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守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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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婉回到房間之後, 眼淚就止不住了。

    她倚著門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一邊取下首飾一邊坐到了梳妝台前。

    之前就已經被人翻過, 所以房間裏現在亂糟糟的。不過好在也不用收拾了,崔婉把取下來的釵環放到一邊,躬身將梳妝台上的格子一個接一個拆了。

    拆完後, 在一個暗格中, 崔婉拿出一遝素箋。

    她與秋靜淞雖然時常能夠見麵,但也好魚雁傳書。

    從第一封至今的書信, 崔婉看過後都習慣性的藏在梳妝台的暗格之中。

    也虧得了她有這個習慣,才保留了這些害她剛才一直擔心受怕的東西。

    沒被發現就好, 還好……

    拆開最上麵的一頁,崔婉咽了咽口水,又看了一遍。

    這是秋靜淞給她寄的最後一封書信,上麵明著說, 在尚書大人被罷官後,盧父決定舉家搬出奉陽。其實暗裏,秋靜淞看得很清楚,盧氏現在境危, 怕是不好。如此情境,她在一邊分析絕不會往華陽或者通州時,還在一邊囑咐崔婉要保重小心。

    如此重情, 她怎能相負?

    隻是這些書箋不宜再留。為了防止日後生變,崔婉瞟到尚未熄滅的火盆,決定將這些都燒了。

    她從妝台的盒子裏拿出來一根木簪抓在手裏, 另一隻手抱著信箋,坐在火盆旁時,心裏掙紮著一封一封的把所有信最後看了一遍。

    婉姐惠諫:

    孟春猶寒,分心兩處,相憶纏懷。思念往還,恨無交密……

    分手多日,別來無恙?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別後月餘,殊深馳係……

    當此春風送暖之際,料想身心均健。春日融融,可曾乘興駕遊?1

    崔婉與秋靜淞相識五年,光手書就不下七十來封。這些書信,行文一篇比一篇寫的流暢,字一篇比一篇寫的優美,有事秋靜淞性質來了,還會拿仿兄長的左手字給她寫信。

    全部看下來,都是回憶。

    在底下,有一封最厚的,那是崔婉和秋靜淞的金蘭譜書。

    蓋聞詩歌伐木,足征求友之殷;易卜斷金,早見知交之篤。是以璿閨繡闥,既聲氣之互通;蠹間雞窗,亦觀摩之相得。爰聯芝誼,籍訂蘭交,執牛耳之同盟,效雁門而有序。某某等風前待月,花裏閉門,或詠絮吟詩,才誇夫道韞;或輯書著史,技擅於班昭。銅缽敲餘,話到更闌之候;玉杯對影,邀來明月之輝。氣凜風霜,勿效桃花之輕薄;床聯風雨,宜矢鬆柏之堅貞。不以才相先,不以貌相傲,不以形跡之疏而狐疑莫釋,不以聲名之異而鶴怨頻來。數株之梔子同心,九畹之芝蘭結契,對神明而永誓,願休戚之相關。

    謹序。2

    崔婉依稀記得那日,春光正好。

    秋靜淞的父親盧尚書為了表示重視,還特意把執禮的禮部左侍郎請來主持儀式。

    在秋家開滿杜鵑花的庭院中,她和秋靜淞身著一模一樣的大紅衣裳,手拉手,跪在了雙方父母跟前。

    妹妹崔瑛嫉妒的跑出來搗亂,“姐,我也要跟靜凇妹妹結金蘭。”

    她當即一笑,看了秋靜淞一眼,“你願意嗎?”

    人小鬼大的秋靜淞咳了咳,開始欺負崔瑛,“瑛姐,結金蘭要送對方自己手工做的東西,你能送我什麽啊?”

    完全沒有動手能力的崔瑛到底隻能生著悶氣站回了父母旁邊。

    “我以後肯定會做的,秋靜淞,你等著吧!”

    秋靜淞和崔婉相視一笑。

    此時不興歃血為盟,更何況是兩個士族貴女?三拜九叩之後,崔婉和秋靜淞一同寫下了金蘭譜誓詞,再互相交換,拿著對方的蓋上蘭花印鑒。

    這些是其中二禮。

    行三禮時,兩人要求相對著坐下。

    崔婉作為姐姐,禮當先行。她從木盒中拿出自己繡的腰墜,伸手給她戴上後,坐直身子一字一頓的說:“願你我畢生扶持,永不相負。”

    秋靜淞抿了抿嘴,她低頭,從錦盒中取出了一個紫檀木簪。

    那簪子樣式雖然簡單,但是打磨得十分圓潤光滑,讓崔婉一下就感受到了她的真心。

    她低了低頭,好叫秋靜淞方便給她戴上。

    “我在木簪上刻了字,婉姐姐你要記得看。”秋靜淞借這個機會小聲的告訴她,等到她坐直身子後,這個才十來歲的小姑娘特別認真的承諾道:“願你我至死不渝,永不相棄。”

    秋靜淞對她的誓言,除了這一句,還有木簪上的一句: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這世上,可能再也找不到像你一樣知我懂我對我好的人了。

    崔婉摸了秋靜淞寄給她的書信,抓著兩人義結金蘭時的信物木簪,想到傷心之處,泣不成聲:

    “靜兒妹妹,我好擔心你,你現在是否脫險,是否安康,是否飽腹,至今何在啊……”

    哭了一陣,崔婉強忍著,把書信一封一封的丟進炭火盆裏。

    燒著燒著,她突然想到了什麽。

    她看著秋靜淞給她寄的最後一封信,抿了抿嘴。

    ……

    秋靜淞在夢中,似乎看到了一片火光。

    她打了個激靈,一下子被驚醒。

    孤燈照夜,這裏是醅陽況府。

    摸了摸有些酸疼的脖子,秋靜淞另外一隻手摸到了腰間的掛飾,想著就忍不住歎了口氣。

    “也不知婉姐姐現在是否安好……”

    起身撐了一個懶腰,秋靜淞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貂裘,走到程婧床邊準備看看她怎麽樣了。

    可是沒想到,走進了卻聽到她壓抑著啜泣的聲音。

    秋靜淞拉開帷幔,果不其然看見程婧縮成一團在小聲哭泣。

    她驚訝的說:“婧小妹,你怎麽還沒睡呀?”

    程婧一看是她來了,連忙起身朝她張開雙手,“皇兄。”

    秋靜淞十分自然的抱住她,脫鞋上床坐下後,她摸了摸她的額頭,問:“怎麽又哭了?現在還是很難受嗎?”

    程婧搖頭,憋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道:“皇兄,我,我會不會死啊?”

    “你想什麽呢?”接二連三的失去親人,秋靜淞現在有些聽不得這個字。她看著程婧,板著臉十分嚴肅的對她說:“以後不準說這種話了,我怎麽會讓你死?我說過我會好好保護你的,你不信我嗎?”

    “信,我信。”程婧用力的抱住她,搖著頭道:“可是我就是忍不住的在想……皇兄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婧兒,婧兒真的很害怕。”

    “我現在在別人看來畢竟是男孩子。”秋靜淞小聲的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之前是沒有條件,現在況氏把整個院子都空出來給我們了,再擠在一起……我這兩天,不都是在外麵睡嗎?”

    程婧一點也不讚同她這個行為,“但是外麵怎麽可能會睡得好覺?”

    秋靜淞倒覺得無傷大雅,“你病不好,我睡哪裏都睡不好。”

    “我……”程婧扁了扁嘴,似乎是又要哭了,“是我的錯。”

    “我可沒怪你。”秋靜淞笑了一下,幫她擦了擦臉後,說:“看來要想治好你的病,就隻能去找那個江湖騙子了。”

    程婧看著她問:“皇兄找到線索了嗎?”

    秋靜淞看了她一陣,才慢慢露出微笑,“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把那個老頭子揪到你麵前。”

    程婧點頭,“好!”

    “然後你的病就能好啦。”

    “真的嗎?”

    秋靜淞哼了一聲,挑眉,“你這是又不信我了?”

    “我信我信。”程婧把腦袋埋進秋靜淞懷裏,歎了口氣,“小姐姐,要是你真的是我皇兄就好了。”

    秋靜淞對她這句話也沒多想,她一想自己是她表姐,就一點兒也不拒絕的說:“你要是覺得沒什麽,可以把我當作你的親哥哥啊。”

    程婧眼前一亮,抬頭時,差點沒撞到秋靜淞的下巴,“皇兄,你說真的嗎?”

    秋靜淞想著已經被她喊過那麽多次了,也無所謂了,便用力的點了點頭,“嗯!”

    程婧一笑,樂得又抱住她,“那你以後就是我唯一的哥哥了。”

    秋靜淞歎了口氣,伸手點了點她的腦袋,“又亂說話了。”

    程婧可不依,她開心的不停的喊,“哥哥,皇兄……”

    哥哥。

    皇兄。

    程婧每這麽叫秋靜淞一次,程茂林的心就疼一次。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大概是死了吧?

    他飄啊飄,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到妹妹,卻看到她抱著別人,對著他疊聲喊“哥哥”。

    程婧從來沒有跟他這樣撒過嬌。

    也從來沒有叫過他哥哥。

    很奇怪,人死了心也會痛嗎?

    程茂林拿袖子擦去眼淚,忍不住看著妹妹質問道:“婧兒,你不要我了嗎?”

    程婧毫無所查,最後慢慢的在秋靜淞懷裏沉睡。

    打了個哈欠,秋靜淞也懶得管別人怎麽說了,困意襲人,她也慢慢的睡去。

    看著她們的睡顏,程茂林慢慢的走了過去。

    他想碰一碰程婧。

    可是手還未完全伸出,他就從秋靜淞身上感受到一股灼燒之力。

    簡直是要把他當柴火燒起來一樣。

    程茂林看著被燙紅的手,另一隻手抓緊了南飛給他的功德珠,還是慢慢的退到秋靜淞十步之外。

    他好像,因為她的原因而碰不了任何人。

    她是誰來著?

    站在角落裏,程茂林看著她想啊想,想到天直接亮了。

    秋靜淞很早就起來,洗漱,更衣。

    她在梳頭之時回頭問展正心說:“那個江湖術士還在那家客棧中?”

    展正心小聲回答:“一直派人盯著,還在,他們似乎並沒有想逃走的跡象。”

    “很好。”秋靜淞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握了握拳,“今天就算五花大綁,也要把人帶回來。”

    展正心笑笑,不置可否。

    秋靜淞在跟況悠馮昭二人用過膳後才帶著人出門,與此同時,遠在皇都奉陽的九皇子季泉和恭王世子董蕎也再一次來到了崔府之中。

    董蕎一入崔府大門就毫不掩飾的問:“泉弟可是在懷疑那崔家大妞說謊?”

    季泉點頭,“她前後態度變化雖然有個過度,但還是有些僵硬,我會懷疑她,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的事。”

    董蕎點頭,他跟在季泉後麵,走到一半突然說:“我以為殿下如此仰慕盧尚書,不會這麽仔細的搜查他家與親友之壁。”

    季泉頓了頓,似乎是沒想到這點,“我也隻是奉旨行事……我其實也並不想是很想查盧氏。”

    “那殿下昨日在稟告崔女之言時,怎麽沒有藏掖一下?”

    “因為我覺得她的話未必是真的。”

    “然後您又帶著我來這裏尋找真相?”

    董蕎的臉上,帶著看透一切的笑容。

    季泉突然覺得渾身有些發寒。

    董蕎笑了一下,毫不掩飾自己想說的:“殿下,您一直以為您敬仰盧大人,其實如果事關您的利息,您還是會選擇自己。在我看來,其實,您跟那崔家女一樣,都是自私的人。”

    季泉抿了抿嘴,轉頭看向他道:“然後呢,你就是想批評我自私?”

    “我隻是想說,日後您還是別把盧尚書放在嘴邊吧。”董蕎看著他,眼神絲毫沒有閃避一下,“葉公好龍之人,我還看不上。”

    “你……”

    “崔家我不想看了。反正去華陽的追兵已經去了。殿下若是想打自己的臉,就繼續吧。小王告辭了。”

    一個是封爵訂級的王侯,一個卻是沒有任何爵位親兵的皇子——董蕎確實有在季泉麵前橫的資本。

    看著董蕎大搖大擺的出去,季泉絲毫不為之所動。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還是挪動開步子往崔婉的房間裏去。

    他很順利的就找到了崔婉燒信箋時的火盆。

    季泉麵上一喜,他把黑灰吹來,在一片灰燼中細細尋找碎片。

    花了一個時辰,季泉共拾出八枚碎片。這些碎片,有大有小,能看得出一些零碎的句子,其中有一張,季泉查看的時候手都在抖。

    “盧氏境危……前往華陽……此行一去……”

    前往華陽,真的是前往華陽?

    怎麽會呢?季泉吸了口氣,他突然覺得內心突然好亂。

    為什麽崔婉坦白會坦白得那麽突兀?難道她真的是因為擔心母親病因而丟掉自己跟秋家娘子義結金蘭時的誓言和身為士族的氣節嗎?

    為什麽她已經說出了真相卻還是要把信箋燒毀?又或者這些信箋是崔府被圍之前燒的?

    有沒有可能是她故意把信箋燒成這樣留給他的?【前往華陽】前麵少了幾個字,會不會那些字裏麵寫的是【不會前往華陽】呢?

    若是這樣,豈非說明那崔氏女猜得到他還要再次登門。

    有可能嗎?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女子,真的有這種心機手段嗎?

    季泉不知道自己所見所想是對是錯,似乎不管怎麽想都合理。他看著桌上的碎片,終歸是一聲歎息。

    這回,他全是栽了。

    華陽就華陽吧,隻要能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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