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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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靜淞坐在台階上, 愣愣的發呆。

    奉陽又到了飄絮滿城的日子。

    春日融融, 曬得圍牆上的野貓都伸了一個懶腰,內心如墜深淵的秋靜淞卻覺得冰涼徹骨, 連腳邊隨風而動的杜鵑花都提不起她的半分興致。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最近她的日子過的渾渾噩噩, 連昨天發生了什麽都想不起來。迄今為止, 記憶裏最深刻的不過是很久以前從崔婉家回來後她努力讀書, 過了三天卻又放棄, 讓父親大發雷霆,對她失望之事。

    “我為什麽會這樣呢?”難道她本質裏,就是一個沒有恒心, 沒有耐心, 說的永遠比唱的好聽,隻知道畫空圈的人嗎?

    秋靜淞不相信自己是這樣的。

    可是,周圍已經對她失望的人, 都認為她是這樣的。

    她記得崔婉一邊歎息一邊把腳踝上的束帶綁回去,“為什麽不認命呢?”

    他也記得哥哥無可奈何的搖頭, “有爹娘和兄長在你身邊不好嗎?你就可勁兒鬧吧,也隻有咱家才會放任你這麽鬧。”

    我才沒有鬧。

    吸了一口氣, 內心堆積著濃重失敗感的秋靜淞捂住臉蹲下了身。

    她是不是真的做錯了?她是不是真的該像其他女孩子一樣, 安安穩穩的站在家族的林蔭之下,老老實實的接受父母的庇佑,做一個……所謂三從四德的女孩子?

    廊道上傳來淺淺的腳步聲。

    秋靜淞抬頭,隔著朦朦朧朧的霧氣, 她下意識的就喊了一聲:“姑姑。”

    秋明幾走近了才說:“怎麽坐在這裏?”

    秋靜淞下意識的就說:“外麵有點吵。”

    秋明幾笑了笑,“怎麽,哥哥跟你最好的朋友成親,你不高興了?”

    怎麽哥哥就要成親了?秋靜淞眨了眨眼睛,突然之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年何月。

    “姑姑?”她看著秋明幾又喊了一聲,並且試圖看清楚她的樣子,“是你說,靜兒可以做女公子的。”

    秋明幾的聲音,在秋靜淞聽來第一次如此的柔和,“你知道姑姑現在在做什麽嗎?”

    “在做什麽?”

    “姑姑在家相夫教子。”

    覺得不對勁的秋靜淞立馬問:“為什麽?”

    秋明幾像是在勸解她,又像是在引導她,“女人不管怎麽強,一旦有了家庭孩子就會不一樣。我以前覺得,光耀門楣,證明自己的實力比什麽都重要,但是後來……靜兒,這是姑姑的經驗之談,你覺得姑姑會害你嗎?”

    姑姑當然不會害她。秋靜淞立馬搖了搖頭。

    秋明幾便又道:“父母安在,家庭和睦,這樣安逸的生活,你覺得不能讓你滿足嗎?”

    秋靜淞的心空了一下,“我該滿足嗎?”

    “為什麽不試試換種方式生活呢?”秋明幾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繼續勸解,“你不覺得你之前活的太累了嗎?你為什麽要去承受那些本就不該你承受的東西呢?你隻是一個女孩子,你擁有顯赫至極的家世,你就應該同其他女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承歡父母膝下。”

    “可……”秋靜淞皺著眉,滿是不解,“可居安思危,這句話是您教我的啊。”

    “你好好的活著,能有什麽危險?”秋明幾把食指豎在秋靜淞唇上,說:“你現在也大了,再過兩年,不也是要嫁人的嗎?在家有父母可依,出嫁有丈夫可依,你又有什麽危險可以思的呢?”

    被秋靜淞當成榜樣的秋明幾居然會對她說出這種話……

    秋靜淞很想相信,但又覺得到處都不對勁,“姑姑,您是怎麽了,您怎麽變了……”

    “人都會變的。姑姑隻是看清了一些事情而已。”秋明幾說著,伸手把她拉了起來,“放棄那些不現實的想法吧。現在很好不是嗎?花轎快來了,你這個做小姑子的,還不快到前麵去接嫂子?”

    秋靜淞被推著往前麵走了兩步。

    一個踉蹌,她抬頭看到父母在朝她招手。

    “靜兒,過來啊。”

    如果是為了家人的話,那麽她好像沒有什麽是不能妥協的。

    柔和下眼神,拋卻所有的疑慮,秋靜淞提著衣裙跑了過去。

    “來了!”

    盧氏長子的婚禮,十分的盛大。

    看著最喜歡的哥哥和唯一的金蘭姐姐喜結連理,秋靜淞由衷的高興。

    有這層關係,之後姑嫂之間也相處的十分融洽。

    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具體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崔婉突然拿著一大堆畫帛來到秋靜淞的房間,“靜兒,這是奉陽最好的冰人送來的畫卷,娘說要你看看。”

    正在繡花的秋靜淞頭也不抬,“看了做什麽?”

    “好讓你嫁人啊。”崔婉把東西放好,坐到了她身邊,“你啊,年紀也不小了,也是該考慮考慮終生大事了。”

    秋靜淞頓了頓,又繼續穿針引線,“不如婉姐姐你先幫我掌掌眼吧。”

    “這是跟你要過一輩子的人,哪有讓我來選的道理?”

    “婉姐姐跟別人不同啊,我相信你,所以拜托啦。”

    崔婉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這個丫頭,真是……要是選的不好,你豈不是要怪我一輩子的?”

    秋靜淞低頭咬斷絲線,笑了一下,“不會的。”

    她現在什麽都不在乎,所以怎麽樣也沒有關係了。

    她不會再去想任何不服實際的東西,也不會再去相信任何她以為的東西。安於現狀,安於現狀,就算是活的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隻要家人都在她身邊就好。

    在新婚前夜,秋靜淞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怎麽了,她就是看不清自己的樣子。

    玉書言看到她這個樣子,有些擔憂的問道:“怎麽了,是不是眼睛裏進什麽東西了?”

    好像很久沒有聽到娘親這麽溫柔地聲音了,秋靜淞一怔,回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的人呆了呆。

    母親的樣子,似乎還跟記憶中的一樣。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盧氏的小娘子真的是小的拉纖保媒這麽多年,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了。”

    玉書言淡淡的一笑,揮退在旁奉承著的媒婆,“你先下去吧。”

    等房間裏的人都退下後,她握住秋靜淞的手,把她帶到了窗邊,“靜兒,過來很娘一起看看天上。”

    秋靜淞聽話的抬起頭,那一大片的星空差點晃花了她的眼睛。

    “娘,天上有好多星星。”

    “然後呢?你就隻看到了這些嗎?”玉書言像抱小孩兒那樣抱著秋靜淞坐下,在她耳邊小聲說道:“你不是會看星象的嗎?還學過的東西,你就忘啦?”

    秋靜淞張了張嘴,有些不敢置信,“我會……看星象?”

    “對啊。”

    “我為什麽會看星象?”

    玉書言點著頭說:“因為你有一位確實很博學多才的老師。”

    秋靜淞咽了咽口水,突然對以往的認知又產生了懷疑。

    玉書言感受到她忍不住的在發抖,便把她的身子轉過來,讓她看著自己,“靜兒,秋靜淞是誰?”

    “秋靜淞是我。”

    “你又是誰?”

    “我……我是秋家的女兒。”

    “還有呢?”

    秋靜淞往後一仰,害怕的摔在了地上,“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玉書言站起來,看著她歎了口氣後,突然喝道:“秋靜淞是秋家的驕傲,是秋家的希望,不是你這個樣子的!”

    秋靜淞搖搖腦袋,抬起頭十分痛苦的喊了一聲:“娘……”

    “平靜安逸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剝奪你的思想,讓你拋棄自由的家人是你想要的嗎?”

    “如同一句傀儡,別人說一句你就動一下,這樣的你還是你嗎?”

    玉書言連問三問,在秋靜淞頭疼欲裂,大氣都喘不上時,接著用一種肅穆無比的語氣道:“靜兒,你今天已經聚靈而爆,說明承載太多秋家希望的你已經可以運用秋家的力量了。娘現在教你操控秋家力量的八字口訣,你一定要牢牢記住。”

    “娘……”

    “【杲杲日出,火烈具舉】”

    “娘!”抱著頭的秋靜淞大喊一聲,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娘,為什麽不是父親教我這些啊……”

    玉書言笑著,含淚笑著,“因為你父親已經不在我們身邊了啊。”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

    秋靜淞閉著眼睛甩了甩腦袋,再度抬頭時,發現自己居然坐在花轎之中。

    是了,她今天嫁人。

    可她為什麽要嫁人來著?

    在整個拜堂的過程,秋靜淞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被送入婚房後,無事可做的秋靜淞倚著床梁,抬眼透過窗戶,看著窗外的星星。

    也是湊巧,今次秋靜淞看到的這角,是二十八星宿中北方星宿的第四星宿:虛。

    秋靜淞小聲呢喃道:“虛位清明,則代表天下太平;虛星兩暗,則指有動洫不安,兵亂無寧……”

    她看著暗淡無光的整個星係,眯了眯眼睛。

    國泰民安,百姓才能安居樂業;若國家戰亂四起,動蕩不安……

    此時,好像是他的丈夫行完酒宴過來了。

    “夫人……”

    當秋靜淞感受到自己被他扶著平躺到床上的時候,第一時間握緊了拳。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

    不曾謀麵的“丈夫”把唇移到她耳邊,突然說:“秋靜淞,這樣你還能忍嗎?”

    她怎麽能忍?

    “簡直荒唐!”秋靜淞推開他,起身,揚起手一巴掌把他扇在地上,“什麽夫人娘子的,我也是你想碰就能碰的嗎?”

    “丈夫”倒在地上朝她一笑,“你醒了啊。”

    秋靜淞瞳孔一縮,“你……”

    “快點回來吧。”他歎息一聲,然後突然消失了。

    回來?她能回到哪兒?

    秋靜淞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三魂七魄歸於靈台,終於明白了過來。

    南柯一夢,這就是南柯一夢!

    從她第一次睜眼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秋靜淞,父母雙亡,與兄長金蘭失散,早就不是那個能在奉陽安穩度日的秋家娘子。

    她現在就算行大道,也隻是孤身一人。

    抬頭看著滿房紅綢,秋靜淞伸手,將其一處拉扯了一下。

    都是假的——或許也有真的,但是……

    秋靜淞想到從西山崖上墜落時,母親臨終前對她說的萬千囑咐中的一句:

    “靜兒,娘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

    “娘……”淚光瑩瑩,秋靜淞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度見到娘親。想到娘親再度出現對她說的話,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吸了口氣,“杲杲日出,火烈具舉。”

    心隨意動,幾乎是聲音落下的同時,整個房間就被大火點燃了。

    這種本就不該存在的東西,就應該燒掉才是。

    摘去華冠,脫下外袍,秋靜淞又一次解開綁在雙腿上的束帶,義無反顧的衝了也出去。

    第一個出現在她麵前的人是崔婉。她泫然若泣,悲切的問:“靜兒妹妹,你真的要離開我們嗎?”

    她那外柔內剛的婉姐姐可不是這樣的。秋靜淞從她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步子都不帶停一下。

    哥哥盧景彌在廊道拐角處等著她,“靜兒,你又叛逆了不是?聽話,跟哥回去,哥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自己的人生不應該是由自己來決定嗎?秋靜淞到這裏也沒有再看他一眼。

    行至大門處,擋住她去路的,是父親盧正唐。

    “靜兒,你要是今天出了這個門,父親就再也保護不了你了。”

    秋靜淞終於停了一下。

    然而她卻伸手指著天空問道:“天下大亂將至,若作壁上觀,屆時敵軍入城,國都快沒了,父親又如何護住一個家?”

    被霧氣罩著看不清身形的盧正唐,終於還是消失了。

    秋靜淞頓了頓,突然仰頭大笑起來。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境,這裏所見的一切,都是她的心魔。

    可惜了,她秋靜淞打娘胎就有一股倔性,骨子裏更是不服輸,也從來不是什麽肯安於現狀的人!

    即將跑出大門時,秋靜淞聽到了後麵母親的一聲呼喚。

    “靜兒——”

    秋靜淞沒有回頭,隻是笑了笑。

    母親,女兒定然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