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願想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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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秋糖邀請葉從心來看的, 是她們傳媒大學攝影係學生一年一度的學年作品展,院係每年都會租用地價高昂的國貿商圈內畫廊來舉辦,這是陳秋糖第一次參與。

    陳秋糖的一係列作品占了小半麵牆,在畫廊溫柔的燈光下, 作品顯得很有溫度。葉從心看到旁邊的一塊介紹版,上麵寫著對作者陳秋糖的介紹,以及這一個係列作品的簡介。

    她看著對自家孩子的介紹, 有些驕傲也有些好笑。什麽“擅長捕捉生活細節和社會圖景,利用一切閑暇思考作品靈感”啊,她的閑暇全用來跑去清華思考如何推她姑姑了好嗎。

    葉從心的臉和脖子有些熱。她局促地抬起頭,心中抱怨這畫廊雖然開了常溫空調, 被燈烤著卻還是熱。她向四周望了望, 陳秋糖被老師叫去了還沒回來,趁這個機會, 她迅速將那個介紹牌子上的文字拍了下來。

    “‘願想’。”一個遊客走到葉從心身邊, 看著陳秋糖的作品說, “這個係列名和作品內容配嗎?”

    遊客的同伴說:“隻可意會, 意會。你看那幅, 圖書館的自習桌上, 一隻貓趴在書上,書頁翻開是高等數學。自習中的學生都是虛化的背景。你意會一下,是不是很符合‘願想’這個主題?”

    兩個人意會了半天,頻頻點著頭離開了。葉從心腹誹:其實你們什麽都沒意會出來吧……

    與此同時,陳秋糖剛剛幫老師幹完雜活, 打算回去找她姑姑。奈何……迷路了。

    她在陌生的畫廊裏轉了轉,似乎轉到了原來的位置,正著急,突然看見不遠處閃過同班男生的身影。陳秋糖大喜,本上前去就要叫住他幫忙帶路,然而剛邁出一步就頓住了。

    她突然忘記了同學的名字。

    名字就在嘴邊,然而就是說不出。她突然很是恐懼,她的記憶力已經這樣差了麽?雖然她和同學走得不是很近,但也不至於忘掉名字吧!她站在原地看著同學的背影越來越遠,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突然又想起來了。她長出一口氣,喊了出來,心裏的惴惴不安卻成了一道久久無法消去的陰影。

    “你知不知道今天誰來了?”男生一邊給她帶路一邊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陳秋糖大驚,原來是他們攝影業界的一位名聲響當當的大師。這位大師專精於超現實主義攝影,是現在非常高水平人士追捧的一個領域。這是巧合嗎?大師居然來參觀一批學生的攝影展?

    男生是他們班的班長,知道的消息更多些,他告訴陳秋糖,其實每年來畫廊參觀的人裏都混著各種大牛——一般的對攝影感興趣的人,怎麽可能真的會花錢來看青澀的學生作品呢?這些大牛不少都帶著挑選苗子的眼光而來,如果幸運,就可能被選中,在他們的工作室裏學習。

    男生說得非常激動,他的水平在這屆學生裏算是數一數二的,家裏又有從事藝術行業的人,盡管說著都憑運氣,但怎麽可能對這次機會不抱希望?

    陳秋糖則是感到遺憾,她這次出展的作品得到的評價比原來低,因為主題與內容的貼合度不鮮明,立意不高,恐怕不會給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了。旁邊的班長也在勸她不要氣餒,她平時的水平擺在那裏,就算這次失誤還有下次,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陳秋糖幾乎沒聽見他的話,因為她已經看見了自己作品的展出區域,並且……看見了站在那麵牆麵前的葉從心。

    葉從心正被陳秋糖的幾個同學圍著,同學們一臉激動的樣子,對葉從心問這問那。陳秋糖隔著八丈遠就已經看到了她們點燃的八卦之心,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您就是陳秋糖的姐姐吧?姐姐好!”

    “我們是陳秋糖的朋友,都看過您的照片!”

    “您是清華的老師對吧?太厲害了!”

    ……

    葉從心正被幾個熱情的學生問得有些招架不住,陳秋糖便跑過來救場了。她不動聲色地擠到葉從心身邊去,拉著她往後退了一步,和同學們之間拉開了一點距離。陳秋糖做賊心虛,不敢光明正大地拉她的手,隻能在眾人視線之外,握著她被遮擋住的小拇指。

    “這、這是,我姐姐。”

    有同學笑道,“我們早就從你的照片裏認識啦!你個姐控!”

    “不、不、不是!她不是、不是我親姐!”

    同學們取笑著她的結巴,剛剛的氣氛雖過於熱情但也算其樂融融,陳秋糖一出現,解釋了兩句,反倒尷尬了起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太放得開了,同學們又和葉從心逗了逗,終於離開。陳秋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別扭地握著葉從心的小拇指,連忙放開。忐忑地轉頭望向自己的作品。

    “姐姐?”葉從心問。

    陳秋糖抿抿嘴,“對不起,老姑。”

    其實葉從心一點也沒責怪她的意思,她可以理解陳秋糖這樣介紹自己的心態。希望在自己的朋友圈中,大家可以不將她們看作是兩代人,而對她們的更親密的關係有認同感。但更親密的關係?一來不敢說,二來沒有立場可說。姐姐,就是最合適的說法了。

    葉從心笑了笑,“怎麽像護食似的?我看你就快把我遮起來了。”

    “我這些同學都特別開放,剛剛那個班長,他就特別喜歡大姐姐,你沒看見他看你的那個眼神麽?他的每個女朋友都是比他大七、八歲的呢!”

    葉從心撲哧一聲,“可是這麽說,他還是沒你厲害啊。”

    陳秋糖一愣,望著她半晌,好長的時間,她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確認自己確實沒有聽錯之後,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

    三年了,三年中她不斷地表白,不斷地被拒絕;不斷被拒絕,卻又不斷地被勾引和被允許做越軌的事。說是曖昧卻又彼此明確。

    “我是說……他的女朋友。所以你、你的意思……”陳秋糖指指葉從心又指指自己,太羞恥了根本說不下去。

    葉從心轉過臉不看她,“我的意思?我沒什麽意思。”

    ……

    兩人離開了陳秋糖的作品,慢慢地走。陳秋糖顯然有些喪,她問葉從心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麽看法,答曰無甚看法,本來也沒什麽藝術細菌。

    “不過聽兩個參觀的人的意思,你有點跑題。”

    “那你覺得呢?”

    “她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咯。反正我又沒有藝術細菌。”

    陳秋糖沉默了,沒精打采地說:“要不你回家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還不如宅在家裏看劇吧,反正你又沒有藝術細菌。”

    葉從心笑而不語,隻是繼續走著,讓那個失落到駝背的姑娘多給自己講解講解。不一會兒,葉從心看見幾個中年男人聚在一起,中間圍著一個灰白頭發、續著絡腮胡子的老人。

    陳秋糖也看了一眼,沒做他想,那幾個人中的一個較年輕一些的中年男人卻也看見了她。愣了一愣,驚喜的對她們招手,“這不是小陳嗎?你也在?”

    幾人全都看過來,當中的係主任說:“她是我們係大一的學生。你們認識?”

    葉從心旁觀著這一突發事件。對方男人顯然對陳秋糖很熟悉,可是陳秋糖卻一臉懵比,對人家完全沒有印象了。葉從心推著她朝前走,一直走到那幾人跟前,此時陳秋糖才認出來,中間那個絡腮胡子的老人正是班長所說的業內大師。此時 ,大師正盯著她看。

    但此時的主要矛盾不在大師身上,而在於,那個中年男人依然在熱絡地和她說話。

    “小陳同誌,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陳秋糖咽了咽口水,她真的不記得了。對自己記憶力的恐懼又浮現了上來,這是她應該記住的人嗎?是多久之前結實的?一起做過什麽事?是不是正常人都不應該忘記的一種人際關係?

    陳秋糖受生長環境所致,情商還比較高,人緣一直很好。她知道,如果是重要的人脈關係,那是絕對不能忘記的。她在大腦存儲空間裏努力地回憶著這位叔叔的臉,可是這麽多人盯著,旁邊甚至聚集了幾個好奇、羨慕的同係學生,她緊張之下,腦海裏的一切麵孔都成了虛像。

    “王大哥!好久不見!”葉從心突然伸出手,“多謝您當年不辭辛苦,帶著我家孩子在攝製組裏曆練。她一個人任性,非要去煤礦,如果不是您保護著,也不知道會有多危險。好多年了我也沒正式和您道過謝。”

    葉從心這麽不露聲色地講了一段往事,中年男人的注意力馬上就從陳秋糖身上轉移了過去,而陳秋糖也一下子想了起來。

    這是當年帶著她在滄頭拍攝紀錄片的領隊叔叔啊!

    一場尷尬終於化解,陳秋糖一邊和王叔叔敘舊一邊瞟著幫了自己一把的葉從心,後者嘴角微微挑著,並沒有和她進行過多的眼神交流。

    陳秋糖看著自己的姑姑與係主任客套,後知後覺地發現她早已經能夠自如地和非同一領域的人進行社交,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頭顱高昂的清高學者了。她看得有些癡迷,心裏升起一股新的緊迫感。

    原來,目前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並專門進行各種影片外包製作的王叔叔,是大師當年的學生,這次是陪同大師一起來的。既然是熟人,幾人便特意聊了聊陳秋糖這個相當有靈氣的學生,盡管這一次的作品並不出挑,但係主任又找了她過往的一些作品呈上。王叔叔也對她讚不絕口,小小年紀就擁有山地中的攝製經驗,絕對是個好苗子。

    一番天花亂墜的吹噓結束,大師突然問陳秋糖:“孩子,你想不想跟著我學習啊?”

    說這話時,他們正站在班長的作品展示區前麵。包括班長在內的在場幾個圍觀同學全都傻了。

    陳秋糖也傻了,這完全在她的預期之外,而且超出太多了。

    她的餘光裏,班長的表情非常奇怪,那是又想喝彩又不甘心,其他的同學也差不多。陳秋糖心跳得砰砰想,可是說興奮卻無法百分百地、純粹地開心起來。

    她趕到一隻清涼的手按在自己肩上,隱隱地發力,顯然是葉從心。

    陳秋糖也終於經曆了為人脈關係所累的感覺。明明不是沒有能力,也不是不努力,但成果的活得卻總是令人覺得不是那麽光彩,因此連喝彩都仿佛隔著什麽。葉從心暗暗地想:甜甜,快接受吧,越年輕地接受它,人生就越平坦。

    陳秋糖的選擇卻理想化得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委婉拒絕了大師的邀請,卻選擇去王叔叔的工作室實習。

    陳秋糖的班長最終得到了跟著大師學習的機會,對於這個珍貴的機會,班長向陳秋糖的謙讓連連道謝。說是謙讓,誰不覺得她是傻呢?

    陳秋糖妥善保存著王叔叔的名片,和葉從心離開畫廊的時候,問:“老姑,你怎麽會記得王叔叔?你當年也沒和他說什麽話啊。”

    葉從心咳了咳,“還不許我多看幾遍你參與的紀錄片了?”

    陳秋糖睜大了眼睛。那紀錄片自己也看了好多遍,王叔叔在裏麵有過露臉。但是後來……高中學習太緊張,她的記憶力又是硬傷。

    老姑她,居然記下了隻露了幾次臉的王叔叔?

    要如何表達自己的興奮都不為過了,如果不是地處畫廊門口,行人太多,她早就熊抱上去了。

    “但是那麽好的機會,你就丟掉了?你真的要走紀錄片這條路?這可不是什麽能賺大錢的事業。”

    陳秋糖當然知道,對業界了解更多之後,她更明白紀錄片的製作和發行是有多坑。

    “可是我實在受之有愧。競爭得不公平,以後一定會一直內疚的。”

    葉從心歎了口氣,她果然還是太年輕。

    “這機會本來就不該是我的,我這次的作品很爛,跑題。”

    葉從心沒有說,她其實知道她沒有跑題。

    一個係列三張比較不知所雲的照片中:貓是清華圖書館的貓館長,翻開的書頁上,講的是心形線的直角坐標方程;五道口購物廣場的噴泉,被水霧模糊掉的對麵是兩個挨在一起站立的女生,噴泉的水流成心形落下;還有一張是葉從心對著過曝光的實驗室窗口的背影,粉色的花瓶在窗口角落裏,映成極暗的近似於黑的顏色。

    不論是美好陽光的,還是自私黑暗的“願想”,都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但是葉從心不說,她隻是拉起陳秋糖的手,兩人能在陽光下牽著手在路上走一走,已經很不錯。三年了,就這樣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更新得越來越晚了我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