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吾名阿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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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 從展正心下山的那日下午起, 天上就開始下雪。這雪時大時小,紛紛揚揚, 下了一天一夜。
繞是當初把房子蓋得比較高, 秋靜淞的家門前也被埋了半處。
她並非是隻知道埋頭讀書的書呆子。這天,等風雪停了, 秋靜淞換了一身利索的衣裳,拿著展正心留下來的鏟子開始鏟屋門口的雪。
“瑞雪,兆豐年。”她一邊咬著牙鏟雪一邊喘著大氣一邊咕咕叨叨自言自語,“雖然,今年冬天可能會受累,但是, 明天春天,明年秋天,百姓們, 肯定會得到一個好收成!”
或許有些人會在乎, 但是對秋靜淞來說,用本該寫字的手來勞作,是沒所謂的。
把屋門口的雪鏟平了,有些餓了的秋靜淞吃了個餅墊完肚子後,又扛著鏟子去不遠處的父母墳前。
怕被人認出來, 對於這個衣冠塚,秋靜淞並不曾給它立碑,不過這並不妨礙她的一片孝心。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之後, 秋靜淞擦了擦手,繼續開始幹活。
比較可惜的是,在衣冠塚旁邊長著的,那幾棵剛才打出花苞的梅花樹都被大雪壓斷了。
不忍它們就這麽被丟棄到山溝裏,秋靜淞把周圍清好後,帶著拿著殘枝斷丫回去了。
她記得,屋裏好像有個空花瓶來著。養兩日,說不定這些花苞都會開,也不枉它們來人世一遭。
在屋前,看著那些雖然被霜打焉兒了,但未折未斷的菊花,秋靜淞笑了。
“還是你們好。”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今日有雅興,秋靜淞練字時寫的全是賞菊讚菊的詩句。
心有雅意,她看著自己的字都覺得有一種灑脫恣意之感。
其實梅花也挺好,但不得不說,愛梅與愛菊這其間,她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秋靜淞留了幾張她覺得寫得可以的字,打算等雪化了山路好走之後,在去看鍾一杳時拿給他看。
因為白天辛苦了,這天入夜後,程茂林也沒打擾她。
“你還是要好好休息好。”
看了兩頁書,溫習了一下後,程茂林就出門找樂子去了。
這兩天,他發現了一件怪事——本來歸他吃的,秋靜淞放在門口的飯,不知道被誰給吃了。
難道真的有鬼?
又或者是像他這樣的靈仙?
不管怎麽樣,無聊的程茂林都想去看看。
可惜,他沒個目標,轉悠了整夜,也沒發現什麽。
要不要回去問問秋靜淞呢?她好像也發現這件事了。
程茂林這樣想著,正好看見秋靜淞住的房子裏升起炊煙。
早上起了霧,程茂林其實不確定那到底是山中的霧還是炊煙,不過反正他都要回去,回去了再看也不遲。
他一路慢悠悠的飄著,在靠近屋子的時候,正好瞧見有隻大黃狗從眼前躥過。
它似乎能看到程茂林,還大聲的“汪!”了一聲。
程茂林一開始還莫名其妙著,後來聽到秋靜淞站在屋前笑:“原來都是你吃的啊。”
什麽?
反應過來的程茂林,轉身就去追。
那些明明都是他的口糧!
這隻大黃狗,再見它,是在第二天。
當時秋靜淞早起做飯,就看到這隻大黃狗伸著舌頭坐在屋前,腳邊還握著一隻膘肥體壯的老鼠。
她當即又忍不住笑了,“這是……狗拿耗子?”
在程茂林嚴肅的注視下,大黃狗嗷嗚一聲,委屈巴巴的叼起老鼠丟得遠遠的。
“老鼠是在地窖裏抓到的嗎?真是謝謝你了。”等它再度回來後,秋靜淞側身把門打開,“這麽冷的天,你在外麵也不容易,就進來吧。隻是屋外的東西,你可不許再吃了。”
程茂林站在秋靜淞的身後,抱著手點頭。
那明明就是隻能讓他吃的。
家裏多了一個活物,秋靜淞不僅話多了,性子也活潑了許多。她無聊時,還會把寫錯的紙揉成紙團,丟來丟去的逗大黃狗玩。
隻是這天,秋靜淞突然沒了情緒。
也不算突然,問題就出在書上。可能是當初寫時鍾一杳太著急了,在《詩經·國風·邶風》某一頁的《雄雉》篇,有一塊很大的地方都被墨給糊了。
反麵也是。
“到底,這裏寫的是什麽呢?”
她歎了口氣,讀了一點還依稀可見的地方:“雄雉於飛,泄泄其羽……”
然後下麵就沒有了。
秋靜淞拿筆抓了抓腦袋,這種明明能看卻看不了的感覺讓她很難受。
現在大雪封山,她又不能下山去找鍾一杳請教……
咂了咂舌,不想再浪費更多時間,秋靜淞直接翻過這頁去讀下一首:
《邶風·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秋靜淞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雖然說當時她放下了,可是在入夜後,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沒有辦法睡著。
“雄雉於飛,泄泄其羽……下一句,更下麵的一句,到底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在往後把《詩經》和《搜神記》都讀完的日子裏,秋靜淞一直在想。
不知道這首詩的全篇,秋靜淞做什麽都覺得不得勁。
程茂林看見她沒有精神,心裏也不好受。
嗯……你不可以下山,但是我可以啊!
想明白這點,程茂林雙眼一亮,他摩拳擦掌,說著就往山下去。
他首先去找了鍾一杳。
大概是覺得鍾一杳可能會有存稿吧,他去了就把老頭的房間翻了一遍,可惜,到頭來注定一無所獲。
《詩經·邶風》的《雄雉》篇到底寫了什麽?如果可以,程茂林真的想扒著鍾一杳的耳朵大聲問他。
然而他對一個重病的老頭並做不了這些。
“易希那裏應該會有吧?”思考過後,程茂林又跑去找易希。
但是,在這個書是貴重物品的年代,隻擁有了四書就被讚學富五車的易希,除了一本曾經借給程婧的《世說新語》外,再也無其他。
所以到底該怎麽辦呢?
失望的程茂林飄出來,突然聽到街上有人在議論。
隔壁縣的土財主為了討好新老婆帶來的兒子最近買了很多書?
裏麵會有《詩經》嗎?不管會不會有,程茂林都決定去看看!
他在這個天地間,算得上是一個不能被拘束住的存在。
在這個“土財主”家裏,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叫程茂林找到了《詩經》。
他翻到那頁,小心翼翼,花了很多時間把全詩都背了下來。
“雄雉於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什麽伊阻。”
有遇到不認識的字,程茂林就將寫法記下來,“嗯……這個字是左邊一個言字,右邊一個台字。”
看了很久,天都黑了,把全篇都一字不漏一字不錯背下來的程茂林鬆了口氣,準備回去了。
在他把書還回去後回頭,突然被嚇了一下。
有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端著燭台,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因為太過認真,程茂林也不知道他看了自己有多久,總之,怕被他嚷出來,本來還想走大門的他一轉身,溜了。
他離開的地方,旁邊是一扇窗戶。
林說走過來,麵無表情的把窗戶推開了。
外頭,隻看得到一望無際的雪原。
雪地上,光滑一片。
“麒麟銜蘭,天家之人……”
“來去無影,六道之外之物……”
林說看著那本被翻過的詩經,回頭把蠟燭給吹了。
就當什麽也沒看到吧。
程茂林在回家的一路上,心都在狂跳——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會心跳,但是!
一推開門,他就忍不住趴到秋靜淞身上,“怎麽辦表妹,我被人看到了!”
突然被他壓倒在桌上的秋靜淞哼唧一聲,隻覺得背上沉重無比,有些莫名其妙。
“我這是……怎麽了?”她伸手摸了摸背,剛才腦袋都有點被砸暈了。
“對不起。”看到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反應過來的程茂林連忙跳了起來。他看著眉頭緊鎖的秋靜淞,突然又高興起來,“表妹啊,我知道《雄雉》全篇了,你快睡覺啊,我來教你。”
但是現在哪裏是睡覺的時候?
秋靜淞端坐於桌前溫習《孟子》,正用功呢。
程茂林也知道現在還早,急過後,便想著等她一下。
大黃狗圍著他走來走去。
秋靜淞看完書起身,去廚房熱了點宵夜。
然後,就是看著被墨跡糊掉的那篇《雄雉》發呆。
程茂林端著下巴,隻覺得無語又無奈,“你光盯著它看是看不出來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睡覺。你睡著了,我才好教你的。表妹啊,你快點睡啊,不快點的話,我忘記了怎麽辦?”
嘮叨著,嘮叨著,到亥時一刻,秋靜淞終於去睡了。
趴在她的床前,程茂林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期待。
對了,他還要讀書才行。
激動半天,想起來什麽,程茂林又把《孟子》摸了出來。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嚐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
他十分大聲的,用從來沒有過的激動心情朗讀著。
可是,等這篇《滕文公》他讀了都快半篇的時候,秋靜淞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程茂林隻聽得到她平穩的呼吸聲。
為什麽,為什麽不跟他說話了呢?
“君薨,聽於塚宰……後麵那兩個字念什麽你怎麽不告訴我了?”
“還有,晝爾於茅,宵爾索什麽,這個字我也不認得了。”
“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這句話的意思,我已經不記得了,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說一遍?”
程茂林一口氣問了很多,但秋靜淞就是沒有任何反應。
“難道,你已經聽不到我說話了嗎?”
之前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可相當快樂呢。
“我還特意,為你去找了《雄雉》,你也不想知道了嗎?”
一想到自己又要一個人了,程茂林揉揉眼睛,突然覺得有點難受。
鍾一杳當時說秋靜淞是邪祟不侵的體製那會兒,他是在場的。他當時還覺得這樣很好很厲害來著,可他哪裏想得到……
“你看不到我了,又聽不到我了,這樣我要怎麽才能跟你見麵?”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你不願意教我了?”
一想到這點,他就有點難過。
他也想聰明一點啊。
“為什麽我教過的東西,你總是記不住呢?”
——這句話不是程茂林說的!
他抬起頭,看著熟睡中的秋靜淞,驚喜的一躥而起,“那,那是因為我不像你那樣聰明嘛。你從小接觸這些,什麽都是一看就記得大概,再看就能全部背下來,可是我不行的。”
“但是,你也要努力啊。”秋靜淞的聲音裏,有一些無奈。
“我會努力的。”程茂林抿了抿嘴,他重新趴在秋靜淞床前,看著她笑道:“而且,我現在比你厲害了。”
秋靜淞的聲音裏隱隱有些笑意,如果她現在醒著,肯定還會彎起眼睛挑一下眉,“哦,是嗎?”
“我知道《雄雉》的全篇哦。你要不要我教你?”
“好啊,你說。”
程茂林一時間眉飛色舞。他清了清嗓子,端坐好,慢慢的吟道:“雄雉於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什麽伊阻。”
秋靜淞皺了皺眉,“這個【什麽】,是你不認識的字?”
“嗯!”程茂林點頭,用自己一開始就想好的方式說:“這個字,左邊一個言字,右邊一個台字。”
“是詒。”秋靜淞不用想就能說出來,“雄雉於飛,泄泄其羽。我之懷矣,自詒伊阻。全句應該是這樣才對。”
程茂林張了張嘴,笑道:“你讀得真好聽。”
“那,然後呢?”
“哦,第二句是這樣的:雄雉於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
暫無知覺的秋靜淞或許永遠都不會想到,她居然能夠在睡夢中,用這樣的方式學習。
一夜,又快這麽過去了。
在這次說再見之前,秋靜淞十分溫柔地,小聲地,問了程茂林一個問題:
“你叫什麽名字?”
程茂林張了張嘴,卻沒有把話說出來。
茂林,是他生前給自己的名字。
他用一種新的方式重生,也該有新的名字。
也沒有怎麽深思熟慮,在超脫後,程茂林看著秋靜淞安詳的睡顏,輕聲笑著說:“要是給我自己取個名字,那你就叫我阿季吧。”
阿季?
白天,看著手裏的詩經,看著屋頂開始化水的雪,秋靜淞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清爽感覺。
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是吧,阿季?
作者有話要說: 肝得有點多……
林說的說讀yue,就是那個通假音
程茂林,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