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葉落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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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盛夏。葉從心坐在候機大廳裏等待她的班機, 耳邊是已經熟悉得仿若生活一部分的各種口音的英語。她的班機還有四十分鍾才會起飛, 她就要回到家鄉,心情不可說是不激動。此時是加州的下午, 北京的深夜, 幾個小時以前, 她給程程和甜甜發了微信,通報了自己的落地時間和航班號,程程表示非常期待,甜甜沒有回複。

    也許是甜甜太忙了, 她本科畢業之後一直被工作忙得團團轉。

    此時葉從心很無聊,思考自己在美國四年,對這個國家的社會了解到了什麽, 卻很慚愧地發現了解得很淺薄。她的所有時間幾乎都泡在了實驗室裏, 甚至沒有放過一個像樣的假期。她的目的性很明確, 目的性帶來專注,而專注帶來專業。

    兩年前, 她當時所在的科研團隊獲得了國際上很有含金量的科技進步大獎, 當時已經有國內的高校想要聘請她回國任教,她卻沒有回應。直到一個月前,她同時收到了加州理工和母校的聘任書,看著來著清華的聘書上“副教授”三個字, 她百感交集。

    來到美國的第一年,她尚不在加州理工工作。那時她在賓大的一個實驗室,加入了帶給她重要科研榮譽的項目, 項目負責人是個亞裔教授。都說亞裔教授非常push,她算是有了深刻的體會,整個實驗室的氛圍被他push得非常嚴肅,同僚們常常吐槽之。但是葉從心知道他是個好人,她初來乍到,買的二手車租住的房子,都是教授幫她搞定的。

    在教授不在的時候,實驗室的大家常常出去party,葉從心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一個友好的白人弟弟說她不論是相貌還是性格,都是他見過的最符合“中國印象”的中國人。葉從心笑了,“怎麽說呢,我在中國常常被評論為沒有中國氣息的人。”

    弟弟表示you must be kidding。

    葉從心:“我猜你說的中國印象是體弱又不愛運動,話少但一肚子壞水嗎?我想你可以抽空去中國旅個遊,在我的國家,我總被評論為太過‘西化’。還有,我肚子裏什麽水都沒有,隻是來到美國有比社交更想做的事。”她覺得,弟弟一定以為自己“更想做的事”是學術,不然他不會露出一副看古董的表情。

    說實話,小哥說她很像中國人,她很開心,卻也有點感到被冒犯,她覺得小哥這是在暗示中國人身體素質和綜合素質都不好,她很不服。她將這件事告訴了甜甜。

    一葉知秋:二十一世紀已經快到三十年代了,西方人好像依然對中國懷有刻板印象。

    秋: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想勸你跟他出去玩?

    一葉知秋:……他比我小六歲

    秋:還行啊,差距隻是我和你的一半。

    一葉知秋:……

    一葉知秋:你這不是在酸吧?

    秋:……反正老姑你別跟他出去玩。

    葉從心失笑:他那一句話好感度已經清零了,我懶得理他。

    陳秋糖這善良的小家夥又覺得不合適:其實他也沒有惡意吧……可能是你太敏感了。你看,離開了家鄉才會更愛家鄉吧,大家都這樣。

    葉從心笑過之後,回想起當年,自己時常對甜甜表露出對滄頭乃至整個東北的鄙視,第一次深深地後悔了。

    她來美國兩個多月時,通過與甜甜進行微信視頻,觀看了程程和楊正林的婚禮。此時程程已經懷孕,這對三十歲中代的新人用這種方式宣誓他們一定要在一起的決心,何其浪漫。那是北京的早上美國的夜晚,葉從心啃著夜宵黃油麵包,將房間門關得死死的,努力屏蔽合租的隔壁室友房間裏傳來的歌聲。

    甜甜特地從東北回來當伴娘,她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連衣裙,頭上別個花。說實話,這身衣服很不適合她的膚色,顯得更“健康”了。但是真好看啊,葉從心想,臉好看就夠了,何況她的甜甜身高腿長。甜甜抱著手機對準台上,拋花球的時候,葉從心看見程程對著自己眨了眨眼,然後一個花球從天而降剛好砸進了甜甜的懷裏以及她的全部視野裏。趁著被花球遮住屏幕,葉從心好好地抹了一把淚。

    她曾以為自己最是享受寂寞,如今才知她那時一直都不寂寞。她好想快些回家。

    後來,她和國內的親友們便沒有多長時間可以交流,畢竟時差尷尬,往往一條消息發過去,第二天早上才看見回複。程程很忙,一邊懷孕一邊為了公司鞠躬盡瘁,賺錢賺得停不下來;據說楊正林的忙碌程度也差不多,事業攀爬期的小領導,責任重鍋又沉。在這出國的第一年裏,她記得她果然還是和甜甜交流得最多。

    兩人視頻的時候,葉從心這邊的背景常常是枯燥的實驗室和滿是工作狀態的電腦屏幕,陳秋糖那邊則是她在中學裏麵工作的辦公室。那是個由教室改造的教師辦公室,十幾個老師在一起,有老有年輕。能來到這裏工作的人,不管是出於什麽動機,都一定不壞。陳秋糖自雲,生活品質雖然不高,網速也慢吞吞,但是很有成就感。

    有時她們玩情趣。陳秋糖著微信電話去上課,葉從心聽她用不夠自信的語調講二元一次方程組,感覺笨笨的很可愛。於是再想羞她的時候,就叫她“陳老師”,甚或“甜老師”,陳秋糖一般就會被憋得滿臉通紅了。

    然而這樣的機會畢竟少。大部分時間,陳秋糖是不方便聊視頻的。葉從心有種感覺,那孩子似乎在漸漸地拒絕用更加真實的視頻和語音方式交流,但又沒法確定,畢竟滄頭那裏確實網速不好,且陳秋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教育王叔叔資助的那個小姑娘上。葉從心忙碌起來好幾天不理她,她竟也不主動來聯係。

    某天,陳秋糖在消失了一周之後突然主動與她視頻,葉從心一看,這孩子居然上了山,滄頭下了大雪,漫山遍野的雪白閃得人目眩。

    “我去找一個學生!”陳秋糖呼哧帶喘地說,“她家裏本來就不想讓她上學,這回大雪封路,我已經兩天沒聯係到她了!”

    說完她就將手機逛蕩在自己脖子上,葉從心望著視野裏白蒼相間的複雜林地,很是擔憂,“沒人和你一起來麽?!”

    “他們對山裏都不熟。要麽就是老人,身體不太行了。沒事的老姑,這種地方我從小走得還少麽?就是太無聊了,你陪陪我好不?”

    葉從心知道她也在害怕,用力“嗯”了一聲。

    這一路,陳秋糖和她說了好多話。說真的很想她,但是不想和她經常視頻,怕走了她和丁香的老路。還說,她真想老姑現在就能回來啊,可是又希望老姑能在外國多待幾年,多發些文章、得些獎。那樣是不是才對前途更好一些?她也不懂。

    她不想聯係得那麽多了,不然每說一句話,就想說一句“我想你”。事實上她也差不多了,走走停停,停下來就說一句想她,然而葉從心淡笑不答。陳秋糖說她有點害怕。

    葉從心問:“你怕什麽?”

    陳秋糖停下來,喘息了好久。在她沉默的時間裏,葉從心的心髒狂跳,她仿佛對陳秋糖的恐懼感同身受,但具體又說不上是什麽。直到成全你土盎笑了兩聲,指著身後陡峭的山坡線說:“怕掉下去。你怕不怕?”

    在陳秋糖就快到達學生家時,手機沒電了,葉從心焦慮到發狂。她怕陳秋糖滑下山坡去,怕她在山裏碰到野獸,怕她找到學生的家後,被喪心病狂的村民打死。所有在電視上網上看到過的奇葩新聞全都湧進腦海來,整整一個白天什麽也幹不下去。直到晚上,陳秋糖告訴她,帶學生回縣裏了,山裏被大學弄停電了,就住在學生家一晚,直到現在才回到學校充上電。

    心裏一塊大石頭瞬間落了地。葉從心攤在椅子上,一同在工作的教授嚴厲中帶著慈祥地望了她一眼,對她說:“葉,你已經像產卵季節的鮭魚一樣緊張了一整天,要不要去躺椅上休息一下?”

    葉從心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好人,都是溫暖。

    她在躺椅上閉上眼睛,想起離開中國之前的最後一晚。想起那晚她第一次像看待一個性感魅力的女人一樣看待陳秋糖,那副身體令她迷戀,不論是不是荷爾蒙作用,那一晚她相信自己愛上了陳秋糖。隻是到現在她才發現,對陳秋糖如果也算是愛,那麽和對丁香的愛是不同的。

    她知道她們不論視頻多少次都不會厭倦,她們可以沒有話題,畢竟從一開始她們就是沒有話題的,她們的關係不會被任何困擾著情侶們的困難所擊倒。

    因為陳秋糖永遠也不可能是單純的愛人。她是她科研人生中無與倫比的作品,她的人生意外,她因歉疚而不願麵對的安慰品,她的孩子。如果是愛,這愛必定是充滿了雜質的,但是沒關係,牢固就好了。

    教授的眼鏡片在電腦屏幕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對葉從心說:“葉,我一直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你來到這裏的時候已經不年輕了,當然會比別人更踏實成熟。可你完全不出去玩,又總是太過壓榨自己的頭腦。你又不是爭名奪利的人,你話不多。你有個堅定地目標,但我一直不知道它是什麽。”

    “我隻是想家,教授,從來美國的第一天就在想家。請相信我會把工作做到最好,不然我是沒有辦法回家去見我的家人的。”

    出國第二年的春夏之交,程程的兒子出生了,起名為楊萌。嬰兒剛出生的時候像隻皺巴巴的猴子,等到葉從心第二次見他出現在視頻裏的時候,是他一百天時,突然就長開了,顯出了小帥哥的輪廓。

    程程還有些胖,或許還帶著幾分勞累的浮腫——即便是坐月子,她對公司的事務也在遠程監控。她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孩子不想丟給父輩管,公司又不可能放下,大概要忙成陀螺。楊正林則更是有心無力,重大新聞出現時,他是要駐紮在現場或台裏不可以回家的。

    原來這就是婚姻生活。葉從心想,程程那樣浪漫的人也不能幸免,當年聽徐曉蓉在夜裏念叨的那些事情,仿佛都要重現了。可是程程依然活潑樂觀,葉從心從視頻裏看見她學著幾十年前《赤壁》電影裏林誌玲姐姐的樣子,操/著港台腔對孩子說:“萌萌,站起來~”然後抓著萌萌的胳膊將他吊到半空中,萌萌看上去快哭了。葉從心在美帝笑到窒息。

    這幾年太忙碌,因此時間過得太快。前兩年的一些事情記憶還深刻些,後兩年她轉到加州理工去,一切都更加乏善可陳。她隻記得最後一次和甜甜開視頻,是在她獲得科技進步獎之後的實驗室慶功party之後。

    漆黑的天,她不想回家太晚,於是一個人提前離開。開車之前,就發現車尾被什麽東西砸了,後燈已經破掉。她看見不遠處有個手提酒瓶晃晃蕩蕩的壯碩身影,心中一凜,連忙鑽進車裏。那是個黑人,在她手抖著試圖啟動汽車的時候,那人已經走過來趴在門邊敲打車窗。

    葉從心聽見那人再喊什麽“亞洲人”,緊接著就發現他還有別的同伴。同伴大聲詢問是不是韓國人,這黑人說可能是中國人。幾問幾答摻著滲人的笑,像是在挑揀早市上的豬肉。葉從心一腳油門下去,車子竄了出去,她也不知道這一下子有沒有造成人身事故,頭也不回地跑了。

    開過一個街區,她將車停在路邊,才發現自己已經嚇得不行。她吃了片藥,然後請求和陳秋糖進行視頻。當時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聯係,沒想到陳秋糖很快就接通了。

    陳秋糖居然是在火車上。葉從心問她:“你又去哪兒?”

    “呃……出差。”背後走過兩個男人,說著東北話,她身後是高高的臥鋪,不是動車。“去拍片子,跟王叔叔他們。”

    葉從心實在是驚魂未定,沒有注意到她說話顯然斷斷續續很不自然。“陪我一路好嗎?不用說話,隻連著就好。”

    那一路她們就真的沒說話。從手機裏不斷地傳來的熱鬧聲響,那些喧囂的、低俗的、曾經被葉從心很很嫌棄的方言粗語,此時竟成了最堅實的力量,仿佛身邊綁著一個家鄉,人總會勇敢很多。

    到家的時候,葉從心在車裏深呼吸,她流了幾滴淚,又很快擦幹,生怕讓陳秋糖感知到。情緒平穩後,她兩年來第一次,說出口:“甜甜,”她攥著方向盤,一字一頓地仿佛要道出整片真心,“我,很,想,你。”

    沒有回應。

    低頭,才發現視頻電話早就斷掉了,陳秋糖發來文字說是進了隧道。這晚,陳秋糖給她發了一段文字:

    老姑,我很想你。恭喜你得了大獎,我就知道你不管在哪兒都是最厲害的。我畢業以後不讀研了,直接工作,我這一行的經驗比學曆更重要,王叔叔又剛好很需要我。我要開始變得特別忙了,所以不能常常和你聯係。我會努力工作,這樣等你回國的時候,我也許能更配得上你一點。你不要急著回國,多給我點時間去追上你吧。我愛你,就像我們愛祖國母親。

    葉從心原地淩亂了半天,不知道這孩子是在搞笑啊,還是在搞笑。尤其是前麵都那麽正經,搞笑搞得那麽猝不及防。於是她沒有回複,可是後來再要求視頻或語音電話聯係,陳秋糖就真的再也沒有接聽過。

    ……

    機場廣播裏動人的女聲正在播報航班信息,葉從心可以登機了。

    就在昨天,她和加州理工的教授吃告別飯,教授還對她表示遺憾。葉從心同樣遺憾:“我的性格確實不太適合中國的人際關係,我很喜歡這裏,這裏的空氣對我的身體很有好處,這幾年,我感覺健康了很多。”

    “但是中國有個成語叫‘葉落歸根’。我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這個詞。我的媽媽、我的前女友,她們因為這個詞而選擇離開了我,我曾經很怨她們。現在,我出了國,多少能明白一些了吧。”

    也是在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陳秋糖的那句搞笑話:我愛你,就像我們愛祖國母親。

    天哪,她想。她突然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截至飛機起飛手機關機的前一刻,陳秋糖仍然沒有回複她回國消息的微信。

    ……

    走出首都機場的接機口,葉從心一眼就看見了程程。這個美麗的中年女人,因為太過操勞而減肥成功,再見真人時,已經和生育之前的身材差不多了。不,有一點變化很大,那就是更加的胸湧了。

    程程興奮地朝她揮著手,身前推著的嬰兒車也跟著不斷搖晃。葉從心笑著瞪她一眼,第一件事就是在萌萌跟前蹲下,“三歲多的男子漢了,怎麽還坐寶寶車啊?”

    萌萌撅起嘴,白白嫩嫩唇紅齒白甚是好看。

    “叫幹媽。”

    萌萌不叫,畢竟剛剛被這女人揶揄過,還沒消氣。

    程程卻已經在一邊抗議了,“喂你怎麽這樣?隻理他不理我?你到底愛誰?”

    葉從心瞪她,“快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了還撒嬌,惡心。”

    據程程講,楊正林這死男人又住在台裏了,要到apec會議結束,各國領導人走光了才能回來。莫康在犯關節炎,就留在家裏準備飯菜了。

    “甜甜呢?”葉從心假裝不經意的問。可能是不經意得太過分,程程沒聽見,沒有回答。

    車子開上了四環,這四年,背景變化太大,如果不是環路規劃不可能便,葉從心隻怕是要不認得了。被堵在路上的時候,葉從心看了陳秋糖的消息頁不下五次,最後一次的時候,她按下了語音聊天的請求,聲音卻從程程的包裏傳了出來。

    葉從心一愣,掛掉語音電話,包裏的聲音也不見了。

    “甜甜的手機在你這裏?”

    程程笑得有些僵硬。葉從心回頭看後座,機靈的萌萌已經打開媽媽的皮包,將手機拿了出來,在空中搖晃。

    程程說:“遲早要告訴你的,我沒想到你這麽急著聯係她。”

    葉從心失笑,“我怎麽會不急?她是我的……她是甜甜啊。”

    四環堵得水泄不通,人燥熱。當程程出言要她先保持冷靜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也許麵對即將到來的事實,她什麽也保持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把葉子出國讀博的設定改成博士後,之前了解不到位,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