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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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故人之意

    萋萋芳草長亭憶, 瑟瑟半江舊夢裏。踏月行歌羌笛怨,聲聲惆悵故人意。

    一室酒香,門外歌吹,仍難掩席間尷尬。

    張源理立在桌畔, 垂目肅身。歐陽庭掃了一眼, 見他麵有愧色便隻彎彎唇角,表示不在意。張源理登時低下頭來。

    白帢青衫的小皇帝黑著臉坐在椅子上, 單擰著眉頭打量這兩人“眉來眼去”。

    歐陽庭抖了抖衣襟挽起袖口,慢條斯理替他換了茶:“白龍魚服, 陛……公子真會玩兒。”

    “朕今日帶了很多侍衛!”小皇帝臉下意識應了, 臉上僵了僵道, “亞父放心,此處說話很安全。”

    “比上次隻帶三四個侍衛安全。”歐陽庭嗯了一聲, “當然入夜後調齊兩司三衙動靜大了些,下次禁軍帶內殿直左第一與第二班即可, 第三弩直太過招搖。”

    “是,亞父。”小皇帝應了才一呆,惱恨地一拍桌子, “歐陽庭!”

    “草民在。”歐陽庭柔和地看他一眼, 將茶奉上, “這容州竹茶想必是丞相的家底兒了,陛下記得回去後再賞他些。”

    “朕知道!”小皇帝不耐煩地擺擺手,“張卿,你且去找小德子領賞!”

    張源理幹巴巴謝了恩, 拚命衝歐陽庭使眼色。小皇帝老實不客氣地瞪他一眼:“還不去?”

    張源理無奈,隻得苦著臉告退。出去合上門,與德公公交換個眼色,認命地一左一右守著門。

    小皇帝深吸口氣,接了那茶要飲,卻見歐陽庭滿眼不讚同之色:“怎麽?”

    “陛下,便是草民給的,也當試毒。”歐陽庭掃他一眼,“下次別光為了好看,腦袋上的寶頂裏加根銀簪子,並不費事。”

    小皇帝惱得抬起茶盞大大喝一口:“那索性毒死我算了!”

    歐陽庭歎口氣:“陛下明年就十四了。”

    “所以朕可以不聽你的了!”小皇帝將那茶盞重重放到桌上,發出一記悶聲。

    歐陽庭當沒聽見,抿了抿唇道:“金翼五衛活著的還有不足百人,陛下不願見他們,就放京兆府尹那兒當個衙差吧。”

    “那豈不是大材小用?”小皇帝哼了一聲,“可別寒了報國之士一片熱心!”

    “黃大人管得住他兄弟。”歐陽庭不以為意,“其餘的人,丞相看得住。”

    “……朕不是說這個。”小皇帝別扭了片刻才輕聲道,“梧兒沒想殺你,亞父。”

    歐陽庭反而一怔,有些太過久遠的畫麵慢慢浮出。他皺了皺眉,想必是這個身體原本的記憶。

    “亞父。”小皇帝似乎下定決心,起身行到他麵前深深一躬,“好戰必亡,這還是亞父親自教的。”

    歐陽庭起身扶了他胳膊:“你倒記得。”

    “亞父說的,梧兒自然不敢忘。”小皇帝頓了頓又道,“父皇在時,征戰連年。雖則攘外安內,但也令稅役不止。”

    “草民——”

    “亞父!”小皇帝抓緊他的手,“你是朕的亞父!”

    歐陽庭歎口氣,隻得改口道:“微臣知陛下心善,亦知征戰之苦。而陛下可還記得,‘好戰必亡’之前,微臣教了甚麽?”

    小皇帝垂下頭來:“忘戰必危。”

    “如今能有鳳朝萬國來朝之威,正因如此。”歐陽庭還是抬起手來摸了摸他後腦,“威服四海、宇內皆清,並不是說兩句漂亮話就能做到的。”

    “梧兒知道。”小皇帝悶悶應了一句,往前一步環住他腰道,“可梧兒總覺得窮兵黷武不是美事。”

    “……願陛下勤政,海晏河清。”歐陽庭拍拍他背後讓開一步,“也願陛下親政後,禦駕能往西北一行。”

    “朕知道亞父是甘州人。”小皇帝無奈地看他退開,“與達怛有不共戴天之仇。”

    “而先帝對微臣有知遇之恩,自當遵守諾言。”歐陽庭請他坐了。

    小皇帝忍了忍還是低聲道:“父皇究竟為甚麽要你當攝政王?”

    歐陽庭失笑:“陛下怎會有此一問?”

    “因為,因為朕想不明白。”小皇帝深吸口氣道,“那時亞父已是賢靖王,再進一步,豈非將炭火堆在頭上一般?”

    “安撫,試探,籠絡。”歐陽庭給了他三個詞。

    “安撫……”小皇帝慢慢想著,“那時亞父正在北疆,重創兀爾哈所部眼看就能掃平北患,卻不得不急召你返京,所以安撫?”

    見歐陽庭微微頷首,小皇帝抿抿唇:“而此前你雖軍功卓著,但朝堂與軍營不可同日而語。一旦父皇大去,而朕又不能立即理政,亞父就——”

    “不是被冤殺,就將被逼反。”歐陽庭也不在意,直接道出原主的思慮,“哪一種都是內耗,先帝自然不願見到。”

    “所以索性再推你一步。”小皇帝皺起眉來,“父皇就不怕你真的反了麽?”

    “你說篡位?”歐陽庭失笑,“沒興趣。”見小皇帝一臉無奈是以道,“而且先帝豈會毫無準備。”

    小皇帝想到邊塞軍與張源理等大臣,再一想暗衛也就垂下頭來:“那籠絡呢?是籠絡你,還是助你之勢?”

    “水至清則無魚。”歐陽庭緩緩一笑,“陛下已學過管仲薨前如何論豎刁、易牙、開方三人。”

    小皇帝臉色一變:“那三人……”

    “以忠心論,自然無可挑剔,但以親緣論,本王慶幸不是他們親戚。”歐陽庭柔聲道,“不知陛下以為,為何管相生前不殺他三人?”

    “因為,因為……說了也無用?”小皇帝訥訥道。

    “這倒也是個道理。”歐陽庭頷首道,“那三人雖則私德有虧,單為侍奉桓公,怎能因‘忠君’而弑臣?且桓公……也喜愛逸樂,有管相在,他三人不敢作亂。”

    小皇帝深吸口氣道:“但後來,桓公還是召回了那三人,直接釀成了齊國宮廷內亂。”

    “微臣愚以為,天下萬民,德行不一。陛下身邊,自然也當有不同之人。”歐陽庭交握雙手,“文武百官,各司其職,是不是?”

    “多謝亞父教朕用人之道。”小皇帝鞠了一躬。

    “陛下多禮了。”歐陽庭轉回先前的話題,“既已論古,不妨說今。定北疆乃本王畢生所願,而先帝深知一旦本王攝政,定會不遺餘力敉平邊患。到天下大定時,陛下也差不多該親政了。”

    小皇帝心頭大震,抬起眼來望過去,隻見他的亞父一臉平靜繼續道:“剪除一個權臣,是陛下親政立威的最佳手段,而此前的……窮兵黷武已令天下甚苦,陛下隻需寬待,自然萬民歸心。”

    歐陽庭說完了才見小皇帝麵色蒼白:“怎麽?”

    小皇帝抖著嘴唇道:“亞父既然早已想通這些,為何還——”

    還認死理?

    歐陽庭也很無奈。原主的想法就是那麽一根筋:忠孝節義,馬革裹屍。你們古代人那麽會玩,是真的沒想過有一天可能被穿越麽?

    小皇帝見他不應,隻管執拗地拉著他手。

    歐陽庭想了想還是說了句他自己內心其實不太認同的話:“文死諫武死戰。”

    小皇帝緊緊抓著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

    歐陽庭由著他感傷了一陣才道:“今日見過陛下,微臣也算了了樁心事。這就請辭吧。”

    小皇帝猛地抬起頭來:“亞父!”

    歐陽庭搖首道:“就如威北將軍會揣摩上意暗中行事,微臣也不敢保證自己手下人都幹淨。官官上下其手,總有疏漏。即便陛下相信微臣絕無反心,但陛下也不可甚至不敢重用攝政王一脈所出的官員吧。”

    小皇帝被說中心事,咬唇不語。

    “所以何必令陛下為難?”歐陽庭笑道,“反正微臣已屬‘失蹤’,隻要陛下金口玉言定臣‘已死’,攝政王‘餘孽’自然樹倒猢猻散。”

    小皇帝皺緊眉頭:“然後你就好和那個甚麽玉鏡逍遙快活去?”

    歐陽庭不覺柔聲道:“鳳朝如此大,總容得下兩個毫無野心的尋常百姓。”

    “若朕不準呢?”小皇帝咬牙切齒擠出這句話來。

    歐陽庭歎口氣:“那就請陛下當真殺了微臣吧。”

    “你以為朕不敢?!”小皇帝怒視他。

    歐陽庭點了點桌上酒水:“陛下並未一來就將微臣擒住,想來是有話要問。如今微臣已知無不盡和盤托出,死生不過陛下一念之間。”

    “朕還有一問!”小皇帝深吸口氣道,“你,你對先皇,當真沒有……沒有半點私情?!”

    歐陽庭差點兒被嗆到:“私情?”

    “……你一直未娶親,先皇也曾多次提過,每次你都,敷衍了事。”小皇帝低著頭,看不清麵色,“直到先皇大去前,你才,收了玉鏡。”

    歐陽庭覺得有些難以解釋。

    原主對先皇是湧泉以報知遇之恩,原主也當真是個基佬。要說這種崇敬愛戴裏一丁點兒慕艾之情都沒有,那也有些絕對。但先皇可是正兒八經的直男……所以原主是默默放棄了對吧。

    小皇帝見他一直不答,不由心中酸澀。

    歐陽庭斟酌片刻才道:“陛下多慮了。微臣一絲一毫褻瀆先帝之心也不敢有,況且將軍百戰死,又何必連累妻小。”

    “那你,為何不肯輔佐朕呢?”小皇帝仰起頭來,眼中閃動著某些看不明白的光亮。

    歐陽庭搖頭道:“於治國一途,靜安比微臣更合適。”

    “亞父!”小皇帝突然低喝一聲打斷他,“朕就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一定要走,不肯留下來陪朕!”

    歐陽庭看著他的臉,腦中湧現的是前幾個世界裏這同一張臉或有心或無意破壞的情景。忍不住皺起眉來:“……陛下何意?”

    “朕,朕……我不會殺你亞父!我也會讓你一直當著攝政王,你不想當官我也不逼你,你的手下隻要沒有謀反之心都不會有事。”小皇帝急急道,“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歐陽庭看著他的眼睛實在忍不住道:“為甚麽?”

    “因為,因為朕對你——”

    玉鏡猛地睜開眼睛,黑乎乎的屋內有種隱秘的壓抑。許是做了噩夢,他卻半點都想不起來。擦了擦額上的汗,終究心神不寧。輾轉反側無法成眠,索性起身坐到窗下,望著黑沉沉的天發呆。

    一個黑影唰的從屋頂翻下,落在窗前,一把捂住玉鏡的嘴低聲道:“噓——”

    玉鏡眨了眨眼,微微點頭。

    那人笑嘻嘻鬆開手:“聰明。”

    玉鏡奇道:“阿虎?”這就一時惱恨,“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裏?為何不跟著保護王爺?!”

    “我本來就是王爺派來保護你的。”阿虎穿著緊身黑衣,仿佛與廊下夜色融為一體。

    玉鏡皺了皺眉:“算了,那你現在……”這就大驚失色道,“莫非是王爺遇險?”

    阿虎連忙擺手:“你別胡思亂想,不過是王爺派我來找你。”

    玉鏡一喜,卻又生疑:“此刻?”

    阿虎煞有介事點點頭:“王爺讓我帶你去個地方,悄悄走,不可驚動旁人。”

    玉鏡皺皺眉:“可王爺沒和玉鏡提過。”

    阿虎眨眨眼:“怎麽,你還信不過我?”

    玉鏡不動聲色,窗下的手拂過桌邊抓過燭台:“那,可有王爺的信物?”

    “信物?”阿虎轉轉眼睛,自懷裏仿佛掏著甚麽道,“有有有,看我差點兒忘了——”

    玉鏡便握緊燭台微微探頭看去,卻眼前一花頸後一痛,跟著就軟下身來。

    阿虎甩甩手,瞄了一眼玉鏡還抓著的燭台道:“還算我機靈。”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嘿嘿一笑,背起玉鏡閃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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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請相信先帝與王爺是春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