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去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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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她每次去“下麵”送飯, 來回時都會暗暗記住穀中格局。

    山穀三麵環山, 以千仞懸崖為障。西麵的穀口是唯一的進出通路,又設各式機關,原是萬無一失之地。因此守衛也不多, 隻需穀口崗哨處安插數人,地下監管幾人, 穀中偶爾有兩三人巡邏即可, 通共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人。

    可思茹今日眼觀六路,守衛的布局卻和以往有所不同。

    最明顯的就是, 外麵的守衛似乎變少了。

    原先穀口守衛最多,大約十來人左右,而今隻留了三五人看守。除了方才那個叫她們去“下麵”送飯的鷹鉤鼻子, 地麵上也沒有其他巡邏守衛。

    而地下軍器局的入口從前是沒有守衛的,此時卻多了兩個。

    至於軍器局內部, 她就不得而知了。

    顧東章交給她的任務, 就是讓她躲在這棵紮根於崖壁的棗樹上, 仔細清點守衛人數和他們的動向,以及機關可能存在的位置。

    可他自己呢?

    自從午前那匆匆一瞥, 思茹再也沒見過他。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 棗樹晃了一晃,震落幾片發枯的葉子。

    “怎麽樣?”她聞到熟悉的氣息,“佑哥兒在裏麵還好麽?”

    顧東章哀怨地歎了一聲:“娘子心裏隻有小舅子……”

    思茹白了他一眼:“你這不是在好好兒地跟我說話麽!”

    顧東章注意到她胸前的血跡,表情僵了一僵,便別開眼去, 正色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因為軍器局被封鎖起來了,暫時都不讓下去。現在看來,人是都被關在裏麵了。”

    “他們想做什麽?”

    “搬空這座山穀。”他頓了下,“守衛各司其職,知道的秘密不多,我也是瞎猜的。”

    “搬空?”思茹錯愕,“可我一直都在這裏看著,沒有人出穀啊。”

    顧東章道:“上次跟你說,我去過一回下麵的第三層,那裏其實是個庫房。但依我看,庫房裏堆放的兵器並不多,準確地說,比我預估的要少很多,而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有‘貨物’從穀口運出去。所以我一直在想,他們是不是另有途徑將這裏製成的兵器轉移出去,不從地麵走。”

    思茹呆呆望著安靜如雞的穀口,神色複雜,忽而問:“不能阻止他們麽?”

    顧東章黯然搖頭,他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那下麵的機關已經全部啟動,別說他一人,就算龍驤將軍帶著大軍趕來,也未必能闖入那銅牆鐵壁的石牢之中。

    “那佑哥兒怎麽辦?他也會被帶走麽?”

    “不會。”

    “他們會放了這些大齊人?”這話問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等所有兵器全部撤離後,石牢會徹底封閉,到時候裏麵煙熏火燎,不出兩三個時辰,那些人都會窒息而亡。”

    思茹手腳一鬆,險些從樹上滑下去,還好被他扶了一把:“你別急,還沒到那個時候。穀裏還留了十來個守衛,他們建造這個機關重重的山穀、又弄來這些大齊人不容易,不會輕易放棄的。”

    他又問:“怎麽樣?他們有什麽動靜嗎?”

    “有。”思茹強壓住慌亂的心神,衝他點頭道,“穀口的機關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開關應該在崗哨裏麵。今日午後,那個崗哨裏的光頭守衛曾經出來過一次,他沿著兩側山壁走了一圈……”

    她用手指了幾個方向,“在這四個點,他都停下來過,似乎在檢查什麽東西。將這四個點連起來,中心正是地下軍器局的入口,所以我覺得這幾處應該設有機關,正好將軍器局團團包圍。”

    顧東章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輕聲道:“很好,你繼續留在這裏觀察,注意隱蔽好自己。龍驤將軍帶兵到了以後,需要你將山穀中的形勢,尤其是大致機關位置告訴他們。”

    “那你呢?”

    “……”顧東章沒回答,轉而深深注視著她,眼角的弧度隨著那天邊落日往下沉了一沉。接著又很熟稔地擁她入懷,他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越圈越緊,唇邊貼著她的鬢發,語意沉沉,“娘子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手一鬆,人又一陣風似的走遠了。

    那發間的熱度沿著鬢角慢慢向下蔓延,到耳根,到頰邊,與餘暉交融在一起,漸漸又隨著夜的到來冷淡下去。

    當天夜裏起了大風。

    是思茹在祈州時從未遇到過的那種風,夾雜著山林間草木的呼嘯,從穀口灌進來,幾乎要將她棲身的那株棗樹連根拔起。

    她居高臨下,已看見遠方那星星點點正在向山穀逼近。

    連大地都開始震顫。

    大約一個時辰之前,地麵上所有的守衛均已撤離,包括顧東章假扮的那一個。他們從石洞口進入地下軍器局,而後便無蹤無影了。

    自此,軍器局入口處一扇石門落下,再也沒有開啟過。

    思茹隻記得顧東章臨走時的囑咐:“留在這裏”,“千萬留意地麵上的動靜”,“告訴龍驤將軍機關的位置”。

    當那麵繡著“齊”字的帥旗迎風出現在穀口時,她激靈一下,終於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那株棗樹。

    而此時的軍器局內部,另一扇石門設在地下第二層與第三層之間,與入口處的石門一起,將數百大齊苦役關在了酷熱而又密不透風的地下石牢裏——

    不得出,不得進,他們即將被活活悶死在這裏。

    一天都沒有進食的大齊人在地牢中橫衝直撞,有人不小心觸發了某處機關,便被毒箭射中立斃當場。還有人去瘋狂地捶打入口處的石門,他們每敲擊一次,那石門兩側的縫隙中便會散逸出一些氣體。沒過多久,那些靠近石門的人紛紛中毒而亡。

    饒是如此,猶有人在做困獸之鬥。

    “這裏機關很多,大家都不要亂動!”姚思佑粗啞的聲音淹沒在騷亂的人群中,隻有少數幾個人跟在他身邊,願意聽他一言,“大齊的龍驤將軍已經得到了消息,很快就有人來救我們了!”

    這句話還是思茹之前下來送飯的時候,偷偷告訴他的。

    腦子一根筋的人就有一根筋的好處,思佑將姐姐的話記在心裏,並且全然相信她,還有方才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個陌生人。

    那個人雖然穿著白色西涼人的衣服,但思佑隻聽他說了一句話,便明白此人是大齊來的同胞,是要來救他們的人。

    他說:“在機關關閉之前,靠近上層,但不要離石門太近。”

    顧東章隨著那些守衛一同撤離時,第三層庫房裏的軍械已經全部轉移。這裏空空如也,隻剩一些廢銅爛鐵和幾具發臭的屍體。

    他走在最後一個,神不知鬼不覺地留了下來。

    多日來的觀察和直覺告訴他,整個軍器局的核心機關就在此處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沿著石壁仔細一寸一寸地查探,地牢裏蒸蒸而起的熱度讓他愈合多日的傷口再度發癢,大齊人的鬼哭狼嚎在他頭頂不絕於耳。

    空氣愈來愈窒悶,顧東章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時間不多了。

    “原來在這裏。”

    他勾了下唇角,伸手去摸了一小塊光滑的石壁。那塊黑色的岩石其貌不揚,好像天生就長在那裏。

    顧東章試了幾種尋常開啟機關的方式,石壁兀自巋然不動。不知怎地,突然讓他想起了幼時曾在皇宮中曾經見過的一種機關——

    “陽遁順儀奇逆布,陰遁逆儀奇順行。”

    他一麵暗自回想,一麵用手指順著“三奇六儀”的排布依次輕叩石壁的八個方位。

    忽聽“哢噠”一聲響動,而後又沉寂下去。

    顧東章動作微頓,稍加思索便知,這機關已經被人破壞,如今恐怕隻能破釜沉舟!

    他用石室裏留下的鐵器將那一塊岩石徹底鑿開,□□出一麵精巧的機關牆——

    果然,那下麵幾處齒輪和鎖扣均被破壞殆盡。

    如果想要打開兩道石門並且不觸碰任何其他機關的話……

    與此同時的山穀入口,正傳來陣陣山石碎裂的聲音——

    “轟隆轟隆”,如悶雷一般。

    龍驤將軍的人馬在這穀口吃了不小的虧,後來依據思茹的指示,派人去各處試圖破解機關,然而都無功而返。

    破不了穀口的機關,大不了就將這岩壁傾覆山穀填平!

    思茹汗顏,這倒是個笨辦法……

    轉念一想,既然可以用笨辦法,顧東章肯定也早就想到這一點,那他為何要自己跟個傻子似的蹲在樹上躲了一天?還有,這麽長時間過去了,顧東章還沒出現,通往地下軍器局的石門還沒打開,他們留在裏麵的人會不會有危險?

    穀口機關被破後,大軍如潮水般湧入。

    龍驤將軍說,西涼王的人馬隨後就到,他們要在這裏找到塔厲國師叛亂的證據。

    證據……怕是早就被清理得一幹二淨了……

    思茹告訴他們穀內的幾個機關位置,才免去了又一輪人員傷亡。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他們終於來到地下軍器局的入口。

    由於顧東章反複交代過,石門絕不可硬闖,否則會立即釋放毒氣,裏麵的人便再無生還可能。龍驤將軍麵似寒霜,隻能提刀按馬坐鎮於石門之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派去的斥候還在試圖毀去穀中所有可能存在的機關,但思茹清楚,這石門的機關,一定在地下……

    “有動靜了!”士兵中不知誰高喊了一句。

    隻見那沉重的石門緩慢開啟,頃刻間,衣不蔽體的大齊苦役們魚貫而出。他們互相攙扶著,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許多漢子出來後泣不成聲,伏跪著謝天謝地謝祖宗。

    “一個個來,慢點兒,慢點兒!”他們身後還有人在極力維持秩序。

    思茹聽出了這個聲音,衝上前疾呼他的名字:“佑哥兒——”

    “二姐!”

    思佑是最後一個出來的,他走出後不久,石門又轟然落下。

    思茹死死盯著那扇門,雙眼燒得發疼。

    “二姐,裏麵沒人了。”思佑興奮地挽著她的胳膊,“活著的人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