網,知道的事情就比你們少。我知道同性戀在荷蘭可以結婚,美國和日本的一些地方也可以,台灣也差不多了。但是啊,隻要這社會,還在嚷嚷著為同性戀維權,那麽他們就依然是弱勢群體。為什麽要維權?因為沒有權嘛!沒有權的人,可能幸福嗎?這是不是一種病,我作為母親,並不在乎,我隻在乎我的孩子能不能幸福平安地過一輩子。”

    方阿姨有些激動,葉從心也一樣激動,“可是阿姨,同性戀不是洪水猛獸,也可以幸福平安。”

    “難啊。”方阿姨眉間皺起川字紋,“不結婚,在咱們國家生孩子很麻煩,甚至上不到戶口。沒有孩子,養老怎麽辦?”

    葉從心馬上反駁:“現在誰還指望孩子養老呢?隻要努力賺錢,有了足夠的錢,足以好好過一輩子。對,經濟獨立,隻要經濟獨立。”

    “賺多少錢算是足夠?一百萬,五百萬?人民幣一天天地不值錢,到你們老了的時候,沒準一千萬都不算什麽了。再說怎麽掙?現在不管是什麽單位,看你是女的,先問你婚姻狀況和生育情況。你說你不結婚不生孩子,單位不會信,更不願意要你。女人升遷困難,你看看公司裏的高層,有幾個是女的?要穩定要好待遇,去做公務員。可是同性戀在公務員中更是個汙點,一輩子不結婚,誰都懷疑生活作風有問題。我們人呐,離不開社會。”

    方阿姨不愧是滿腹詩書的人,說起話來鏗鏘有力。葉從心聽了她的一番話,到頭來竟然張口結舌,自己的論點被對方一個個堵起來,堵得死死的。這位被埋藏在小海島上的漁家樂婦女,此時坐在床上,身後高大的書架作為背景,將她的麵孔襯托得更為滄桑和莊嚴。

    葉從心有些心悸,此時她才發覺,丁香和自己確實來自於不同的世界。她也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但是她擁有的資源太多了,多到她完全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也自然沒有為丁香想過這些問題。沒有想過,真正白手起家,甚至被家庭拖累的丁香,想要努力和躺在學術溫床上的自己站在一起,要麵對的是一個多麽嚴峻的世界。

    與方阿姨道了晚安,葉從心躺在客房的床上失眠。楊正林給她發來了一個視頻。他說,之前魏仁心理診療的事情在網上醞釀,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機會。他早就想做一期關於社會各類人群對同誌人群態度的專題,這次借著這把火,帶著甜甜做了一次采訪。專題還沒被製片人通過,所以視頻是未剪輯處理狀態。

    一葉知秋:你帶著甜甜?

    正義之林:哈哈哈對啊!甜甜假期的時候不是跟紀錄片攝製組的同事去了一趟江蘇嗎?這小家夥學得挺用心,現在能跟著我幫忙做攝像了!

    葉從心真沒想到甜甜居然這麽有潛力。然而轉念一想,略有些小驕傲。莫姨曾說她這條血緣鏈上的人都是天才,不是學術就是藝術。陳春花即便傻了也能當哭喪隊最厲害的嗓子,陳秋糖也那麽有藝術細胞,看來自己家這基因確實是不錯。

    她點開楊正林發來的視頻,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四中的操場——楊正林和甜甜居然跑到四中去采訪了!物理老師楊程程在鏡頭中有點拘謹,麵龐紅撲撲的,說話稍微有點像背台詞,葉從心看著發笑。楊程程講完,迅速閃出鏡頭之外,這時,陳秋糖的蚊子聲出現了。

    “我不去……”

    楊正林小聲說:“你剛剛不是還說要說兩句麽?”

    “又不想了……”陳秋糖顯然在別扭,“她又把我忘了……”

    “她沒忘啊,她不是托我轉告你了嘛。”

    鏡頭晃動了幾下,終於,陳秋糖進入了視野。她麵色嚴肅,雙手揪著校服的衣角,小聲說話。

    楊正林:“甜甜,可以大點聲音嗎?”

    陳秋糖點點頭,臉更紅了一分,放大聲音說:“我以前覺得同性戀惡心,是變態。但是……他們中有很厲害的人,也會很善良。雖然好像很難……但是我希望她們都能幸福!”

    她覺得自己說得不夠充分,呆呆地站在那裏,眉頭皺起,還想措辭說些別的,可是大概第一次麵對鏡頭太緊張,揪著衣角的手都攥成拳頭了。然後,泄了氣,飛快地閃了出去。

    葉從心重複看了幾遍,甜甜那糾結的小表情,鼓起來的臉蛋,從未顯得如此可愛。她在床上笑出聲來。

    “咚咚”。丁香在外麵敲門。

    此時方阿姨和丁洋早已睡著,丁香摸進葉從心的房間,鑽進被子,手就直接滑進了她的上衣。

    “笑什麽呢?”

    “笑我們美好的生活。”葉從心摟著她的脖子說道。

    方阿姨說的那些問題的確存在,這條路不是好走的,可是那麽多人都還是在堅強地走,不願意放棄,她們也沒有放棄的理由。甜甜接受她了,那麽也就是接受了丁香,她們的未來依然光明。

    意亂情迷,葉從心想起那天自己粗暴進入丁香,把她弄出血的事情。丁香晃晃手指,“你忘了剪指甲,我可沒忘。所以今晚就我伺候你了,一夜三次,要不要免下一次借款的利息?”

    葉從心抱著她說對不起。丁香說:“是我對不起。葉子,我不會再對不起你了。”

    ……

    陽光明媚的海港,葉從心和丁香在陸南的護送下穿過堵成停車場的海港路,步行向港口。丁香已經迫不及待,將行李箱丟給葉從心,她去買票。葉從心和陸南站在原地等待,看著即將啟程的輪船,和風平浪靜的海平麵,互相道著感謝。這一次,他們兩人合作非常愉快。

    葉從心問他:“如果丁香真的不喜歡男人,你怎麽辦?”

    陸南震驚了。

    “很容易看出來的好吧?”

    陸南認輸,撓著頭笑笑,“有這麽明顯麽……唉,我沒什麽怎麽辦,她能跟喜歡的人過一輩子,能幸福就好了。再說了,她喜歡男人的話,也不一定就喜歡我對不對?”

    葉從心也很佩服他,“你倒是看得開。”

    “看不開怎麽辦?日子總得過。”陸南遙望著買完票跑回來的丁香,說,“葉學姐,這回多虧了你,有機會請你吃飯。”

    “好啊,你來北京的時候,一定聯係我。”她回頭對陸南最後揮了揮手,朝著自己的愛人迎了過去,一同走向波光粼粼的大海。

    作者有話要說:  “暖香襲人”卷到此結束~

    我需要緩緩,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開始甜甜卷——“秋水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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