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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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踏青需謹慎

    孟春已過,仲春將至。芳草依依,蓀樨其桂。留夷未綻,可喜木蘭銜蕊。及第花漫山遍野,正如紅煙雲霧,與紫花露甲相映成趣。

    一車碌碌搖曳,直往城郊行。

    車內人正幽幽吟道:“豈料青山枯瘠去,一水正映別離人。碎花去。杏子又青。”

    歐陽庭勒了一下馬韁,讓過迎麵而來三騎。

    “何等情深義重?一別經年不見,豈不如杏之未熟,澀而酸矣。”其中一縹衫人卻住了,癡癡複念幾遍方展眉歎道,“果是:花碎得青杏,緣散令山枯。妙甚!可否請教足下台甫?”

    車內人卻笑了:“阿庭以為如何?”

    ……不如何。講道理,開花不一定都會結果。

    舉凡雌雄異株的雄樹,以及雌花不授粉的大都隻開花不結果。而開花這種事,一般是這植物用最盛大的形式昭告天下自己發育成熟可以交.配,授粉之類事情交給蜜蜂啊蝴蝶啊風啊甚麽的,然後就該把營養能量那些供給果實,這樣才能留下種子繼續開枝散葉占領地盤。這時候再開花純屬浪費,自然就謝了。

    這樣想卻不能這樣說的歐陽庭隻好擠出一句:“花開就賞,結實就摘,友在就聚,該散就散。”

    對麵馬上三人一個微窘一個發愣,剩下先前發話那人卻撫掌大笑道:“這又更妙了。”

    “不過實事求是罷了,不敢稱妙。”歐陽庭表示自己和文藝青年的思維從來不在一個頻道上。

    “實事求是?”發愣那人眨眨眼,忽而雙目放光一推頭上黛色平巾幘道,“可是典出‘修學好古,實事求是’1?”

    歐陽庭腦中一片神獸呼嘯而過,繼續維持麵無表情高深狀:“厲害厲害。”

    那縹衫人回首大樂:“羅兄,此間有君之子期矣!”

    頂著青黑色頭巾的青年望著年歲最長,一派謙讓之氣:“愚隻曉得皓首故紙堆中,哪裏敢當得伯牙之樂。”

    先前一臉窘迫之人回過神來,上下打量歐陽庭一番後癟嘴譏誚道:“吾觀兄台做武人打扮,卻又伶牙俐齒,當真難得。”

    “所以你也要請教我台甫麽?”歐陽庭對此類夾槍帶棒的話曆來沒啥好感。

    “吾三人於京中也算薄有文名,今日得見兩位高人,幸甚至哉。”這人揚起眉來,“不知可否再討教?”

    “確是薄名,至少吾不識。”車內人突地笑出聲來,“至於討教,嗬——原該應承‘客氣客氣,豈敢豈敢’才是。奈何今日興致不高,且讓吾家馬夫與你們戲耍吧。”

    所以這是降級當馬夫好給予對方更大的羞辱麽?但親愛的世子大人,你家“馬夫”真的不會這種附庸風雅的事。歐陽庭硬著頭皮抱拳衝眼前三個神色各異的讀書人道:“以文會友原是美事,但——”

    “你家主人既已發話,哪有令出而不從的道理。”那縹衫少年不以為意,興致勃勃轉著眼眸道,“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你家主人一曲好杏詞,吾等不妨便以之為題。別的也不苛求,但為同樂。”說時又兩邊轉頭,“如何,羅兄,平兄?”

    歐陽庭聽得最後一人姓名,忍不住眉頭輕挑,勉力克製不笑出聲來。

    那姓平的青年麵上顯出怒容:“這便又笑甚麽?!”

    “兄(胸)不平何以平天下。”歐陽庭一臉正經抱拳,“豔羨兄台好胸襟。”

    那平姓書生皺眉懷疑道:“當真?”

    “當真。”

    “果然?”

    “果然。”

    為了讓這槽點滿滿的對話盡快結束,歐陽庭搶道:“三位先請。”

    “那我先來,幾位兄長聽好啦——”那縹裳少年一派樂天搖頭晃腦,連著上身都跟著轉圈,“山北蒲柳悉隨風,水南江蘺玉橋東。梢頭杏花瑩瑩麵,情深切切不語中。”言罷又轉頭眨眼,“如何,如何?”

    那羅生隻含笑不語,倒是那平兄搖首:“語脫前詞,匠氣斧鑿過重。”

    少年誒呀一聲,拍了拍腦門嘻笑道:“可不是?倒叫兩位高人見笑了。閑話少說,羅兄來!”

    “愚癡長幾歲,便拋磚引玉了。”那戴頭巾的羅生望沿途杏樹良久方緩緩道,“粉杏沾衣蝶亦憂,離人羈旅幾多愁。碎紅不免辭樹去,最是人間春難留。”

    聞言那平兄先歎道:“羅兄,想必泉兒……也不願見你如此感傷。”

    那羅生苦笑道:“我原知哥兒生養不易,卻也希求上天垂憐。如今看,僥幸終不久長。”

    那縹衣少年垂頭喪氣道:“都怪我。”

    羅生搖首輕歎:“二位賢弟心善,特特約愚踏青,愚感懷在心。也已祭拜過泉兒,願他往生無苦。”

    一時眾人皆無話,片刻後那羅生強打精神道:“是愚敗興,自當罰。不知足下——”

    歐陽庭身後車內人不鹹不淡道:“既乘興而來何必敗興而歸?拘於套話未免刻板無趣。阿庭,你且隨意做個半首,便當打平了吧。”

    還未作詩的那位平姓青年緊抿嘴唇,卻又清高倨傲哼了一聲道:“既如此,那請吧。”

    瞎起啥哄?!能別再問一個語文是保安(護院王師傅)教的人詩詞歌賦的問題了麽?

    但那縹裳少年滿是期待眨著眼睛看來,歐陽庭隻得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了。

    講真,就知道是作詩,杏花為題是吧。歐陽庭不知為何腦中一句衝口而出擋也擋不住:“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2”

    立時對麵三人都愣了。

    “……妙是極妙,隻牆在何處?”那縹色衣裳的少年一臉困惑轉頭望向頭巾羅。

    羅生皺著眉作冥思苦想狀:“愚亦讚‘春.色滿園’之極美,然亦不明園之所在。”

    獨那平兄環手傲慢道:“隻得兩句?還當真是‘半首’呢。”

    歐陽庭身後車內之人冷冷道:“諸君心中牆垣仍在,隻配兩句。”

    三人麵上立時一震,各自低頭思量一番便深深一稽道:“受教。”

    歐陽庭暗自擦擦冷汗,心道古人還是善良居多,這樣也能忽悠。

    他身後車內人嗤笑道:“趁著還未敗興,阿庭,走。”

    歐陽庭再抱拳別過三人,駕車行遠了。

    車內人突地掀開簾子,那垂著杏花玉雕的扇子輕輕拍他肩膀道:“卻不知我家阿庭如此好文采,莫非十年磨一劍打算考個狀元?”

    “世子說笑了。”歐陽庭隻得放緩道:“若非世子援手,屬下已丟人現眼了。”

    風梧徑直出來坐在他身邊道:“與那些自大癲狂的家夥有甚麽好說的。”

    對於又忘了是自己先挑起這莫名其妙鬥爭的世子大人,歐陽庭也隻能表示你高興就好:“世子教訓得是。”

    風梧似笑非笑瞅他一眼:“這會兒又服軟了。”

    不然呢?歐陽庭簡直槽多無口,索性專心駕車。

    風梧道:“先那姓羅的書生,倒是個……癡心人。”

    歐陽庭略一想道:“似是新喪亡妻,未免叫人唏噓。”

    “甚麽妻。”風梧冷笑一聲,“一個,哥兒罷了。”

    歐陽庭有些無奈道:“哥兒也是人。”

    “這說的糊塗話。”風梧一臉嘲諷道,“哥兒便是——天下至無用之輩。”

    歐陽庭抿了抿唇沒應,風梧瞟他一眼:“說。”

    “是。”歐陽庭頓了頓方道,“這些年屬下多居王府,並未如何真見。但屬下一直不懂,為何世人皆以哥兒為賤。”

    風梧哈的一笑,仿佛聽到甚麽愚不可及之事:“哥兒少。”

    “人少,便賤麽?豈不聞物以稀為貴。”

    “自是有因由。”風梧點著扇子道,“一則勞作操持與男子相較拍馬難及,甚至比女子還嬌弱些;二則,生養困難,遠遠不如婦人;三則……哥兒畢竟形為男身。”

    歐陽庭心道前頭那一二他已知曉,倒是這三……足見自己身處的這個古代,願意搞基的人其實不多。

    “況且哥兒所生,必定也是哥兒。”風梧幽幽一歎。

    如此一說歐陽庭倒明白了幾分。古人重嗣,傳宗接代香火不可絕。是以他不免跟著歎息道:“世子說的是。可屬下仍舊不明,那頭一個哥兒又是怎生來的?”

    風梧一愣,隨即樂道:“這你當真難住我了。仿佛天地初開就如此,與男女萬物皆同。”

    歐陽庭一想也是,這世界就這麽設定的,若以基因突變顯然不能解釋。

    “擔心那個墨琴?”風梧斜他一眼,將扇子抽他胳膊點著指往西行,“果然是看上他了?以往也不見你如何關心哥兒長哥兒短的。”

    見那方向歐陽庭便有幾分揣測,聞言隻得應道:“世子取笑了,屬下不過隨口一問。”

    “莫非以往你不曾見過是以好奇?”風梧抿了抿唇,複又展開扇子輕搖,“有些事,捕風捉影、望文生義也是有的。”

    歐陽庭不便再應,單憶起自身旁這位主十四歲上,就有入夜送去隨寢的哥兒。可惜……自那些孩子入殮時的淒涼慘狀看,這位世子不知是多恨哥兒。而那些可憐人的墳頭草,怕也快到腰間高了。卻又一驚,這墨琴本是哥兒,如今跟著世子當侍童,豈不是早晚也得——

    “你又歎氣做甚麽。”風梧盯著他側臉皺眉,“拜祭我娘又怎的惹你不快了?”

    “屬下不敢。”歐陽庭也很無奈。世子啊,別的你忽悠也就罷了,但別欺負我讀書少,有賞人踏青是來上墳的麽?

    並非寒食,亦非盛服,更未攜盒酒祭。甚至輕車簡行,隻靜悄悄來罷了。

    “……阿庭,你可記得我娘?”

    “屬下無福。僅入府那日,王妃招了屬下弟兄二人。但今猶記她切切囑咐,要用心伺候世子。”

    風梧緩緩探身以指撫碑上描金漆字道:“那你說我娘,好看麽?”

    “時年尚幼,何曾懂美醜。”毆陽庭幹巴巴道。

    “也是。”風梧收了手回身道,“父王總說我像她,你且看我吧。”

    “……世子自是風姿雅然。”

    風梧嗤笑道:“此間隻得你我二人,何用些虛的。”

    毆陽庭躬身道:“並非屬下托詞,隻王妃姑射神人,世子乃堂堂男兒——還求世子別為難屬下了。”

    風梧移開眼睛:“那你覺著那個……墨琴美麽?”

    “世子恕罪。屬下不過見他一個孩子賣身為奴委實可憐,年歲又與阿虎相仿,這才看顧他些。”毆陽庭更是無奈,“且他笨手笨腳,幾番惹世子不快,不若放他出去做些尋常掃撒之事——”

    “就你多事。”風梧叱得一句,麵上神色反而一鬆,“莫非,你以為本世子是因著你不顧體麵幫他才罰你的麽?”

    歐陽庭腹誹一番口中卻道:“屬下不敢。”

    “嘴上不敢吧。”風梧翻個白眼,“哥兒,哼,哥兒……”

    歐陽庭卻想,王妃故去後王爺曾一度癡迷個哥兒,寵愛有加賞賜頗豐。府裏紛紛傳著怕是要續弦,那陣子世子也極暴躁。後來聽說那哥兒有孕卻沒熬過去,白白饒了一屍兩命。自此王爺似乎也淡了心思,少往房中安置甚麽人了。

    但今日聽世子所言,便是那哥兒生了也還是個哥兒。總不至威脅到風梧身份地位——莫非,世子替王妃打抱不平,故此怨恨上所有哥兒才做出那些事來?

    “你又在想甚麽亂七八糟的?”風梧抬腿踢了踢他。

    歐陽庭道:“在想世子。”

    “嗯?”風梧一怔,隨即惱道,“你這混賬奴才!說得甚麽渾話?!”

    歐陽庭無奈拱手道:“隻是在想,若王妃還在,世子也不必如此辛苦。”

    “嚴父慈母麽?”風梧一頓,卻又冷笑道,“若她還在,隻怕我還不如現在。”

    歐陽庭心道,至少你爹揍你的時候會有人攔著點兒。但口中還是應著套話:“養不教父之過,王爺也是盼世子好。”

    “算了吧。”風梧伸出手來搭在他胳膊上往回行,“他不喜又如何?橫豎……他隻有我一個,兒子罷了。”

    歐陽庭總覺得這話哪裏不對,卻又不好接口,單隻伺候他上了馬車:“回府麽世子?”

    風梧在車內幽幽一歎:“不然我還能去哪兒呢?”

    作者有話要說:  歐陽庭暗罵自個兒多嘴:“是,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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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

    2宋人葉紹翁《遊園不值》名句,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