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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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一往無前

    軟轎搖搖晃晃進了宮城, 禁軍跟在後麵,蜿蜒而行。

    小皇帝下了轎子,望著沉沉夜色,幽幽一歎。

    轎旁打著簾子的德公公心裏難受, 忍不住小聲道:“陛下?”

    小皇帝定定神道:“丞相呢?”

    德公公便轉目一看, 張源理快步上前道:“陛下。”

    小皇帝垂下眼睛輕歎道:“陪朕走走。”

    “……是。”

    德公公極有眼力地令侍衛宮女都遠遠跟著,也沒忘打發人往太後那兒報了平安。

    張源理行在小皇帝身後一步, 恭恭敬敬一言不發。

    “張卿,可怪朕?”

    張源理等了許久等來這一句, 便苦笑著謙恭道:“陛下聖明, 所行必有因由。”

    “那就還是怪。”小皇帝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與亞父,也是多年摯友。”

    張源理一句“臣忠心日月可鑒”已在嘴邊, 此刻卻硬生生說不出,隻得再道:“陛下聖明。”

    “聖明?”小皇帝嗤笑一聲, “李太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丞相今日陪朕飲一杯吧。”

    張源理打個躬:“陛下美意原不該辭,但臣尚有些許公務。”

    小皇帝歎口氣:“也是, 能抗皇命的, 也隻有天下公務。”

    “陛下要仿先聖, 自然得勤勉朝政。”張源理不疾不徐道。

    小皇帝抿了抿嘴唇:“看來丞相是不肯原諒朕了。”

    張源理跪下道:“微臣不敢,心裏唯忠陛下。”

    “你不解釋,就不怕他誤會你麽?”

    “不怕。”

    小皇帝一臉難掩的驚訝,張源理微微一笑:“正陽心有丘壑, 目光如炬。”

    小皇帝哼了一聲方不情不願道:“起來吧。”

    張源理謝恩伴駕,隨他慢慢走過宮闕殿閣。

    小皇帝輕輕道:“張卿,你說是人生如夢,還是夢似人生。”

    張源理拿不準他想說甚麽,是以不言。

    小皇帝又道:“朕自小就會夢見三山五嶽,而朕遨遊其上,好不快活。”

    張源理抿唇道:“天子非凡人,自然超脫凡塵。”

    小皇帝道:“這些阿諛之詞從張卿口中而出,倒叫朕耳目一新。”

    “事實如此,臣又怎敢欺瞞。”張源理跟著他走過外庭,“聰穎如陛下自然曉得微臣心中牽掛摯友,卻一言不發。此馭心之術,微臣歎服。”

    “……朕允了他。”小皇帝苦笑道,“亞父要走,天下誰人攔得住。”

    張源理心中悲喜交加:“謝陛下!”

    “高官厚祿留不住,江山天下留不住,朕……不是先皇,自然也留不住。”

    張源理肅然:“陛下!此言——”

    “此言差矣麽?”小皇帝搖首望天,“他是不認的,旁人怎麽想都不是他心中所念。”

    “並非差矣乃是繆甚!”張源理強壓怒氣道,“正陽對先帝唯有忠心!陛下究竟是聽了甚麽讒言,竟這般,這般辱沒先帝麽?!”

    小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才道:“是朕一時失言了。”

    張源理深吸口氣道:“不過陛下能言此,足見陛下也到了年紀。莫非有了中意的人選?這也極好,明年大婚正好親政。”

    小皇帝聞言隻覺哭笑不得,嗬了一聲方覺意興闌珊:“丞相專會敗人興致。”

    “為陛下計,亦為摯友計。”張源理挺直了腰背拱手,“他名已褒貶不一,還請陛下高抬貴手。”

    “你覺得朕能怎麽著他?”小皇帝再嗬了一聲,“殺了,放了,還是抓了綁了關起來?張卿啊張卿,若不是朕曉得你早有家室,免不得要疑心你了。”

    張源理便又跪了:“陛下,微臣與賢靖王——”

    “行了。”小皇帝哂笑,拉他起身道,“朕信你倆沒甚麽。”

    張源理無奈,隻得起身。抬頭見已近內廷便住了腳:“外臣不得入大內,還請陛下……”

    “你去吧。”小皇帝鬆開手道,“城門已關,想來他會選明晨起行,你……送送他。金銀珠寶他多半都不會帶走,但無論大隱小隱總要生計。”

    張源理露出個心照不宣的微笑欠身道:“謝陛下厚賞!”

    小皇帝聞言腳步一頓,氣急敗壞盯著他道:“誰說朕要厚賞!給他二百兩足矣!餓死活該!”

    “謝陛下。”張源理再拜謝後方告退。

    小皇帝看著他腳下生風般去了,不免又一歎。

    德公公等他站了一陣才驅前低聲道:“陛下可要回寢宮了?”

    小皇帝不語,因見遠遠一隊侍衛舉著火把過來。領頭是個提燈籠的宮女,她上前盈盈一拜:“叩見陛下。”

    “母後可安好?”小皇帝認得是太後身邊的貼身大宮女綠意,便叫起了。

    “謝陛下垂問,太後鳳體安康。”那宮女禮後起身道,“太後請陛下往殿中一敘。”

    小皇帝皺皺眉:“太後這是……唉,罷了。前麵掌燈,擺駕康寧宮。”

    阿虎躺著屋頂上仰麵望天。雙手枕在頸後,不時扭扭屁股。看著十分愜意,隻有他自個兒曉得這身下琉璃瓦凹凸不平。坐著還好些,躺著當真叫背脊受罪。

    他呼吸綿長輕緩,一身黑衣與夜色相融。不知多久,廊下宮中來來去去幾班巡邏侍衛也沒發現頭頂上還有位不速之客。

    阿虎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仿佛睡去了。唯有他自知正集中精神,將身下那華屋殿閣內的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

    “母後!”

    “陛下為何這般大驚小怪。”

    “他,他——他怎麽會在母後殿中!”

    “陛下是問哀家為何抓他,還是問哀家怎麽抓的他?”

    “……母後可知他是誰?!”

    “不知豈非濫殺無辜了。”

    “你還想殺他?!”

    “放肆!陛下可知,他乃狣南王子!”

    “……母後息怒,兒臣實不知。兒臣隻知他是攝政王府的公子玉鏡。”

    “所以他才該掌握在陛下手中。”

    “母後何意?”

    “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陛下心善,那這惡人,哀家來做。”

    “母後!”

    隱隱一聲噗通,阿虎撇撇嘴,想必是這小皇帝跪下了。

    “母後,亞父絕無反心。如今金翼五衛已滅,他也心灰意冷隻想離開丹京,何不放他一條生路?”

    “放他?若他日後反悔,你可攔得住?這滿朝中,論戰,有誰攔得住?!”

    一時無語。

    那女聲歎了口氣:“哀家知道他忠心於陛下,也確實有功於社稷。所以現下陛下非但不能明著殺了他,還要將他再——”

    “母後!兒臣有話想問!”

    “……陛下是要質問哀家?”

    “非也,隻兒臣有惑:威北將軍……是母後授意的?”

    “是。”

    “……玉鏡,也是母後特意安排的?”

    “王爺選的,與哀家無關。”

    “母後當真不肯放亞父一條生路?”

    “哀家一個深宮婦人,隻有你一個皇兒。”

    “……朕明白了。”那少年磕了個頭,“母後可否將玉鏡交給兒臣?”

    “休想!!!”令一個聲音突然拔高了音調。

    那女聲冷笑道:“綠意,掌嘴三十。”

    便是啪啪一陣脆響後,那女聲方道:“玉鏡,哀家憐你身世淒苦,在琳琅閣時也多關照你。你卻這般回報哀家的麽?”

    “假仁假義,呸!”

    “看來這攝政王當真不尋常,他算來可當得你們狣南仇讎。”

    “狣南給了我甚麽,你又給了甚麽,不過一丘之貉!”

    “還要再掌嘴三十?哼!念在這些年你雖無所建樹,但尚算老實本分。饒你一命,安心在宮裏待著吧。”

    “母後……暗虎是母後安排的?”

    “陛下糊塗了麽?暗衛自來隻聽從皇帝指派。不過哀家也算宮裏舊人,有益陛下之事,暗虎不會拒絕。”

    “……母後可知,一旦亞父發覺玉鏡不在——”

    “那就要看在他心裏,這個玩物究竟有多少分量了。”

    “你們,你們休想!!!”

    這就一陣推搡之聲,俄而一聲鈍響,有宮女低呼:“糟了,他撞柱!”

    “還不快宣太醫——”

    阿虎聽著下麵忙亂紛雜之聲,微微翹起了嘴角。這就翻身坐起,極目遠眺。隱約可見七八騎踏著夜色而來,正往宮門處行。

    “救也許能救回,但嫌隙已生,無力回天嘍。”阿虎咂咂嘴,自懷中掏出個灰撲撲的珠子來。上下拋了幾回歎口氣,“第五個了,星君也好,正陽也罷,你可一定要守住啊。”

    阿虎這就點指在那珠子上,口中喃喃念出甚麽。刹那間原本灰敗的珠子發出刺目白光,而周圍卻無人發覺。

    不,不不,並非無人發覺,而是萬籟俱靜。

    無人聲,無風行,無馬踏,無雲移。時光靜止,須臾滄桑。

    阿虎看著那珠子浮於掌心,先前那白光已盤旋而升,如浪湧潮漲,似漩渦急急。

    如被牽連般,他身下殿閣內一顆白色丹珠越瓦而出,撲入漩渦內消失不見。

    阿虎嘖嘖道:“玉鏡啊玉鏡,雖說少說少錯,但在情愛中有些話還是當早言。”這就自嘲搖頭,“說得好像我很懂似得,唉。”

    這就又左顧右盼皺起眉來:“還有一個呢?先前分明看見他來了啊——

    話音未落,就見一顆金色丹珠自宮門方向飛來。

    那珠子如嬰孩握拳般大小,赤金至純,流光溢彩。

    待得飛近,卻可看清那珠子上有數條裂縫,泛著淡淡墨氣。

    阿虎伸手虛托,細細打量:“神魂根骨,位格五魄。”

    “若天帝看見你把他愛將的魂魄這般捏在手上,小心再罰。”

    本該靜止的時光中,多出一人之聲。

    阿虎回頭看看不知何時出現立在屋頂的人:“我說鹿呦呦,你這小日子過得比我強啊。”

    那分明是個宮裝婦人。高髻釵環,峨眉遠黛。此刻卻翻個白眼很是粗魯道:“裝女人至少比裝聖人裝君子強。”

    “我說鹿啊,妖皇大人究竟想幹嘛呢?”阿虎愁眉苦臉道,“我這奸細當得太辛苦了。星君那麽聰明,我遲早穿幫啊!”

    “知道你辛苦,也曉得你腦子笨。所以妖皇大人才派我暗中助你。”

    “我就知道!”阿虎一跳三尺高,“劉管事是你?”

    “笨!那是我哥,風管家也是咱們的人。我是劉大夫!”

    “哦哦,那華叔也是你吧?”

    “反正也當過一次大夫了,再當一次也算駕輕就熟。”

    “我說呢。不過你怎麽突然以真身出現在第三世裏?”

    “那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身份了。天帝發覺了端倪。”

    阿虎摸著下巴:“那你第四世沒來?”

    “你也曉得天帝為求穩妥,那個世界裏甚至暫時摒除了你們的記憶。”那人甩甩袖子,“隻有妖皇大人尋得一線機會,突破了一次。”

    “天帝還是很拽的嘛。”

    那人翻個白眼:“廢話!那是天帝好不好?”

    阿虎嘿嘿兩聲抓抓頭:“這次可算結束了。鹿啊,要是下回你還在,給我發個信號唄。”

    那人卻搖搖頭:“下個世界凶險得很,說不得妖皇大人會親自來。”

    阿虎一怔,麵上猛地漲紅了:“你,你說大人要要,要親自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那人再翻個白眼,卻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道,“妖皇大人自然風姿無限,可也真不是你能肖想的。咱們妖界漂亮姑娘爺們兒多了去的,你要啥樣的找不到?”

    阿虎臉一白,隨後苦笑道:“我當然也曉得自個兒是癡心妄想。但,但……就想一想而已嘛。”

    那人搖頭歎氣:“算了算了,知道你這虎妖傻,攔不住!”這就踢了他一腳,“還不趕快送輪回台?”

    “別,我先去趟亢宿宮。”

    “甚麽?!”

    “你也說了,下一世凶險,我把星君的劍帶上比較穩妥。”

    “……你現下哪裏進得去?亢宿宮早關了千年。”

    阿虎眨眨眼,收好了兩顆已暗淡下去的珠子:“星君神魂在此。”

    那人無奈:“你就沒事兒找事兒吧!”

    阿虎擺擺手,腳下一踏竟淩空而起:“這裏交給你善後了啊鹿呦呦——”

    作者有話要說:  那人一臉無奈翻身落在院內,感受著周圍再度流動起來的時光細流喃喃道:“你可別被天界的那些假仁假義的混蛋騙了,阿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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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本章第五卷故事已結束,下一章可算幕間,亦可算真·世界番,歡迎各位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