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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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 思茹被一陣“嘿喲嘿喲”的號子聲驚醒, 才知河船已經駛進青堃峽入口。這段地勢險峻,江道非常之窄,故而水流更為湍急, 船在逆行的江水中被衝得步步後退,便隻能依賴拉纖向上遊行駛。
無邊夜幕裏, 隻有船上一點點燈光, 隱約可見那河岸邊多了三個光膀子的船夫,站在絕壁下齊腰深的水裏, 艱難地拉動著纖繩。
宋公子留在船上指揮,他和另一個船夫分立船舷兩側,各自將一根長長的竹篙插入江底, 為免船隻被江水衝走,穩下來船身之後再與那些纖夫們步調一致, 一點點向前撐杆, 帶著木船緩緩逆行而上。
顧東章靠在窗邊靜靜得看了許久, 這裏地勢凶險、人跡罕至,若不是他出來這一遭, 恐怕誰都不會想到, 居然會有人能從這段天險之徑來回自由穿行於大齊與西涼之間。
一想到此行前路未卜,很可能會遭遇更多難以預料的危險,他幾乎有些後悔帶著她同行了……
忽地身後多了一片陰影,他驀然回頭:“你醒啦?”
思茹聽著艙外震天的船工號子,良久感慨道:“真沒想到……”
她曾經在書本上見過拉纖的人, 隻不過那些人都是在河岸上行走,每每遇到驚險之處足以震撼人心。而這裏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纖夫們卻直接站在急流之中,以三人之力拉動整條木船,難度與之相比不得不說更勝一籌。
屋裏水汽氤氳,雖才八月,比起岸上卻是陰冷不少。顧東章將身上的鬥篷解下,替她披上,道:“確實難得一見。”
“佑哥兒就是這樣被他們帶去西涼了麽?”萬一路上出了什麽事,豈不是船毀人亡?
顧東章道:“目前看來,朔江途徑辛城,他們要在辛城駐腳,然後換馬車送我們去王城。說明‘貨物’將在辛城卸下,那裏很可能是交易的地方。”
“你是說,佑哥兒在辛城?”
“不一定,但我感覺應該在那附近不遠的地方。”顧東章輕輕頓了一下,“辛城是西涼東南部最大的城鎮,往來商旅眾多,像這種貨船不大容易引人注意,每次分批運送十數個人也是很輕鬆的事情。”
此時他心中卻在想,擄走這些人究竟是去做什麽的?
外麵傳來幾聲歡呼,船工們紛紛上了甲板,看來河船已經駛過這段險道。
顧東章抬手合上木窗:“別看了,早點睡吧。”
“睡不著……”外麵這麽吵,她心緒也安定不下來。
顧東章沒臉沒皮地笑道:“是不是要為夫陪你一起睡?”
“滾!”
思茹舉起一掌,剛要佯裝生氣去推他,船身猛地一顛,她一時失去重心,便往前一撲,雙手正好搭上他的胸前。
顧東章抱住她,扯起唇角:“還說不是想和我一起睡?”
思茹毫不留情一腳跺下去——
突然“嘩啦”一聲巨響,一個浪頭打過來,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
這回連顧東章都要扶著牆才能稍稍站穩,另一條胳膊卻將思茹牢牢固定在懷裏,仍不忘笑她:“抱緊了啊,當心撞上牆。”
她真寧願一頭撞牆上去。
隻聽艙外的人大喊:“起大風了,西南風,降麵帆!”那是宋公子的聲音。
江麵上波濤洶湧,勁風呼嘯,木船僅用一麵帆在江上成“之”字向西北航行。船艙中昏暗的燈花一閃一爍忽明忽滅,看來方才那段峽灣不過是個飯前小菜,重頭戲這才剛剛開始。
待到後半夜時,狂風暴雨傾瀉而至,外麵一浪高過一浪,河船在朔江上猶如一葉浮萍,任憑風浪擺布,似乎隨時都會被吞沒。
思茹被這大起大落弄得頭暈腹脹,好幾次難受得嘔起來,掙紮著要出去,扶著那艙門便將晚飯吐了個幹淨。顧東章一路攙著她,一麵拿帕子替她擦拭穢物,一麵又趁偶爾風停時喂她幾口水。
那宋公子在船頭看見兩人,大聲道:“快進去!”這個時候就體現長得矮的優勢了,人家個兒高的站都站不穩,他卻在狂風巨浪之中不動如山。
思茹喉頭一片酸苦,此刻隻覺得胃中空空,沒什麽好吐的了,才肯回到船艙裏去,勉強擠出幾個字:“這麽大風浪,他們好像一點都不慌……”
隻有極富經驗的水手船工,才能夠在這朔江上九死一生。顧東章心想,這條水路曆來鮮少有人走,恐怕正是這個原因。
他笑道:“莫怕,萬一船沉了,就讓娘子見識一下為夫的飛天遁水之術。”
思茹倒在他懷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可沒穿越到仙俠世界。她這一笑,牽動了胸腹,胃裏便如翻江倒海似的,又幹嘔起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顧東章撫著她的背,柔聲道,“能睡就睡會兒,明日一早過了青堃峽,後麵的路程便好走了。”
他的臂彎像是暴風雨中的一輪港灣,思茹折騰得累了,也就漸漸睡去。
直至次日,一輪朝陽斜斜掛在船尾時,白帆升起。朔江呈現出一派風平浪靜的景象,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又向順利西北航行三日,終於到了入西涼後的第一座城鎮——辛城。
他們是那日剛入夜時抵達的,辛城碼頭火光攢動,已經停了兩輛大車。
宋公子告訴顧東章和思茹,在他與西涼人交易時絕對不能露麵,否則西涼人會把他們也抓走,到時候性命不保可就不能怪他了。
二人連連點頭,保證不會惹事。
宋公子臨走時不放心,還是去船艙裏看了一眼,那對小情人用過加了蒙汗藥的晚飯後,果然已經沉沉睡去。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又囑咐船工在自己離開的這一晚上,看好這二人,必要時甚至可以直接動粗,他可不希望這塊到嘴邊的肥肉飛了。
萬事俱備後,他拋錨下船。
“人都帶來了。”
“幾個?”
“四個。”
“這麽少?”
“時間倉促。”
“行,那給我們吧。”
他們用西涼話低聲交流,月光零零碎碎地灑在江麵上,照著那船尾木門上的鐵索,折射出一道寒光。
幾個西涼人隨他登上了河船,稍時,便從上麵搬了幾口大箱子下來。
“三十兩銀子。”銀貨兩訖。
宋公子眉心擠成個川字:“少了十兩……”
那西涼人冷笑道:“人都被你們餓瘦成這樣,還想要十兩一個?當初怎麽跟你們說的,要能幹活的,有力氣的,現在呢?一個個病怏怏的,你叫我怎麽跟上頭交代?哼,你們大齊人慣會弄虛作假,上回摻了個毛頭小子進來,別以為我不知道!”
宋公子臉頰頓時耷拉下來:“哎,察舉兄弟,你也知道的,最近七王爺去了祈州,案子壓不下來,我們那天天都有縣衙的人查夜,這事兒沒從前那麽容易辦啦。”
“少廢話,沒人就沒錢。”那叫“察舉”的西涼人惡狠狠地道,“我看河內那邊的人就沒你們這般會耍滑頭。”
宋公子低眉順目地點頭,一麵忍不住瞟著那黑洞洞的船艙,心想等他幹完這一票,就再也不給這些不講理的西涼蠻子辦事了。
察舉吩咐幾個手下將箱子搬入車內,見他還不起錨,反而向城鎮的方向走去,便問:“怎麽,今日不急著回陽陵?”
“休息兩天,連著跑,大家都累了。”宋公子愛答不理。
察舉地看著他有恃無恐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屑。
這姓宋的就是錢掙得多了,遠不如剛開始那時積極,再這樣下去,得跟上頭說,換個人來辦事了。可是有本事從青堃峽行船的人,還能挑得出來幾個呢?
唉,暫時先不考慮這個了,他得趕在天亮之前,把“貨”先送去那裏。
那宋公子卻徑直去了城內。
先去租了輛馬車,又找人畫了一張去往王城的地圖,再備上足夠十幾天的食物與水,便趕著車回碼頭。
那時已入深夜,江麵驟冷起了白色大霧,那河船隱在濃霧之中,晦暗不明。
他登上甲板,船艙裏靜悄悄的。
興許都睡了吧,他想。
那些船工也是越來越懶了,不等他回來就先行歇下,還叫他們看著那兩個吃了蒙汗藥的呢。
他打了個火折子進入後艙,敲了敲那兩人的門。
沒動靜。
睡得這麽沉呢……宋公子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反正那些西涼人已經走了,自己便不用再忌憚什麽,不如趁機給這女的先搶來享受一番,然後丟進艙底關著,再將男的鎖進箱子裏,回頭活著帶去王城就行,還省事兒。
他摸了摸鼻子,輕輕一笑,便拉開了那臥房的門。
借著火光一照,四周空蕩蕩的,哪還有什麽人?
宋公子再也笑不出來了,轉身就去船艙的各間查看,都沒有找到那一男一女!直到最後回到前艙時,方才發現,那艙門口旁邊堆放著四個船工軟綿綿的身體。
他渾身一震,連忙去摸那四人的氣息。
口鼻處都是冷冰冰的,早已斷了氣。
大事不妙!難道被那二人看穿了自己和三哥的計劃?
他一細想便發現其中不合理之處,就憑那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丫鬟,怎麽可能殺死這四個船工大漢?!除非他們根本就不是……
宋公子心中大駭,下意識地往艙外跑。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黑暗中銀光一閃——
火折子應聲落地,照亮了他漸漸渾濁失散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