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防盜門的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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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打了的男生還有點恍惚。他用一大疊衛生紙捂著嘴, 站在自己母親的身邊,被媽媽的手護著,聽著媽媽質問陳秋糖。而陳秋糖,盡管毫發無傷, 卻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班主任的另外一邊。沒人幫她說話,沒人幫她躲質問。

    男生的媽媽對陳秋糖毫不留情。在上學期末結束時的家長會上,就見過這個孩子, 別看不曾有一句話的交流,壞學生的印象卻早已根深蒂固。班主任老師可能是覺得這位家長的語氣太差,陳秋糖的處境太可憐,便出言幫陳秋糖說了一句話, 希望家長消消氣, 和孩子慢慢談。

    家長怒,一瞪眼睛說:“消氣?這是我家孩子的牙被打掉了, 除了我當然誰都容易消氣!老師, 您看看我家孩子臉上, 這兒紅一塊那兒腫一塊的, 再看看她, 身上有半點傷麽!一個女孩子家那麽能打架, 可能是能好好說話的麽?”

    班主任一看這火氣值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頓時也竄上一股火氣,“那我不知道大家的具體情況什麽樣了。她一個女孩子怎麽能把男孩打成這樣我也挺納悶的,要不為了泄憤,咱們大人把陳秋糖也打掉一顆牙得了?”

    那家長吼道:“我倒是想!”

    班主任賠笑:“您別想, 等陳秋糖的家長來了,咱們可以想什麽說什麽。”

    “那她家長呢?怎麽還不來?她到底有沒有家長啊?家長會的時候可就沒來。”

    說到這兒,一直像個人物蠟像一樣定在原地的陳秋糖突然出聲:“誰說她家長會沒來。”

    班主任和家長頓時望向了她。她們發泄得太投入,差點忘了這裏還有個本來能說得出話的被批鬥對象。陳秋糖看上去著實不聰明,不下一米六五的大高個子,麵無表情甚至帶著點仇恨值的臉,腰板挺直戳在那裏像個木頭樁子,未曾好好打理的短頭發立著幾根呆毛。即便是突然出聲的這一句,也連頭都沒抬,視線隨便定在辦公桌腳,毫無意義,毫無青春活力。

    “你家長來沒來家長會不重要。既然你會說話,那你說說為什麽打人。”班主任問道。她希望陳秋糖隨便開口說句什麽都行,哪怕說謊呢,都比這麽沉默裝死來得痛快。

    可是陳秋糖就是這麽氣人,說完剛剛那句話之後,又回歸了裝死。

    “這孩子怎麽——”

    吱呀一聲,辦公室的門推開了。陳秋糖連忙撇頭去看,因為她太熟悉葉從心的腳步聲,她聽出今天葉從心不夠淡定,稍有些亂。葉從心徑直來到班主任麵前,直接擋在陳秋糖和另一個家長麵前,對對方淡笑道:“我接到電話說我家孩子打了人。怎麽一進門,好像我家孩子要被打了?”

    她那兩句話問得毫無攻擊性語氣,卻太嘲諷了。偏偏葉從心一臉文弱書生樣,作無辜態,看起來對自己的嘲諷言語毫不自知,讓對方咬她都不太好意思下口。那邊家長顯然被懟得很憋屈。

    陳秋糖暗爽,她慢慢地抬起頭,望著葉從心的背。麵前擋住自己的人,已經在身高方麵被自己超越了一點。但是葉從心從未向今天這樣,偉岸如兩米八。陳秋糖甚至有點熱血了,她想要拽拽葉從心外衣背後的帶子,兩人來個隊友的目光交匯。

    “陳秋糖。”葉從心突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冷冰冰,“說說你為什麽打人。”

    陳秋糖一抬下巴,狠狠地盯著捂嘴的男生:“他罵我。”

    那男生被她瞪得毛骨悚然,腦海裏自動浮現出陳秋糖怒氣值全開衝上來揍人的場景。修羅啊,那氣勢是要人死,且不要命。男生不禁後退了半步,不僅男生慌了,男生的家長不知為何也有點慌。

    葉從心接著說:“罵得那麽嚴重,嚴重到你把人家門牙都打掉了?”

    陳秋糖這才與葉從心第一次對視。她才發現,葉從心好像不是來維護她的,而是來製裁她。她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辯解出來。葉從心那目光滿是厭煩和失望,厭煩就罷了,失望——這種情緒讓陳秋糖胸中燃起的鬥誌全數變成了怨懟。

    “有那麽嚴重。這次我打掉他下麵門牙,下次他再嘴賤我打掉他上麵的。犯一次賤我打掉他一顆牙,到他一顆牙都沒有,說不出來話為止。”

    對麵的學生家長深吸一口氣,誰都想不到,這孩子事到如今經還能說出這種混賬話。

    葉從心與她對視良久。後來,沒再問別的,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麵對對方家長,深深地鞠了一躬。陳秋糖注意到,她轉身的時候伸手扶著老師的辦公桌沿,手指用力到泛紅。

    她下意識地想去扶她,可是又製止住了自己,她看到葉從心的身體在她眼前彎下,頭發蓋住臉,腿在微微顫抖。她很氣,但是再氣也知道,該鞠躬的本該是自己。因為葉從心的鞠躬道歉,她看到了慌亂中找回一些輕蔑的男同學,看到了自尊相當受用的同學家長,看到了因為囫圇擺平一件衝突而阿彌陀佛的老師。

    陳秋糖更生氣了,氣得想往自己身上甩拳頭。

    談完了解決方法的葉從心,拖著疲憊的身體坐在沙發上。那麽年輕就掉了門牙,人家要求用最昂貴的種牙方式來彌補,這一點兒都沒毛病。算下來,葉從心大概會破費一萬塊錢。

    回到家,葉從心沒讓陳秋糖進門,直接留在外麵罰站到明天天亮。她在沙發上休息了一陣,拿出手機想聯係丁香,卻遲疑了——丁香正在忙著適應工作環境,她不想讓自己的負能量影響丁香的狀態。她還是搬了個軟椅跑到門邊去躺著,一邊閉目養神,一邊理清思緒。

    冷靜下來,她覺得這件事很蹊蹺。陳秋糖已經很久沒打過架了,這次突然打起架來還這樣嚴重,不可能沒有原因。她相信陳秋糖的成長,因此願意相信那個男生是做了突破她底線的事情,但是她為什麽不說呢?因為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說出來嗎?

    葉從心打開防盜門上的視窗,隔著鐵紗網,她疲憊的臉出現在陳秋糖的視野裏。陳秋糖被她嚇了一跳,嚇到一下子將懷裏的書包扔到地上去了。陳秋糖撿起書包,怔怔地望著葉從心身後擺放在玄關的軟椅,突然就忍不住哭出來了。

    葉從心:“……?”

    陳秋糖連忙擦臉,編了個原因:“你、你臉太白了……跟個鬼似的太嚇人了。”

    這說得確實沒錯。葉從心是氣得臉發白,長發披在兩側,屋子裏燈光又暗。一個這樣的人臉陡然出現在一扇防盜門的中間,臉上還罩著鐵紗網,隨便什麽人都要嚇上一跳。

    葉從心尷尬了一下,說:“你為什麽打他?這裏沒別人,你小聲對我說。”

    “他罵我。”

    “罵你什麽?”

    陳秋糖還沒說話,臉先紅了,左右望望,低聲說:“罵我是班花,是嬌滴滴小娘子。還說……”她攥了攥拳頭,“說有個人因為看見我……那人就喜歡我。”

    “看見你什麽?”

    陳秋糖撇過頭去不說話,但葉從心已經猜到了十之八/九,“看到你把大姨媽漏在褲子上?”

    陳秋糖震驚地抬起頭,臉紅得要爆炸了。

    “別以為你瞞著我,我就什麽都不知道。”葉從心並不想幫她解惑,話題轉回來,“我不覺得這些是在罵你。僅僅因為她說這些話,你就打人?”

    陳秋糖遲疑了一下,抿著嘴用力點點頭,將兩行不爭氣的眼淚又晃蕩了下來。

    葉從心覺得自己得做個實驗,她決定給她點刺激,觀察她的細節反應。

    “如果他說你是一頭智商忘了進化的豬呢?你會打人麽?”

    “不會。”仍然在哭,但是眼神淡漠,是真的不在乎。

    “說你有爹生沒爹養呢?”

    陳秋糖甚至邊哭邊笑,“這是實話啊。”

    奇怪,對這些的接受度倒是挺高。葉從心托著下巴望著她哭,就像是在觀察一串找不出bug出在哪裏卻始終跑不出來結果的程序。陳秋糖偶然抬眼瞧瞧她,這一瞧不要緊,原本已經快要止住的眼淚一下子又止不住了。

    葉從心歎氣:“就這麽在樓道裏哭啊?你可別給我丟人了……”

    陳秋糖扔下書包雙手使勁兒揉眼睛,然而剛剛揉幹,眼淚又出來了。葉從心感覺到,這個孩子對自己都絕望了,最後幹脆不擦了,任由自己哭去。這一刻,葉從心突然就被她逗笑了。

    鄰居奶奶推開門,看見陳秋糖又被毫無人道地關在外麵,不忿地走了出來,“小葉啊——”

    陳秋糖卻攔住她,“奶、奶奶,您別罵她,是我、我做錯事了!”

    奶奶心疼地給了這個懂事的孩子一張麵巾紙,望著葉從心家的防盜門上透出的那張臉,無奈地搖搖頭,回家去了。

    陳秋糖回到放到門前,望著表情複雜的葉從心,臉上還粘著麵巾紙混合了眼淚的白色顆粒。葉從心沉默許久,問:“每次,奶奶都會出來麽?”

    陳秋糖搖搖頭,“我一般不哭,她就不知道我在這兒。”

    葉從心突然感覺胸口悶悶的,說不出的難受。她輕輕捶著胸口,卻並沒有感覺呼吸變得暢快一些,但是久病成醫的她知道,這並不是因為犯病。待到回過神來,她的手已經朝著陳秋糖臉上的白色汙跡伸了過去,並被鐵紗網擋在了門的這一邊。她尷尬地縮回手,這個無意識的舉動……太傻了。

    葉從心關上了視窗。說好的懲罰時間,就要說到做到。

    陳秋糖再也沒說出其他的原因。葉從心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心理底線是有問題的。這些青春期性別方麵的小調戲,盡管確實可以算是一種精神騷擾,但是對一般的正常人來說,並不會被激怒成那個樣子。

    可能對於陳秋糖來說,這些輕佻的話語確實有夠嚴重,但是社會的標準並不會為了她而改變。葉從心必須讓她扭曲自己的底線,去適應這個社會,否則她將成為社會眼裏的怪胎。她這樣想著,胸口的壓迫感散去不少,繼續躺在了玄關的軟椅上。

    她想起,去年某個很平常的晚上,楊程程給她打來電話,告訴了她一些陳秋糖不希望她知道的事情。楊程程鄭重其事地說,告訴她這個決定是自己和楊正林兩人經過熱烈討論最終決定的,希望葉從心即便現在知道了也千萬不要讓陳秋糖察覺。

    那是葉從心第一次窺探到這個孩子敏感內心的一角。原來她保護自己,保護得很吃力了。可是葉從心要如何幫她保護自己呢?更難的是,要如何在不讓陳秋糖察覺的情況下保護她呢?處理這些事情,比解決一個建模要難得的多啊。她並沒有想出什麽好辦法,所以做的事情無非是半路折返參加家長會這樣的小事。

    猛地,葉從心在軟椅上枕著自己的胳膊,心下驚恐。活了二十六年,她似乎從未將心思放在這樣婆婆媽媽的事情上麵。思考如何關心一個人還不要讓別人知道,這心思矯情到不忍直視。

    不知過了多久,葉從心睡在了軟椅上。她在夢中被來自現實的“砰砰”聲所驚醒。不知是哪來的神經病,扔石頭一個勁兒地砸她家的窗玻璃。

    葉從心跑到臥室去,打開窗戶,差點被一塊石頭砸中額頭。朝下一看,扔石頭的神經病居然是個一臉剛正不阿的姑娘。

    “杜靈!?”葉從心草草檢查了一下自家玻璃,“把你馬老師的電話給我!”

    杜靈嗖了嗖嗓子,馬尾辮如紅領巾一般迎風飄揚,“我也不想砸您家的玻璃,但是陳秋糖不讓我聯係您,我隻能出此下策。”

    嘖,還挺文縐縐。

    “姑姑,您不要讓她罰站了!要不是為了您,陳秋糖才不會打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咳,這麽快就打臉了實在是好羞愧,但是明天廢貓有事出門,所以先停更一天,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