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不問問我是誰？”畢嶺燁拿著一根他自己摘的茄子甩來甩去。

    回想起來, 他知道紀揚是從下界飛升的獨立仙人，如今在兩界都沒有親屬、師門, 進了單位被派的遠遠的，同事都不認識兩個, 然而他們卻從未提及他的來曆和過去, 紀揚好像並不關心, 也可能是故意回避。

    麵對無需深交的人, 不道來處或者隨口敷衍，甚至說點假話，都無所謂。可對於真心相待的朋友，認識這麽久都沒好好介紹自己，似乎有點不夠意思。現在由自己主動提起, 畢嶺燁總覺得刻意, 不太好開口, 開口就把皮球拋給紀揚。

    紀揚不接他的球，故意道：“你不是畢嶺燁嗎？難道換人了？”仿佛他因為專心準備菜品，沒聽懂畢嶺燁的問題。

    說著話, 紀揚手下不停, 快速處理著交靈食訂單時順便從美好牧場買的腕龍肉。有了全套豪華廚具，他那雙手像是自己興奮起來，手指跳躍間充滿快樂韻律。也不見他有什麽複雜的動作, 一截生的腕龍腿骨肉徹底分離，殘血盡消，肉塊飛快變成塊, 又變成末。

    利落、幹淨，本應有些血腥的畫麵在紀揚手下變成了一場賞心悅目的表演。畢嶺燁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的手看，直到砧板上的東西都被分門別類地放到容器裏才抬起視線。

    欣賞的目光換成缺乏震懾感的銳利，畢嶺燁雙手背到身後，揚起下巴，故作凶狠：“對！你的朋友已經被我奪舍了。你不知他的身份，肯定找不回他。”

    不，我已經找到了。

    紀揚撲哧笑出來，看完他分肉才開始放豪言，誰信啊？

    但他壞心地往另一個方向配合：“你奪舍我朋友是為了頂替他吃好吃的麽？那你還吃茄子嗎？”

    畢嶺燁無奈地把背在身後的那根茄子拿出來，放到紀揚伸過來的手上。

    正當他以為紀揚還要跟他逗兩個來回，卻聽紀揚輕聲道：“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不想說也沒關係。”

    紀揚仔細去掉薄薄的茄子皮，眼睛沒有看他。

    “你從哪裏來，是做什麽的，有沒有地位，有沒有錢，都不重要。你是與我投契的朋友，我隻需要知道你喜歡的口味，想做的事，是不是健康，是不是開心，就行了。其實名字也不重要，就算你不是叫畢嶺燁，是叫畢狗蛋，你還是你。”

    曾經要找這個人的時候，紀揚很想知道他是誰，名字、住址、社會關係，找到了，那些就無所謂了。畢嶺燁覺得不說更安全或者更簡單，紀揚也沒有那麽強的探究之心。甚至他想，不問可能更好。

    畢嶺燁怔住。他知道紀揚不是以身份論遠近的人，但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語言是一種力量，大腦的河流裏流著一樣的信息，語言卻會讓河麵掀起風浪。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畢嶺燁不知該如何形容才準確。紫紅色的茄子皮被剝開，花瓣般垂下，畢嶺燁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也被剝開一層。

    被那雙漂亮的手輕輕地剝開一層。

    腦袋暫時供血不足，畢嶺燁強撐道：“誰叫畢狗蛋？！我就叫畢嶺燁！”

    還有之前的畢山火，這人怎麽那麽愛給人亂起名字呢？

    並且天真，在四個妖修麵前做穩重睿智的領導，在鬼警們麵前做精幹有原則的合作者，對著純粹的朋友就露餡兒了。

    畢嶺燁被激發出了囉嗦的一麵：“你這麽容易信任人不行，萬一我背景有問題會陷你於不義呢？萬一我是壞蛋呢？”

    紀揚扯著茄子皮笑：“嗯，你不是畢狗蛋，你是畢壞蛋，壞得給我買高檔廚具。”

    畢嶺燁絕倒，但被他提醒，想起東西還沒給完。

    “水果種子之類的放外麵了，這個現在就可以用。”畢嶺燁邊說邊打開一個精美的小包裹，“我也還沒看是什麽樣。”

    什麽樣？圍裙樣！

    小小一團布料抖開，大紅底色上金色流光組成神秘火焰紋，光芒一閃即收斂入內，強大的法力氣息也傾刻消失，但法衣仍讓人挪不開眼。

    一看就知道是好材料在好手法之下製成的，這麽好的法衣竟然做成了圍裙，不知道接受委托的製衣大師是什麽心情。

    紀揚額上無形的黑線足夠煮一碗麵，他仔仔細細翻看畢嶺燁塞到他手上的圍裙，果然沒有看到每個法器、法衣製作品牌和個人都會留在作品上的標簽。

    畢嶺燁滿意又得意：“喜歡吧？這麽看能看出什麽來，穿上才知道合不合適。”

    他又從磨蹭的紀揚手中拿過圍裙，站在紀揚身後直接將帶子往他脖子上一掛，又稍稍低身幫對方係腰帶。

    繡著金色暗紋的紅色細帶一點點將紀揚的腰收攏，畢嶺燁忽然覺得眼前的畫麵十分耐看，耐看到他不知不覺就放緩了速度。

    打個結而已卻半天沒好，紀揚反手摸上去，意外摸到了畢嶺燁的手指，他轉頭去看，後者本來比他高半個頭，為了係帶彎著腰，受驚之下猛地站起，哐地撞上他的額頭。

    紀揚捂著額頭倒退兩步，腰帶又鬆開，風把輕飄飄的圍裙揚起，糊了他一臉。

    “哈哈哈哈！”

    紀揚在畢嶺燁的大笑聲中恨恨把圍裙從臉上扯下來，三兩下係好帶子。

    因為用力，寬鬆的圍裙再次收腰，畢嶺燁的視線在他腰上掃來掃去，笑意未歇地說：“你的腰怎麽這麽細？”

    當初由於沒有腰而搞出尷尬事件的回憶一下被勾起，紀揚臉紅，顧圍裙而言其他：“要是真有要穿上法衣戰鬥的一天，那我肯定是唯一一個穿圍裙的，拉風！”

    畢嶺燁好不容易止住笑，糾正：“不是讓你穿著去戰鬥的，是給你下廚穿的，免得走神時把自己傷著了。”

    原來是這樣，紀揚還以為對方是因為他愛下廚故意搞怪，反□□衣的防護力在那裏，外形什麽樣都可以。

    雖然這樣的圍裙沒有必要，紀揚還是覺得心裏很暖，心情也因為這一點和剛才的玩鬧變得鬆快許多。

    他明白，畢嶺燁把認為他用得上的東西一股腦地送來，是準備離開了。

    然而告別沒有他想的那麽難受，他更了解這位朋友，對方也在加深他們間的聯係，他們總會再見。

    擔心從此再無交集的分別才會讓人心慌，紐帶不斷的暫離能夠讓人從容地揮揮手。

    告別大餐還是要吃的。

    紀揚拿出了看家本領，桌上隻有三菜一湯一飯，但吃飯的另外三個人誰也不能說這餐飯規格低了。

    蔬菌湯最引人矚目。實際上要是紀揚不介紹，安芙與泰和根本看不出那是什麽菜，隻能感歎實在太美了。

    玉白的容器裏盛著一汪碧水，其上漂浮著彩色雲霞，那是紀揚采集的晚霞的顏色。雲霞緩緩翻湧，半遮半掩地露出“湖中”以多種蔬菜菌菇微雕而成的島嶼、小山、仙草、時花、竹筏、浮萍。

    水景形神俱在、惟妙惟肖，看不出具體使用了哪些材料，卻仿佛臨湖觀景，不用一言，天地盡在心間。

    旁邊是蒜蓉肉末烤茄子，凡間家常的一道菜，經過紀揚之手便變得不同。茄肉化為花瓣層疊的白色花朵，不像普通茄子那樣，熟了之後就軟塌無骨，而是托起了作為花蕊的蒜蓉肉末。醬汁層層滲入茄肉，整道菜並沒有因形害味，桌邊的客人隻是聞到香味，就使勁吞了吞口水。

    另外的綠晶凍用良種苦瓜微苦的汁液凝成膏體，將甘甜可愛的水果塊兒包裹其中，通透潤眼，看著就清涼爽口。

    豆角靈米飯是放在腕龍筒骨裏蒸出來的，米粒吸收了骨髓的油氣和豆角的清香，晶瑩剔透，可以想象必然好吃又不膩。而且盛飯的筒骨雪白的表麵浮雕了豐收景象，擺在麵前讓人有種那是貢品的錯覺。安芙隱隱看出，那些浮雕似乎是靈力流動的路線，不隻為了好看。

    看來看去，這些藝術品都讓人不忍破壞，隻有那一大盆幹鍋腕龍排骨足夠普通。

    排骨塊大，濕度適中，和藕、土豆、木耳、青筍等多種食材混在一起，裹著辣椒、花椒、芝麻，談不上美感，卻別樣誘人。

    早已口舌生津的食客終於找到了下筷的地方，隻想快點安慰空虛得前所未有的胃。

    “啾~”一聲鳥鳴響起，大家都看向泰和，泰和也頓住，意識到聲音是從自己口中發出的。

    “我……”泰和嘴中含著食物，含糊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紀揚從幹鍋中夾出一粒鬆子放入口中，一嚼：“啾！”

    原來他從山中收來鳥鳴聲，灌入一粒粒炒製好的鬆子。這道菜吃的不僅是味道，還有趣味。

    和紀揚不熟、和畢嶺燁是有距離的上下級的安芙與泰和不用隻悶頭吃飯，也不用提著神恭維誰，小心留意誰，紀揚也不用太過照顧他們，或者刻意找話題。不同的鳥鳴聲負擔了調節氣氛的角色，小小的鬆子藏在菜裏，每每有人吃到，大家自然一笑，還可以猜猜那是隻什麽鳥。

    飯桌上的食物輕而易舉地撬鬆了嘴巴的閥門，使它難以停下來。走的時候紀揚又送了他們、尤其是畢嶺燁一大堆泡芙、辣條和馬卡龍。畢嶺燁的兩個下屬大概知道了，為什麽聖君會那麽看重這個人。

    一直到離開時，畢嶺燁也沒告訴紀揚他到底是誰。

    沒有紀揚想的那麽不可說，他隻是覺得現在說出來，像一個名不副實的人炫富，有點心虛，還是等他真富了再說吧。

    紀揚都說了，他隻在意他本身。

    作者有話要說：　　更晚了，手機電腦都搞沒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