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案例三 ● 夢的威脅
字數:7817 加入書籤
精神病院的同性戀並不好找,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公開出櫃,也不是每位家屬都會把患者所有情況報告給醫生。
找不到合適的案例時,齊汾就跟著魏凱醫生在二病區查房,觀察患者不同疾病症狀的不同之處,練習寫病例,學習各種情況處理方法,並試著把書本中知識實際應用。
漸漸地,二病區病人們也認識了這個新來的實習生,在走廊或病房遇到,齊汾經常聽見周圍的招呼聲:“醫生/大夫好。”偶爾也夾雜著類似“齊公公又來巡查啦”這樣不和諧的聲音。
齊汾學會了無視患者不時的犯病,知道哪些需要及時處理,哪些症狀順其自然就好。
就在他認為隻要懂得如何應對患者,精神病院也沒那麽可怕的時候,某日他例行查房結束,回辦公室途中,獨自在走廊裏溜達,突然就被某患者捂住嘴,揪住領子,一把拖進旁邊的病房。
齊汾被拖拽地暈頭轉向,試圖拿出鎮定劑紮過去,一摸兜才想起今天新換的白大褂,兜裏裝備忘記放進去了。
某些笑話裏說的那種笨死的人就是在形容我啊!齊汾恨恨地自我唾棄。
就在他覺得命不久矣,不知道死後算不算工傷,能不能拿到賠償金時,抓住自己的爪子突然鬆開。
“對不起對不起。”
齊汾被摔到病床旁邊的地上,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站在一旁不住道歉,臉色憔悴,黑眼圈深幽,似乎嚴重缺覺。齊汾揉著屁股扭頭望去,認出他是前兩天新進的患者,印象中入院診斷懷疑精神分裂症和恐懼症。
“實在對不起,”年輕人緊張地搓著雙手,臉色通紅,“我最近不太控製的住自己。”
“現在能控製了?”齊汾無奈地問,重新考慮逃離這裏的可能性,要不幹脆放棄學業吧。他站起身往外走,準備去報告給年輕人的主治醫生,患者有暴力傾向,建議隔離治療。
還沒到門口,齊汾又被拽住,他以為對方再次犯病,趕忙做出防禦姿態,回身卻見他坐在地上,伸手揪著齊汾的衣角,無聲無息哭的淚眼模糊。
“大夫你別走我害怕。”年輕人情緒激動,哭泣道,“他們都不相信我,我就看你麵善,所以求你幫幫我,你不能不管我啊!”
你看我有向精神病發展的趨勢,所以覺得我會相信你是嗎!!
齊汾真想一腳踹死他。
年輕人賴在地上痛哭流涕,肉眼可見的愈演愈烈,齊汾趕忙蹲下試圖穩住他,“那個……你叫……?”他轉頭尋覓病床床欄的姓名牌,“……付賬?”
還買單呢!誰的破字,跟鬼畫符似的,完全看不清。
“付丹倀。”年輕人抽泣地糾正。
“抱歉抱歉。”齊汾說,“我並不是你的主治醫生,不了解你的問題,你最好跟你的醫生談談,我幫你去叫他,好嗎?”
“他們都覺得我有病,可我沒病!”付丹倀急切聲明,“不不,我現在確實有點不對勁,那也是被他逼出來的!”
齊汾抓住重點:“他?誰啊?”
“我的夢!他……他活了啊!我的夢活了!”
“你的夢?”
聽到夢字,付丹倀明顯抖了一下,點點頭,想說話,卻隻發出破碎的音節。
齊汾安慰道:“別急,慢慢說。我在這裏,你不用害怕。”
付丹倀喘息了一會兒,逐漸鎮定,被齊汾扶起來坐到床上。
“事情發生在前兩年,但我從小就跟別人不太一樣。相比正常人,我記憶力特別好,不是記課文這類的,而是能記住自己的每一個夢。”付丹倀手攥拳緊握被套,降低內心恐懼,“一般人都不會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或者偶爾會記住。而我每天閉上眼就會做夢,連續做幾個小時,睜眼後能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我開始以為所有人都這樣,並沒有在意,知道自己不一樣後也挺興奮,想著這會不會是我的一種超能力。後但來做的夢越來越詭異,甚至開始像小說一樣連載!第一天做的夢,如果故事沒講完,第二天晚上接著繼續做,像一部連續劇。
“在夢裏我還是我,但又不是我。我是以第一視角觀察夢中的世界,然而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夢裏我回到小時候,重新過每一天的生活,從早上起床去洗漱,然後去上學聽課,跟同學聊天玩耍,到晚上回家寫作業,最後在夢裏入睡,然後現實中我醒來。其實也不是每一天,主要是對我有重要意義或者印象比較深刻的那些時候。一開始,我以為這是記憶的重現,但後來我發現不對勁。
“我的學校、同學、生活都與記憶力一樣,但一些重要的抉擇卻變化了。最開始讓我察覺到不對的是一次數學考試,我記得那次我做錯了一道關鍵的大題,沒有拿到好成績,被老師罵個狗血淋頭,從此再不喜歡數學。但夢裏的我選對了,成績優秀,被老師誇獎。
“後來我發現許多不同,比如高中時我沒有因為害羞而放棄上台演出的機會,大學時主動找任課老師參與實驗項目,工作後跟客戶商談時選擇了b方案而不是a方案,獲得客戶讚揚並簽署合同。盡是一些我非常後悔的事情,在夢裏重新經曆了一遍,並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付丹倀說的口幹舌燥,齊汾順手把水杯遞過去,趁機道:“這些夢是很正常的。說到底夢也隻是大腦皮層神經的興奮,是一種自發性的心理活動,所以才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後悔當初做的那些錯誤決定,所以這些記憶在夢裏重現,並且給你機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你覺得在夢裏經曆了一天的時間,其實不過5-10分鍾而已,大腦給了你錯誤的時間估算。”
付丹倀搖搖頭:“做了這麽多年夢,我也大致了解過夢是怎麽回事兒。如果僅僅持續重複選擇的過程我也不會當真,但後來我逐漸發覺,並不是我在重新進行抉擇,而是那根本不是我!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孩子,但她並不喜歡我,以至於我一直被朋友們嘲笑為備胎,我一點都不介意她對我怎麽樣,隻要她還願意搭理我就行。有一次她分手了,我去安慰她,陪她喝酒,後來我倆都有點喝多,就醉醺醺地抱在一起,我第一次親到了她。可是在夢裏,我並沒有親她,在喝完酒後,她傷心地往我懷裏湊,我竟然抬手抽了她一巴掌,還罵她是賤人,讓她自己去犯賤別拉上我。
“我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而且我一點都不後悔當初親了她!”付丹倀歇斯底裏地怒吼,“所以我察覺到那不是我,雖然我以第一視角在觀看,能體會到觸覺或痛覺等感官,但就跟附身一樣,我隻是附在我夢裏的人身上,導致我一直以為那是我,其實並不是。”
齊汾聽得雲裏霧裏的,總結道:“所以你認為,你夢裏出現的一個人,跟你長得一樣,擁有你的記憶,但卻是另外一個人,而且你還跟他共用身體?”
付丹倀同意:“我的夢並不是我後悔的事件重製,而是他後悔的事件。其實仔細一琢磨就能發現,夢裏並不止出現我覺得錯誤的選擇,更有一些我認為很正常,而他想要改變的事情,比如剛才我和那個姑娘的故事,再比如前段時間股票大漲,我有的同事賺了十幾萬,我聽了後一點也不羨慕,因為我不喜歡這種類似賭博的賺錢法,但他卻選擇回到那幾天,買了一堆股票。”
齊汾並未認為有什麽問題,以流行的話來講,所有類似矛盾,全都可以推脫給虛無縹緲的潛意識:你並沒有認識到你內心真正的想法。
“後來的事情越來越奇怪。他經常在照鏡子時候喃喃自語,表情也異常猙獰。我從不知道我這張臉還能露出如此陰森詭異的笑容,就像這樣……”付丹倀麵容扭曲,禁閉雙唇,嘴角上翹,似笑非笑,看著齊汾,但瞳孔並沒有聚焦,像惡魔附身,冷笑道:“‘喂——你個蠢貨,把人生完全搞糟了啊,要不要換我來?’”
齊汾被嚇了一跳,寒戰從腳底竄到頭頂,結結巴巴地說:“這……這還真是、噩夢。”
“這不是噩夢!”付丹倀恢複正常狀態,立刻反駁,“他對著鏡子說,其實是在對著我說啊!他知道我的存在,並且在威脅我!他想取代我!我覺得我過得挺滋潤的,但很顯然他不這麽認為。重現記憶也是他在表示,如果是他,能做的更好。”
付丹倀抱住頭,瑟瑟發抖,低聲問:“醫生,你說我該怎麽辦?”
齊汾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他,又怕刺激他暴走,剛伸出手就放下,小心翼翼地安慰:“他不是隻活在你的夢裏嗎?影響不到你的生活的。”
“不不,醫生你不知道。”付丹倀猛得搖頭,似乎想擺脫不愉快的記憶,“他可以影響我的!如果他幹了重體力勞動,第二天我的身體也會特別累。他選擇晚睡覺,我也會睡得特別晚。而且他最近經常對著鏡子做些少兒不宜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自戀還是……”
齊汾不以為然:“這很正常,前者是如果晚上沒休息好身體會感到疲倦,後者也不過是做了個……嗯,春 | 夢而已。”
付丹倀反應激烈,手舞足蹈,正準備繼續解釋,病房門“嘭”的被打開。
魏凱走了進來,後麵跟隨一個文質彬彬、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在遍地都是不修邊幅的白大褂和病號服的醫院,衣冠楚楚很是惹人注意。
“魏老師。”齊汾站起打招呼,好奇地看著西裝男。
“小齊也在啊。”魏凱點點頭,側身指著男子向付丹倀和齊汾介紹,“這是我院外聘的催眠師,薑牧,今天請他來幫助你進行治療。”
“催眠師?”付丹倀和齊汾皆是一愣。
然後付丹倀激動地一把抓起薑牧的手,請求道:“醫生,你一定要幫我啊!我都好幾天不敢睡覺了。”
齊汾盯著薑牧,納悶什麽時候醫院有外聘的催眠師了?眼角瞥見魏凱一直在擠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於是怔怔的跟著魏凱走出病房,留下薑牧給付丹倀做治療。
正值晚餐時間,患者們陸陸續續走出病房,在幾個護士的引領下,前往走廊盡頭的食堂吃飯,走廊沸沸揚揚,被喧鬧聲覆蓋。
齊汾和魏凱站在走廊上,等待薑牧的治療結果。
“怎麽回事兒?”齊汾問。
“暗示療法。”魏凱解釋,“那是我一個朋友,心理醫生。確實懂一點催眠術,但並不是催眠師,這次請他來幫忙。”
齊汾不知所以,茫然地看著魏凱。
“患者已經住院了一段時間,卻並沒有改善,他開始不信任咱們這些醫生了。如果現在給他找第三方醫生來治療,他會相信他說的話。”魏凱掏出一顆薄荷糖拋進嘴裏,抵抗煙癮,“你知道什麽是暗示療法嗎?”
齊汾回答:“患者收到醫生的積極暗示,從而接受醫生的某種觀點或者行為,解除心理負擔。”
魏凱點頭:“沒錯。付丹倀他堅信自己夢裏的人是活著的,他害怕被夢裏的人取代,越是害怕越會夢到,惡性循環。我們做了許多檢查,並未發現他存在第二人格,也就說他更符合睡眠疑懼症,他所說的夢中人,很可能就是單純的幻想。”
“所以,讓他知道夢裏人是假的就行?”齊汾說完,即刻自我否定,“不對,他已經跳不出他的固定思維了。最好的辦法是讓他相信夢裏人已經消失就行了。”
魏凱讚揚道:“聰明。薑牧的治療就是讓付丹倀相信,他夢裏的人已經被薑牧殺掉了,不會再出現了。”
“他隻要自己不去鑽牛角尖,也就不會在夢到那個夢裏人了。”齊汾接著說,“好辦法。”
過了一段時間,吃完飯的患者們紛紛從餐廳走出來,被護士帶進活動室。病情輕微的,還被允許在護工的看護下,去院內小花園溜達一會兒。
薑牧拉開門走了出來,朝魏凱點點頭,示意治療順利。付丹倀站在他身後,表情興奮,不斷表示感謝:“太感謝醫生們,終於擺脫他的存在了,我也安全了。”
薑牧回身道,聲音清冷:“如果再有任何問題,可以通過魏凱醫生聯係我。”
“好的好的。他死了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我覺得我馬上就可以出院。”
魏凱說道:“先去吃飯吧,其他人都吃完了。”
付丹倀容光煥發,連跑帶顛地衝向餐廳。
齊汾看著付丹倀離去的身影,暗歎薑還是老的辣,治療效果真好。
“謝謝啦!”魏凱虛搭上薑牧的肩膀,“走,請你吃飯!”
“免了。”薑牧譏諷地看著魏凱,“肯定又是請我去食堂,太難吃,不去。”
“嘿嘿。”魏凱心虛地賊樂,“被你看穿了。我晚上還有夜班,要抓緊去睡一覺,那就不招待你了,你也認識路,不送了啊!”
齊汾發覺這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如果能多跟有經驗的治療師交流。他做了會兒心理建設,鼓起勇氣,插話道:“薑老師,讓我代替魏老師請您吃飯吧。”
魏凱同意:“好主意,讓他替我去吧,我出錢,你們也別揪著我說吝嗇。”
“抱歉,今晚有事。”薑牧禮貌地向齊汾表示歉意,“下次吧,還有機會的。”
齊汾:“沒事兒沒事兒,那就下次再請您。”
薑牧抬腳往病區外走,過道盡頭封閉的大門為他打開放行。齊汾跟著魏凱回醫生辦公室休息。
轉身的那一刹那,齊汾似乎看見付丹倀在封閉的大門前一閃而過。
“哎?”他停下腳步,餐廳不在走廊的另一頭麽?他準備仔細看時,隻見到一女患者哇哇亂叫地扔著活動室的筆跑過大門,後麵護士追著撿筆。
他拽住剛從餐廳出來的護士,問:“付丹倀在餐廳吧?”
護士回複:“在呢,可乖了,你們跟他說什麽了?他特興奮,到處嚷著要出院。”
齊汾撓撓頭,自己不會也開始出現幻覺了吧?他不敢再瞎想,跟護士道謝,跟著魏凱直奔辦公室。
是不是該去看心理醫生,減輕壓力疏導一下了?齊汾盤算著找個老師或者經曆過實習的學長谘詢下。
二病區門外,薑牧頓了下腳步,回頭望向空蕩蕩的大門,仿佛也察覺了什麽,麵露驚奇。身後電梯門“叮”地打開,他不再猶豫,走進去離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