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北上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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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兩年前開始, 用甜甜的微信和你聊天的……就是我了。”

    那一天, 程程似乎和她說了很多話,每句話都是帶毒的刀子。其中最毒的, 莫過於這一句了。

    甜甜走了, 挑了一個所有人都在忙碌, 無暇顧及她的日子逃得無影無蹤,舍棄了一切的聯係方式。程程最後得到的信息,是她發來的一條微信,讓程程去葉從心家將她的手機收好, 今後接管這個微信號,和葉從心像往常一樣聊下去,直到葉從心在國外幹出成績, 衣錦還鄉。

    “她怕變成她媽媽那個樣子。可是支教回來的時候, 她已經記不清很多事情, 我在火車站接她的時候,她隨身帶著個本子, 每天都要看著上麵的記錄來複習發生過的事, 以免和你聊天的時候暴露。”程程聲音顫抖著說,“我和她說過,不要走,在你回國之前我和我媽會照顧她。可是……”

    葉從心恍恍惚惚地聽著程程的講述, 她講得很斷續,常常沒有邏輯,時間線混亂, 現實在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快要控製不住了。葉從心笑了笑,讓她停。

    這些事聽起來就像個笑話,如果都是真的,那麽她在美國所感受到的一切是什麽?是陳秋糖和楊程程兩個人聯合起來編織的一場夢嗎?

    那麽之前呢?為了讓這場夢顯得更加真實,陳秋糖的催眠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葉從心覺得心裏和腦袋裏都空了,什麽都沒了。她不生氣,隻想笑,隻覺荒唐。

    她還記得自己對陳秋糖說過多次:你騙不了我的。

    “葉子——”

    “沒有人去找過她?”葉從心一開口,聲音啞得像是剛剛窒息死過一次,“兩年時間,你們就讓她靜靜消失了。兩年,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就真的沒有人幫助她了?莫姨是不是很開心,終於沒有人可以做我的拖油瓶了?枉我帶她來北京的第一天,就要她將你們視為家人。”

    程程的眼圈倏地紅了,剛要開口,又被葉從心的話堵回去,“找過,沒找到?我去找。我倒是要看看,一個大活人,怎麽就找不到。”

    葉從心開門下了車,在日頭暴曬的四環路立交橋上,沿著應急車道向前走。她聽見在開門的一瞬間,後座的萌萌的哭起來了,也聽見程程在後麵哽咽著呼喊她,她知道自己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不該這樣情緒化。

    可是此時她不想在任何人身邊,任何人在身邊都可能被她的情緒波及。

    後來的很多年,葉從心回憶剛回國的這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她好像很淡定地走著去了莫康家,吃了飯——也不知道在那種氣氛下是怎麽吃得下去的。然後去學校辦了副教授的入職手續,接了一門碩士生的專業任選課,又領了莫康給她安排的一個本科生班主任的職務。她在家找到了羅莎琳德的鑰匙,陳秋糖把她的鹹魚掛飾當做鑰匙鏈留給了她。家裏很幹淨整潔,是被程程打掃過的。

    她什麽都沒做,直接躺在了床上。她心裏空了,腦子裏卻是滿的。

    不要傷心不要著急,她想出了滿腦子的找人方案和流程,抓著這些流程不放,一遍遍地檢查細節。

    “遇到困難不許哭。”多年前,她捏著陳秋糖俊俏的下巴,冷冷地睥睨著她滿臉的眼淚,“哭是懦夫的行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陳秋糖抽泣著說:“我忍不住啊!我難過!”

    “想想解決方案吧,腦子裏都是解決方案,就沒精力難過了。”

    這是唯一能夠不讓自己崩潰的方法了。

    次日,她按照自己的解決方案,先去了傳媒大學,找到陳秋糖當年的班主任。這位老師沒能說出什麽有用的線索,因為陳秋糖沒有辦退學,是直接消失的。後來還是這位老師懷著一絲希望,私自給她辦了個休學,然而一年休學期限已過,她還是沒有回來,按照規程,便是徹底退學了。

    這是個好老師,葉從心感謝了她,走出學校,沒有收獲。接著,她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的發展欣欣向榮,比起幾年前,人員和地界已經翻了一番。葉從心看到牆上貼著各種作品海報,她一眼就看見了《被遺忘的脊梁》。那是她讓“甜甜”給自己發過來,閑暇的時候看了很多遍的紀錄片。

    葉從心從未想過,陳大的葬禮真的能為陳秋糖的工作派上用場,所以一年多以前,當她聽說這個講述漢民族的紀錄片居然開始播放的時候,感動了好幾個晚上。很多疲憊的夜裏,她的研究走進死胡同,想睡又不甘心,便打開甜甜參與的這個作品,每一次看,激動之情都不減。

    如今,海報上,陳秋糖的名字還寫在人員名單裏,背景圖還是小興安嶺的廣袤山林。

    “片子播出之後,反響還不錯。”王大哥說,“她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滄頭。我去找過她。”顯然,沒有然後。

    葉從心臨走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幅攝影作品,署名“徐佳”。那是鬆花江幾條河道匯聚之地,廣闊的河麵,生著葦子的灘塗,近處河麵是冰,遠處已經行船。在貨船和冒著黑煙的煙囪的襯托下,冰麵上的兩隻白鷺顯得那樣弱小。葉從心對著她怔忡許久,這畫麵這光影,像極了陳秋糖的作品。

    “徐佳是我在滄頭資助的一個孩子,小陳支教的時候一直在教她攝影。”王大哥歎氣。

    葉從心的胸口突然狂跳,“她現在在哪兒?”

    “徐佳麽?在哈爾濱讀高中,該高考了……你不用去找了,我也問過她,她——”

    “麻煩給我她的所有聯係方式。”

    ……

    外麵熱到中暑,動車裏麵冷到打哆嗦。去哈爾濱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個陌生的人,開車會更方便。但葉從心還沒倒時差就開始奔波,回來之後又失眠兩天,吞了不少安眠藥,血壓偏低,開長途太危險了。而羅莎琳德的係統已經四年沒檢查過,自動駕駛功能可不可靠也是個未知數。

    葉從心一身輕裝,坐在去往哈爾濱的火車上,旁邊是個叉腿坐著的東北漢子,民工的打扮,膚色黝黑,是年輕的小夥子。大概是見她一臉病容,又兩個黑眼圈,特意問這位大姐有沒有不舒服。葉從心聽聞“大姐”,還有些不適應。

    她因為白而瘦,又表情匱乏氣場淡漠,總是顯得年輕。出國之前,任誰見了還都不會直接稱作“姐”,在國外的幾年,大家又都是直接叫名字,根本喪失了年齡觀念。這一回國,女人過了三十五歲本就滄桑得快,她用腦過度多年,鬢間白發已經蓋不住,這兩天又費心費神,狀態差得很,仿佛一夜之間就老了。葉從心暗暗歎了口氣,接受了這個現實。

    小夥子和周圍的幾個人相熟,滿世界都是大碴子味的談天。最後一次聽見陳秋糖的聲音,那背景和現在的何其相似。這個方向,應該是找對了的。

    火車開始動起來的時候,葉從心開始回看陳秋糖和她的微信消息記錄。她不禁發了一條:我回來了,你在哪裏呢?

    對麵並沒有人啊,這行為傻乎乎的。有東西在她的包裏振動了一下,是從程程那裏搶來的陳秋糖的手機。她心中一動,打開陳秋糖手機的微信翻看起來。第一個聯係人是自己,第二個就是程程。

    四年前。

    秋:你看到了吧,她承受能力可差了。一個支教的消息她就氣成這樣,要是知道我打算幹什麽,肯定會從美國飛回來。

    不做頭牌好多年:你先別跟我聊了,找到她了沒有!

    秋:放心吧,我能找到她。

    不做頭牌好多年:好吧……

    不做頭牌好多年:可是你的打算,我可沒答應幫你。如果你病情惡化,我不可能放你走。你走了要怎麽生活?真的忘了一切的話,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沒有人照顧,你想過會有什麽後果嗎?

    秋:想過啊。

    不做頭牌好多年:那你倒是告訴我,要去哪兒,怎麽活。

    秋:這個當然不能告訴你啊……你別這麽早就擔心,反正我現在還不傻呢!

    秋:她回複我了!不聊了!

    這是葉從心出國的前一天晚上。原來她的籌劃已經可以追溯到那個時候。

    翻到葉從心出國之後。

    秋:謝謝程程扔給我的花球!我的賬號密碼給你了,你多看看我們的聊天記錄吧,學學我的說話方式。

    不做頭牌好多年:我不會幫你的。下周我去滄頭看你。

    秋:昨晚睡前,我忘了莫姨叫什麽了。是看本子才想起來的。然後我想了想過去的事,莫姨相關的事我基本都忘了。

    不做頭牌好多年:她在辦公室嚇唬過你,你記得嗎?

    秋:不記得了。

    ……

    秋:程程,我這是第一次求你,你幫幫我唄。

    葉從心看到程程沒有回複。往下,翻到三年前。

    秋:昨天去山裏找學生,讓老姑擔心了唉……我給你說下我們聊天的內容啊。

    不做頭牌好多年:嗯,你說。

    ……

    秋:好了,就這些。我以後盡量不跟她視頻或者語音了,不然轉述太麻煩了。

    此時,她已經開始將所有與葉從心視頻聊天的內容都轉達給程程,程程不再拒絕。葉從心終於懂了她拒絕視頻聊天的原因。一是內容需要轉述,二是要讓她習慣看不見她的臉,讓對麵換人換得不知不覺。

    兩年多以前。

    不做頭牌好多年:考完試了?我去接你,請你吃飯~你不是想萌萌了嗎~

    秋:不去了,班主任找我談話。我考試……過不了了,什麽都沒記住……

    兩年前。

    秋:程程,老姑好像遇到危險了,她很怕。

    不做頭牌好多年:???

    秋:現在沒事了,你和她說說話吧,以後你來和她說話,我不會再和她聯係了。

    不做頭牌好多年:你在哪!你給我回來!

    秋:我已經走了。今天早上我把她和你都忘了,照著鏡子看見身上的紋身,不知道葉從心是誰。當時很慌,腦子裏空空的,都是些亂係八糟的畫麵。我把本子看了好多頁,又看了微信,過了很久才想起來。程程,這樣太危險了,我不能再說話了。

    不做頭牌好多年:你不回來是不是?好,我不開會了,現在就去東北。

    陳秋糖沒有回複。又過了一天。

    秋:昨天是在回北京的路上,現在是真的走了。

    秋:我知道你覺得我傻,可是老姑她也覺得她媽媽和丁香傻,我也曾覺得我大舅傻。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不傻不行。小時候有很多同學說我老姑對我不好,可這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她改了我的命,還為我耽誤了自己好幾年的事業。現在她不僅是我的恩人,還是我最愛的人,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我注定不能變優秀,報答不了她,至少不能變成她的麻煩。

    秋:來我家取一下我手機吧。多謝程程,辛苦你了。再見!

    陳秋糖和程程的聊天記錄,在此處戛然而止。

    葉從心閉了閉眼,在眼眶裏晃了許久的淚就掉了下去。她知道這是什麽時候。陳秋糖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愛你,就像我們愛祖國母親。

    那之後,她記得陳秋糖有幾天的時間沒有理她,她還擔心地去問了程程。幾天後,陳秋糖再次出現,像往常一樣和她聊了起來,原來那個時候開始,對麵的人便是程程了。

    程程真是個影後。她自己和葉從心說話的時候語氣誇張,善用表情包,而陳秋糖多用句號,不用表情。有時葉從心同時和對麵的兩個人聊天,根本感覺不到違和。很難想象她看陳秋糖和葉從心的聊天記錄看了多久,兩人之間的秘密,陳秋糖慣用的表白方式,她掌握得如此純熟。

    葉從心想起那時看見《被遺忘的脊梁》,為甜甜驕傲不已。她和“甜甜”說了很多平時說不出口的話,甚至還說到了出國前那一晚的事情。她記得“甜甜”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愛她,當時她還以為那段沉默出自害羞。

    她們之間齷齪見不得光的事情,程程已經完全知道了。大概甜甜告訴了她一部分,另一部分在日複一日的扮演中則通過葉從心的話語泄露出去。葉從心不知道程程有沒有厭惡過她,可曾覺得她惡心,花了多長時間去消化這份感情。但她沒有停止過扮演,沒有停止過說愛她。

    這幾年來,程程過得很累吧。

    葉從心歪在座椅上心神不定。先前她對程程惡語相向,除了確實驚怒和無措,也是不知該如何麵對她。就在昨天晚上,她從工作室回到家,看到程程已坐在家中等她。然而她奪了程程的鑰匙讓她走,說不想見她。

    火車開起來已有一小時,眼看著就要到達第一個中途站,車速在漸漸放慢。葉從心半睡半醒之間聽見一個溫柔而熟悉的聲音。

    “勞駕這位先生,您旁邊這個姐姐是我的朋友。您能不能和我換個座位?我的座位在……”

    葉從心猛地睜開眼,看見程程頭發淩亂,臉龐熱得紅撲撲,身上抱著個大麵人兒似的萌萌。她正和葉從心身邊的小夥子交涉呢。

    “誒呀,是嗎?”小夥子詢問地看了葉從心一眼,“我們這一片也都是朋友啊。”

    葉從心抿了抿嘴,“不用換位,我不認得她。”

    小夥子一臉懵逼,程程一臉苦相,她將萌萌放在地上,那大麵人兒瞬間鑽過縫隙撲過來,抱著葉從心的雙腿像隻強力樹懶,“幹媽!你不要我了!”

    葉從心:“……”

    程程對小夥子賠笑道:“先生你看,她是我家孩子的幹媽。不巧我倆正在生氣,她不理我了。您看她麵黃肌瘦,有先天性心髒病,這幾天還在發燒,我得在她身邊照顧她。”

    萌萌十分機靈,應景地眨巴著眼睛試圖擠出一滴眼淚來。

    小夥子忙對葉從心說:“姐姐啊,你看著挺知書達理的一個人,對朋友瞎鬧啥脾氣呢?”

    葉從心:“……”

    東北人真是活雷鋒。不多時,小夥子真的讓出了位置,葉從心皺著眉往窗戶那邊縮了縮。程程歡歡:“真是超級不巧了!我的座位在車頭那邊,你卻在車尾,從前麵一路仔細找過來,累死我了!”

    葉從心:“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跟著我。”

    萌萌終於把眼淚擠出來了,坐在程程身上,上身卻撲在葉從心身上,哭唧唧:“我都不做寶寶車了!我都不怪你羞我,你為什麽還不理我!”

    葉從心額角一抽,將他從身上扒下來,“不坐寶寶車就讓媽媽抱著你走?知不知道媽媽很累的?以後出門要自己走路,不然我不會理你的。”

    程程嘿嘿笑道:“謝謝關心。”

    “別跟我說話,我不想對你發火。”

    這一路便就真的一句話沒說。一開始,萌萌還委屈巴巴地要幹媽搭理搭理他,後來見葉從心鐵石心腸,和在微信視頻裏見到的和藹幹媽判若兩人,大概是失望之極,漸漸地也就睡過去了。葉從心冷不防地一回頭,發現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傻白甜竟是依偎著睡在了一起,還真是不會被煩惱所累啊!

    到了哈爾濱,葉從心沒等那兩人,自顧自快步下車離去。程程和飛速倒步子的萌萌在後麵緊緊追著她。此時已是晚飯時間,去學校找徐佳顯然不合適,葉從心打算先安頓一下。她隨便在街邊買了一份烤冷麵,剛要走,便聽見萌萌也吵著說餓。

    程程無奈:“等跟著幹媽去了賓館,媽媽再給你買東西吃吧。這裏隻能用現金,媽媽出門急,隻能刷卡或者用手機……”

    萌萌幼年老成地歎了口氣,揉著肚子,各種瞅葉從心。葉從心堵塞視聽許久,終於受不了萌萌那軟萌的哭腔。剛好打的車要到了,她想拖住程程不要跟上來,於是飛速跑到小攤販麵前說:“再來兩份烤冷麵。零錢不用找了。”她實在是不想看見程程的臉色,隨手扔下二十塊錢,然後朝著出租車走去。

    隻聽身後程程指揮著萌萌說:“去緊跟著幹媽上車,給媽媽占個位!等著我!”

    葉從心一臉黑線。又聽程程對小販說:“您當然得找零錢啊!零錢給我就好!”

    葉從心:“……”

    次日一早,程程抱著萌萌還在睡覺。葉從心悄無聲息地準備妥當出發,將他倆留在了賓館房間裏。她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太過傲嬌,甚至可以說是矯情,但是體諒一下吧,她覺得自己沒辦法那麽快就順利地麵對程程。她想,程程自然也是能理解她的,不然也不會特意把那小樹懶也帶過來跟著受罪了。

    徐佳就讀的學校地處偏僻,幸虧葉從心起得早,一路風塵來到目的地,天才剛剛大亮。這還沒開學,早上七點,即將高三的學生們已經圍著操場在跑圈了。徐佳當然就在那中間。

    葉從心和門衛通報了一下,說自己是徐佳資助者的朋友,她一見便知,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肥大校服,相當不起眼的姑娘被老師帶了出來。葉從心遠遠見了她,便和記憶中曾在陳大葬禮上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姑娘的麵容重合了起來——果然是她。

    葉從心不禁鼻子一酸,心想,甜甜你這遇事不慌,悶聲籌劃解決方案的能力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徐佳一見到葉從心,麵色就是一僵,甚至往後退了一步,惹得陪她前來的老師懷疑地望著葉從心。

    “徐佳,你記得我的,對不對?”葉從心問,“我是陳秋糖的姑姑,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兒?”

    她問完就意識到自己太開門見山了,又是一副急切的樣子。她和學生之間隔著一道鐵柵欄門,雙手握著柵欄,像足了壞人。那姑娘退到老師身後連連搖頭,一個勁兒地說自己不認得她。

    是真的沒有印象了麽?還是在騙人?葉從心加重了語氣說:“陳秋糖肯定和你說過的,我是她姑姑,姓葉!”

    “對不起,”老師製止了她,“孩子說了不記得了,您不可以逼她。”

    在老師的盤問下,葉從心說明了自己的來曆,她認得徐佳的資助者是真的,口中說的什麽支教老師失蹤的事件卻很離奇。而徐佳更是一副完全不認得她的樣子,老師不信她,帶著學生回去上課了。

    葉從心就這麽握著鐵柵欄,在哈爾濱清晨的微風中吞咽著滿腔的委屈。

    這裏沒有坐的地方,門衛也並不體恤她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身體。她在原地站了半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就這麽靠著柵欄門蹲了下去。她知道兩個門衛在聊自己,也知道校門口來往的行人,不管是收廢品的還是去上班的,總要往自己這裏望上一眼,在她清高的大半輩子裏,也算是丟人的頂點了。可是她不想離開。

    徐佳是她唯一的線索了,她更願意相信徐佳是在騙人,她心虛。耐心等待總會有回報的吧?陳秋糖等了她很多次,她也不過是回敬一次而已,不算什麽的。

    一個小時之後,她就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的時差沒倒過來,晚上睡不著,現在開始犯暈,出門太急又沒吃早飯,閉上眼睛一片漆黑的視野裏都閃著星星,太陽穴處突突地跳。她將腦袋埋在臂彎,不想走,也走不動,不多時竟然靠著大門蹲著打起盹兒來。

    葉從心是被刺耳的汽車鳴笛聲驚醒的,嚇得她一個冷噤。一睜眼,麵前一輛轎車正對著自己,滴滴地鳴笛不停。她在門衛的攙扶下站起來,腳後知後覺地發麻,讓到一邊的時候,突然渾身失力軟了下去。

    門衛再回頭撈她已是來不及,然而這一倒卻沒有倒在地上,一個及時的懷抱剛好將她攬在懷裏。

    “幹媽!!!”樹懶又一次抱住了她的腿。

    葉從心聽見抱著她的程程在她身後說:“還逞能嗎?你和甜甜真是一家人一個性子。”

    程程給她買了早飯,然後將她背上了一輛小轎車。“這是我剛租來的,帥吧?”

    程程在駕駛位係上安全帶,萌萌陪葉從心坐在後座,若有所思的望著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幹媽。程程說,這車是她大早上去租來的,這幾天在這邊還是有車比較好。葉從心味同嚼蠟地吞咽著包子油條,望著程程風姿颯爽的樣子,不得不感歎:確實很帥氣,比她之前所認識的程程更帥氣了。

    她這輩子大概隻有做學術的時候才能威風一些,到了生活上,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是想好了方案,卻往往是理想狀態,高看自己,忽略突發事件的可能。然而生活不是代碼更不是公式,哪有什麽理想狀態可言?如果不是程程,自己也許就倒在人家學校門口等死了。

    “幹媽幹媽,你理理我們呀!”

    葉從心被從檢討中拉回現實,“我什麽時候不理你了?”

    “可是你不理媽媽。”萌萌噘著嘴正襟危坐,“媽媽可擔心你了,對爸爸都沒有對你這麽好,你為什麽不理媽媽?”

    “楊萌。”程程突然冷聲說,“別鬧你幹媽了。”

    萌萌一下子禁了聲,那一瞬間,葉從心仿佛看見了程程在公司雷厲風行的樣子。然而轉瞬,那貨又不正經了,“葉子,我知道你還不想理我,沒關係,你不理我我理你呀~”

    葉從心:“……”她本來都想理她了,結果這一句話說出來,她若不理她反倒像是打了自己的臉。

    “徐佳這邊,先放下吧,她要是打定主意騙你,你也沒辦法。那學校管得嚴,什麽時候能見到一麵都說不定。咱們現在去滄頭。”她顯擺地晃晃手裏的鑰匙,“這是甜甜留下來的,她那套房子的鑰匙,那裏也許能發現點什麽。”

    葉從心忍著感動,輕輕地“嗯”了一聲。

    第二次住進陳大留下來的房子裏。每個房間都不髒,顯然是被人打掃過,程程說得沒錯,如果在這裏等下去,一定能等到些什麽。葉從心翻箱倒櫃,在陳大的房間裏發現了一些照片、分鏡練習,還有素描畫作,顯然是陳秋糖生活過的痕跡。

    這晚,因為害怕陳大房間鬧鬼,葉從心和程程萌萌一起縮在另一間房裏。萌萌躺在兩人中間,小小年紀就經曆了一場腹背受敵。

    葉從心對她說:“萌萌,這兩天你爸爸和媽媽怎麽都沒有過電話聯係?”

    程程對她說:“爸爸和媽媽不是打電話聯係的,比較喜歡文字聯係。是不是啊萌萌?”

    葉從心說:“萌萌,你整天黏在媽媽身邊,看見她玩手機了麽?”

    萌萌搖頭。

    程程說:“楊萌,我要打你了。”

    萌萌:!!!

    程程:“你告訴幹媽,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永遠不要把我關在她的世界之外。”

    萌萌半懂不懂:“幹媽,媽媽說——”

    “那好,萌萌你問媽媽,甜甜是什麽時候開始告訴她的。”

    “告訴她,她出國之前幾個月,一個下午,她約我出來。”

    “所以啊,萌萌。我隻知道我被你媽媽和甜甜一起關在自己的世界裏四年多。甜甜不信任我是當局者迷,她卻也不信任我。”葉從心笑了笑,“當然,她那時候剛剛得知我和甜甜的關係,自然不那麽容易接受——”

    程程捧著萌萌的臉將她掰過來,“告訴幹媽,我從沒有不接受。”

    葉從心咽了咽忍到鼻腔末端的眼淚,“幫我謝謝你媽媽。我隻是覺得帶著孩子陪我來找人不是什麽好主意,尤其是這一路上,我很擔心她的夫妻狀況。”

    “告訴——”

    “你們別說啦!”萌萌坐起來,捂著耳朵大喊,“句子那麽長,我記不住!又不等我說話你們就繼續說!你們躺得那麽近,幹嘛要讓我傳話呀!”

    小樹懶喊完就鑽進被子裏賭氣去了,兩個大人尷尬得很,紛紛安靜睡覺。葉從心冷靜了半天,想到,大概陳大死的時候,陳秋糖就開始瞞著她了,那個本子正是她們回到北京之後被利用起來的。那最後相處的近一年時間裏,明明有很多線索可供她識破,她卻一一忽略。

    最後那一天,甜甜開心地感謝她找到了她,自己卻回應了什麽話?

    甜甜從小到大,也算是出走過、迷路過。葉從心回想起來,竟沒有一次是自己主動找到她的。她多希望那麽多年的失敗可以攢成這次的一個成功例外,隻要這一次便好。

    她們在滄頭住了幾天,幾天內走訪了所有能走訪的地方,甚至找到了很多年前被革職下來的陳各莊村村長。沒有結果。後來葉從心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希望能當做失蹤人口,要求幫忙尋找。正在打字的民警一抬頭,看見了後麵跟進來的程程,馬上兩眼一亮。

    “哎,楊姐啊!我說怎麽又有人找陳秋糖呢,你又來啦?你放心,我們盯著呢,等找到了,一定第一時間聯係你。”原來楊程程每半年就來這個派出所找一次人,加之她形象好,民警都已經認得她了。

    葉從心驚詫了半晌,走出派出所的時候,叫住了程程。程程一愣,驚喜地轉身看她——這是這麽多天以來,葉從心第一次主動正麵和她說話。

    “對不起。”葉從心還想說些旁的,但是感到措辭甚難。她說過的傷人之語,做過的別扭之事,在程程一邊忙碌一邊牽腸掛肚的幾年辛苦麵前,顯得那樣混蛋。然而她抬起頭,看見程程對她露出一個最好看的笑容,就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