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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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祈州,寒意徹骨。
濟民醫館裏的燈還亮著,半敞著的木門在北風中吱吱地搖晃。
這是他從鄉下來祈州的第七個年頭。七年前,他還以為這輩子都會是一個背朝黃土麵朝天的莊稼人,就像他的祖祖輩輩一樣。不料一場天災讓他家破人亡,幸好還有城裏的姑母,讓他過上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在祈州,他不用冬受寒夏受暑,不再會吃了上頓沒下頓,而且仗著姑父的好名聲,走哪兒都有人向他恭敬地問好……他已經不再習慣這樣的寒冷。
何長順凍得差點打起了哆嗦,於是使勁跺了幾下腳,一麵搓著手道:“二小姐有什麽要問的?”
思茹雙手抱在胸前,在堂中來回踱步,寒冷讓她愈發清醒。
一個大官的夫人生了重病,性命危在旦夕,作為她的家人,他們首先會做些什麽?
抓人?
思茹在心中否定,不對,是救人!
尋常人在這種時候,都會盡可能地召集全城名醫會診,以救人為先。即便他們懷疑姚濟民庸醫誤診,害得郭夫人病入膏肓,也不會立即將其抓捕入獄。畢竟郭夫人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病情反複也是常有之事,至少會先讓姚濟民再診一次,確認其能否使夫人化危為安,再行舉措。
況且,從前旁人不肯治,隻有姚濟民肯做這個出頭鳥。如今人命關天,祈州城內的那些大夫們還不嚇得能躲多遠躲多遠?這時候二話不說,卻將那好心的出頭鳥扔進大牢,郭夫人的命還要不要救?
總而言之,照著那衙差的說法,刺史夫人尚在病中昏迷不醒,這邊卻直接抓人,怎麽看都不太對勁。
“長順哥,”她停住腳步,回頭問道,“上回我爹去刺史府給郭夫人診病之時,你可一同去了?”
何長順點點頭:“去了。”
“那郭夫人患的是什麽病?”
何長順道:“就跟師父那日在家說的一樣,好像是大補之物服食過量,導致邪熱內蘊,氣虛火旺。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以師父的醫術,應當不在話下。”
“為何說‘好像’?”
“人家畢竟是四品大官的夫人嘛,尋常男子不便入內。師父給他瞧病的時候,我都是在外麵候著的,所以具體情況也不太清楚,這些我都是從他開的藥方裏推斷的。”
思茹沉默了半晌,又問他:“那麽關於這個郭夫人的病,我爹可還說過其他什麽?”
何長順仔細想了想,篤定地搖頭:“沒有。師父出來的時候,就跟往常一樣,隻叫我回去抓了方子,刺史府自會派人來取。師父這個人嘛,平常總是那副神情,二小姐也是知道的,他不說,我,我也不敢問……”
思茹蹙眉凝神,又開始踱步,走了足有百八十來個圈,突然頓住:“長順哥,麻煩你個事。”何長順“嗯”了一聲,隻聽她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城內裏的各大醫館跑一圈,打聽一下,這兩日可有大夫去過刺史府看診?”
何長順雖不明就裏,還是重重地點了個頭:“二小姐放心,我消息靈通著呢。那些醫館的學徒,我大多都認識。”
思茹抬眼,見他生的圓臉方鼻,膚色黑黃粗糙,怎麽看都不像棵交際草。心想這老實巴交的漢子,什麽時候也學會吹牛了?不過眼下她實在無人可用,便隻能信賴他了。
破曉將至,陶伯還是像往常一樣,早早地第一個到醫館,準備開門,灑掃,整理當日預約的病人案卷。
隻不過今日不同,醫館中已經坐著一個人,她眼下烏青,看似一夜未眠,卻向他投來一個甚是精神的微笑:“陶伯,早。”
“二小姐,這麽早。”陶伯嘴角扯了一下,不大笑得出來。
思茹活動了一下凍得發木的身體,這一夜,她忙著照看思君和何氏,四更後才小憩了一會兒。
“陶伯,今日醫館就歇一天罷。”
他猶豫片刻,輕輕地歎了口氣:“老爺不在,都聽二小姐的。”
思茹走到櫃台後麵,那裏昨夜還是一片狼藉,此刻已經收整幹淨。她試著拉了一下抽屜,發現上了鎖,便問:“這裏是存放銀錢的地方嗎?”
陶伯道:“是,不過隻有這幾日留下的。往日的大多都存到錢莊裏換了票號,由夫人保管,一時半會也取不出來。”
思茹問:“還剩多少?”
“我瞧瞧,”陶伯顫巍巍地從褲腰帶上解下一串黃銅鑰匙,插進那抽屜的鎖縫中,拉開一看,“幾塊碎銀子,加起來大概值二兩多,還有百來文錢。”
思茹盤算了一番,二兩多也不算小數目了,便道:“陶伯,這些錢您拿著,煩請你跑一趟州府大牢。”
陶伯一愣,正想再問,又聽她道:“咱家醫館在祈州城開了這麽多年,被我爹醫治過的人必定不少,陶伯您一直是我們家的老賬房,想必認識的人也多。那州府大牢雖然看守嚴密,想來也不算鐵桶一座。您拿著這些錢,去裏麵疏通疏通,如若有受過爹恩惠的官差獄卒,便請他們私下裏照應一下,也免得爹在裏麵受太多罪。”
陶伯聽了連聲道:“好,好,二小姐思慮得真是周詳,老奴這就去辦。”
臨走又不忘囑咐一句:“萬事小心。”
送走了福伯,又等了快一個鍾頭,姚家其他人才陸陸續續有了動靜。
此時天已大亮,何長順按照她的吩咐,一大早便出門去各大醫館打聽消息。思君還未完全清醒,何氏夜裏發了燒,仍是渾渾噩噩的,繡兒照看二人忙不過來,便請林氏幫忙張羅一大家子的早飯。
那林氏雖是個二房,平日裏仗著要照顧幼子,好些年十指不沾陽春水了。故而這頓飯來得甚晚了些,直到日上三竿,才隱隱聞到些米香。
身體乃是革命的本錢,能吃能睡是她一貫作風。思茹毫不客氣,混著小菜,眨眼的功夫便扒完了兩碗半生不熟的米飯。
林姨娘看了嘖嘖稱奇:“二姑娘當真好胃口。”
思茹並不理她,徑直又去往前院,一心等著何長順回來。
街道上人聲漸起,她獨自在醫館坐著,無聊地翻了幾本醫書,困意逐漸襲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一聲:“二小姐!”
何長順推門而入,冷風直灌,思茹瞬間清醒過來:“可打聽到什麽?”
“沒有。”何長順喘著粗氣,吐出一團團白霧,“刺史府沒有請過別的大夫。”
得到自己預料的答案,思茹瞬間覺得踏實了,心中也很快拿定主意:“長順哥,帶上藥箱,陪我去刺史府走一趟。”
何長順茫然地“啊”了一聲:“看病?”
“有病就要治。”
刺史府坐落於城北,建造多年,飽經風霜。此任刺史郭華上任的時候,一看門庭破敗,很是不堪,於是差人重新修葺了一遍。如今再看,那門麵修建得氣象不凡,即便比起安陽侯府也不落下風。尤其門口一對張牙舞爪的銅獅子,四隻銅鈴大的眼睛往那一瞪,便叫過路人心虛了三分。
思茹原本卯足了勁,臨到“虎山”一見這氣勢,不禁打了個寒顫,慶幸自己還好沒做孤膽英雄……那何長順雖個子不高,人也長得憨憨的,但他肩寬背闊,四肢粗壯,很適合用來壯膽。
門丁大喝一聲:“來者何人?”
嚇得何長順腿一軟,幸好他腿短,看不大出來。
思茹上前一步,彎腰施禮,朗聲道:“民女乃濟民醫館姚大夫之女,聽說刺史大人的夫人病重,特來替家父為夫人醫治。”嗓門大可以掩飾心裏虛,前人誠不我欺。
兩個門丁對視一眼,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人道:“你爹都治不好,就憑你?別自找苦吃了,趕快回去繡花吧。”
何長順偷偷拉了拉她的袖子,思茹不為所動,又道:“郭夫人的病乃是陳年痼疾,此次複發,病情極為凶險,我爹雖然醫術高明,卻非鬼神,難有回天之術。然而昨夜觀音娘娘托夢給我,她念在郭大人治理一方有功,不忍見其妻紅顏薄命。便將一秘術告知於我,定能保夫人渡過此劫。”
“哎喲,唱戲呢?”
“民女所言,句句屬實。兩位官爺若是不信,自可讓民女進府,一試便知。”思茹埋頭幹咳了一聲,風大,有點冷。
那二人麵麵相覷:“這麽漂亮的姑娘,真不是來唱戲的?”“聽說咱們這最近新來了個戲班子,名氣大得很……”
“官爺還是不信的話,民女可在此發誓,如若治不好夫人,民女甘願以命抵命!”他娘的,走一步算一步,先豁出去了!
門丁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好,你在這等著,小爺我這就去通報。”
思茹往台階上多走了兩步,借著高大的院牆擋住冷風,好整以暇。
大約過了一刻鍾的功夫,那門丁小跑著回來了,兩人又悄聲低語了幾句。隨後一人轉身望向她,眼神裏幾分憐憫,還有幾分……恐懼?
未及他倆開口,便聽一嬌俏的女聲從大門後傳來:“是哪個菩薩要給我娘看病呀?”
思茹本想裝腔作勢地回一句“正是民女”,未及開口,便見一大團薑黃色毛茸茸的東西向她直麵撲來——
她毫無防備,本能地往左一閃,不料那大理石台階打磨得甚是光滑,腳下一個沒踩穩,便順著台階嘰裏咕嚕往下連滾了五六圈……
“二小姐!”何長順驚呼出口,卻被那凶神惡煞的大貓嚇得一身冷汗,並不敢上前,隻抱著藥箱躲在銅獅子後麵瑟瑟發抖。
大毛團一擊落空,往後退了兩步,蓄力後再次襲來。好在思茹前世練過舞蹈,身手還算敏捷,幾次連滾帶爬,險而又險地避過大毛團的爪子。
門丁麵露不忍,卻見那女孩從門後走出來,拍掌哈哈大笑道:“大虎,好玩嘛?”
思茹借牆勉力撐起半邊身子,定睛一看,當即認出此人,正是昔日壽宴遇到的刺史之女——郭彤。
大貓屢次失手,似乎很是不甘,氣得低吼一聲,隨後利爪一揚,如同風雷之勢一躍而起。
而此時姚思茹正好背靠著牆,再無退路,眼見那大貓專業襲臉,便隻好絕望地用雙手往臉上一擋……
哎?不疼……
她緩緩移開手指,露出一條縫來。
隻見那薑黃色的毛團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裏,那人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一下一下撫過毛團的後背。
他眯起桃花眼:“怎麽每次遇到姚二小姐,你總被畜生弄得如此狼狽。”
思茹:“夭壽了,我也想問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小侯爺這次被拉出來,至少遛一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