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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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電話裏, 陳秋糖得知葉從心在西安的工作遇到了疑難,還需要耽擱一段時間。葉從心的聲音傳達出疲憊的訊號,她顯然是對自己的工作夥伴不太滿意,和陳秋糖吐槽了不少。

    陳秋糖目測了一下天數, 應該還是安全的,然後瞞著葉從心去往滄頭。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故鄉已經大變樣了。

    當年那次驚天動地的打拐行動順藤摸瓜地牽出了一連串官員, 之後,全市的領導班子大換血。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多年,如今的滄頭市已經發展得令她不認識了,市政建設與密雲、昌平這些北京的郊區城區已經差不多。

    好不容易找到大田鎮, 再往小處縮小目標卻再也做不到了。她本就路癡, 如今在故鄉就像是北京人在紐約,一問之下才得知, 陳各莊村居然已經不存在了。

    幾年前, 陳各莊村被劃入新農村建設改造的範圍, 村民們被集體遷到了新的住宅區, 而陳各莊村和隔壁對的平家屯如今合並成為“平安新村”。當年村民們有回遷權, 但是選擇回遷的沒多少戶, 誰不想住樓房養房價呢?

    陳秋糖對陳大的印象還停留在她13歲的時候。以她對陳大的了解,陳大對自己家那個破院子那塊破土地的歸屬感是匪夷所思的,可是在平安新村找了一圈之後,並沒有遇見什麽認識的人。她沒辦法,隻好聯係了五花。

    五花將她帶到了鎮上的一個小區, 領她站在一扇防盜門前,主動幫她按了門鈴。五花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最後還是趴在她耳邊說:“見了舅舅記得控製表情,記著啊別顯得太驚訝。”

    陳秋糖還想問為什麽要驚訝呢,隻聽裏麵傳來一聲雷霆大吼“誰”,再一回頭,五花居然跑下樓去沒影了。防盜門打開了,陳秋糖一頭霧水地站在門口,望著年近五十歲左右,臉上的滄桑卻像六十多的陳大。

    陳秋糖明白了五花說的驚訝是什麽意思。也明白了陳大為什麽偷著跑去北京守她,卻不願意正經聯係她。

    陳大的一條胳膊已經沒了,另一隻手也割掉了一根小拇指。他深深地鎖著眉頭,陌生地望著陳秋糖,滿臉敵意,然後,在某個時刻敵意慢慢化開,直到他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一聲“甜甜”。

    陳秋糖使勁兒地頻繁地眨著眼睛。

    陳大突然露出暴怒之相,猛地關上防盜門,口中喊道:“白眼狼!滾!”

    陳秋糖飛快用身體夾在門和門框之間,“大舅!”她強迫自己不要去看陳大從短袖袖口裏露出的,那段截麵圓潤的胳膊。

    陳大似乎是咧嘴笑了一下,卻沒持續太久,對陳秋糖喝道:“沒良心的崽子!你還知道你姓陳!”

    陳大放她進門,轉身抹了抹臉。

    陳大所住的正是政府安置拆遷村民的房子,一戶一套,按人頭分麵積大小。陳大一人一戶,還能分到80平米的兩室一廳的房子。陳秋糖認出,大部分家具都是陳大從老家直接拉過來的,新房子裏擺著一堆掉色的老舊家具,看著怪怪的。

    陳秋糖問他為什麽不回遷,他說大部分認識的老熟人都選擇不回遷,他一個人住回去有什麽意思呢?遷出來的年輕人們都在外麵找了工作,老人們平時還能再小區裏嘮嘮嗑,挺好。

    如今,陳大已經沒了哭喪隊的生意,再無工作收入。

    新農村建設後,包括山上不少人家的祖墳,都強令轉移了,山上不準明火,山下偷著還行,被村幹部捉住了要罰錢的,所以傳統的哭喪儀式沒人用了。大家都去殯儀館,走個簡易的形式,沒人吹奏喪樂,連喪服都不穿了,更別說哭喪的——小一輩年輕人做了主,都覺得哭喪丟人。

    於是,陳大將兩室中的其中一室租了出去,幾百的租金加上幾百的失業低保,一個月也能有一千多的生活費。

    陳秋糖看著陳大用他那隻僅存的手翻出家裏的花生米和瓜子,擺在自己麵前,心裏很不是滋味。

    陳大嗑著瓜子問她:“還沒對象?咋長了這麽個大高個兒呢?哪個男的能樂意要你?”

    “……”

    “咋回來了?那姓葉的轟你?那丫頭不是啥好人,看著就苦相,沒人味兒。”

    陳秋糖頂撞:“你再說她一句不好我現在就走。”

    陳大把瓜子皮往地上一摔,“姓葉的不是東西!你走!”

    陳秋糖罵了句娘,起身就走,防盜門咣當一聲震天響,陳大呆滯在房子裏一愣一愣的。

    陳秋糖在鎮上隨便逛了逛,一個小時之後,拎著些肉和菜,還有新鮮的花生瓜子,又回去了。陳大差點不給她開門,開了門就用他那四根手指頭的手拽著她的領子進屋。陳秋糖扔下兩手的東西,一把拽開陳大的手。她現在居高臨下,陳大的個頭抽了,又有些駝背,已經遠遠不是她的敵手。

    “你再說她一句不好,我還走。我再走,就不回來了 。”見陳大張嘴準備噴糞,陳秋糖冷著目光寒聲說,“不信你試試。”

    陳大罵罵咧咧地甩開她的手,但終究是沒帶著葉從心的名字。

    陳秋糖給陳大做了頓飯。剛好租房的小夥子在上班,兩人對坐而吃,陳大留下的是右手,吃飯還不是很麻煩。陳秋糖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說,“我來出個差,剛巧到滄頭了,順便看看你。”

    “出差?”陳大皺眉,“你工作啦?沒考上大學?”

    “聽說我高考的時候你去找我了。”

    陳大低頭吃飯不說話。

    “我高中是在北京四中上的,不是那個學校了。”

    “四中?啥學校?咱這兒的差生一般都能從初中直升,你連直升都不夠格兒?”

    “……四中啊。這個學校的重點班每個班不到四十個學生,大概有二十個考上清華北大的。”陳秋糖忍著笑。

    陳大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那你……”

    “我沒有。我上的傳媒大學。”

    “哦……”陳大很是沮喪,他不知道傳媒大學是個啥。

    “新聞聯播的主持人一般都是從那個學校畢業的。”

    陳大的眼珠子又要掉出來了,這回,陳秋糖實在忍不住了,笑了出來。

    陳秋糖後來終於問到了陳大的胳膊。他得的是血管炎,喝酒無度所致,尤其是最開始第一次截掉第一根手指頭之後,仍然控製不住自己的酒癮,之後便隻能愈演愈烈。這種病會從肢端開始一點點腐爛壞死,隻能截肢。但如果兩條胳膊都截掉了,之後壞死之勢就會停止嗎?理論上講,應該是會停止的吧,隻要不自己作死。

    陳秋糖不敢想得太可怕。但是陳大保存下來的右手,小臂上也已經出現了紅斑似的瘡,這條胳膊如果也保不住,那麽陳大該如何生活?

    陳大說死也不截肢了,如果變成了廢人還不如跳樓死了算了。陳秋糖也不管他的抗議,反正她現在對於陳大已經是完全的體能壓製狀態,將他押到樓下,騎電動車帶他去了市裏的醫院。

    “你摟……你坐穩了。”陳秋糖在風中大喊,她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帶過葉從心了。

    想起葉從心,不知道她若得知了自己對陳大去醫院,會不會不開心。如果陳大真成了廢人,她該怎麽辦呢?真的放任自己的舅舅跳樓自殺麽?做不到的吧。僅僅帶他去醫院,葉從心肯定就已經不開心了,再管其他的……

    怕不是要吐血而亡。

    她後悔自己良心發現回來看他了。

    ……

    醫生說,陳大必須截肢,不然總是個死。陳秋糖弱弱地問了一下需要的醫藥費,比想象中的低。葉從心一年給她一萬多生活費,這些錢她一年也花不完。多接點工作攢一攢,還是可以的。

    陳大在一邊威脅她,說如果她要管自己的胳膊,他就提前自殺。陳秋糖嗬嗬笑著說:“死了好,死了你那套房子就歸我,我把它賣了去。”

    陳大指著她罵:“你幹啥!賣了錢給那姓葉的花?!”

    “你都死了還管我怎麽花?”

    陳大於是追著她罵了一路。

    醫院旁邊就是當年的拐賣窩點三福陽光福利院。如今,它變成了一所公辦中學,主要接收的是滄頭市那些仍然沒有被扶貧的山裏的孩子。

    路邊的紅色條幅上寫著國家全麵奔小康、全麵扶貧的主要方式,這其中,農村易地搬遷就是重要的一個手段,陳各莊村是受益的典型 。然而滄頭市的山區麵積太大,山地多而險,那些被包圍在崇山峻嶺中的零散村落極難改造,若家裏沒車,出山都不容易,扶貧路還很長啊。

    陳秋糖想及此,長長地歎了口氣,突然看見從這所中學的校門口走出來一個眼熟的男人。

    “……王叔叔?!”

    沒想到會在此處遇上工作室的老板。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個東北的父輩朋友就是因為酗酒得了這種病,六年前見麵是他來北京第一次做拇指截肢手術,六年後再見已成廢人。酒癮真是相當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