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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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存心養性

    對峙雙方一眾看清來人不覺嚇得噤若寒蟬, 方柏融更是連退數步, 手中劍不斷發顫。

    鳳梧揉了一把眼睛,拔足奔進幾步, 卻又訕訕停住。

    隨著赫赫有名的正陽長老掃來一眼, 眾童子隻覺周身入浸深潭, 不覺冷得打個激靈。看過他衣結下懸的長老黛藍色雙佩銜環, 再瞄過腰間那柄正陽劍, 各自吞口口水抖著腔調勉強道:“見, 見過長老!”

    鳳梧喜憂參半,耷拉下腦袋來低聲道:“見過師尊……”

    “究竟何事喧嚷。”歐陽庭不得不擺出一副“調查取證”的表情。

    方柏融心有不甘,大著膽子上前一步道:“正陽長老, 你這徒弟目無尊上, 口出狂言羞辱於我,不知該當何罪?!”

    他身後的小弟子們亦呼喝數聲顛倒黑白,鳳梧大怒, 張嘴欲辯。

    “是麽。”歐陽庭瞟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鳳梧,心內歎息果然是個隻會惹麻煩的小東西。

    方柏融聞言心內一喜, 複又上前添油加醋一番。隻聽得鳳梧握緊雙拳,氣得渾身發抖。

    歐陽庭挑眉道:“果真如此?”

    “自然!”方柏融大喜過望, 他身後的其餘弟子亦是連聲應和, “不知長老以為如何?此等——”

    “那又如何。”歐陽庭隨口應了一聲,心想這樣子和後代那些校園淩霸事件何其相似。

    方柏融傻了眼:“甚麽?!”

    “你也不過片麵之詞,你身後那些……自然是你一黨。”歐陽庭掃過鳳梧,心道你這小子以往不是拽得很麽, 這個世界怎麽又慫了。

    鳳梧心內一笑,滿臉委屈可憐地撲過來,將臉埋進師尊袍子裏。

    歐陽庭很想望天翻白眼,但眼睜睜看著以往桀驁驕縱的小家夥這幅模樣,還是遲疑著將手輕輕拍了拍他後背:“怕了?”

    鳳梧連連搖頭,悄悄揪住了師尊的袍角。

    “正陽長老這是要不問青紅皂白偏袒自己弟子?”方柏融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有何不可。”

    鳳梧驚訝地仰頭,見自家師尊居然十分自然地點了頭忍不住抽抽嘴角,又聽他淡淡道:“但果真是不問情由?你這小兒可知,有種法術能將某地曾發生過的事再現一番。”

    說時歐陽庭舉起左手捏個法訣,指尖頓時騰起團金色光澤。

    鳳梧看著方柏融一黨麵色鐵青轉蒼白,隻覺大快人心,恨不能抱住師尊跳兩圈,卻也隻敢偷偷將袍角拽得更緊。

    歐陽庭淡淡掃視過周圍:“如何?可要再看一番。”

    方柏融急急道:“不,不不——這,多半隻是誤會,想來有長老教導,鳳梧,師弟,咳,並無冒犯之意。”

    鳳梧嘁了一聲:“見風使舵的孬種!”

    方柏融瞪眼預言,卻又不得不忍下。

    歐陽庭歎口氣正色道:“即是弟子間誤會,說開便也罷了。”這就不等眾人言,單手一轉,扯著自家弟子轉瞬去了。

    “長老慢行——”方柏融等忙不迭躬身,待人已走遠不見方才抬頭惡狠狠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他身後一小童怯怯道:“可他畢竟是長老……”

    “那又怎樣?!”方柏融咬牙切齒,“一個隻會閉關修煉的長老,說不定他名聲都是吹出來的!”

    另一弟子皺眉道:“可我聽族裏說,三百年前圍剿妖魔一役,長老力戰方保——”

    “喂,你到底是哪一邊的?!”方柏融推搡他一把怒目道,“別忘了那一戰後活下來的可沒幾個人,定是以訛傳訛!說不定他在那一戰中也受了極厲害的傷,否則這些年怎會完全不踏出宗門?”這就環起手臂冷冷一笑,“我才不信他真有多了不得!”

    “這……”這幾名弟子都麵麵相覷,不敢多言。

    “一定是這樣!”方柏融越想越覺得有理,這就挺直了腰杆冷笑,眼珠子亂轉,“至於那個窮小子,我定要他好看!”

    “方,方師兄,現下正陽長老這麽護著他,我們以後說不定……沒甚麽機會找他麻煩。”一個弟子小聲道,“更何況無論如何,那都是門中長老,我們妄然挑釁,恐怕……”

    “怕甚麽?!”方柏融恨恨道,“長老甚麽的,暫且不提。單說如今我可是掌門親傳弟子,無論身份地位還是資質都比那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混小子厲害!至於機會,師門大比上我就算打死了他,又有誰敢說甚麽?!”

    眾弟子互相看得一眼,便也連聲稱是。方柏融這才覺得出了那口氣,越發洋洋自得吹噓不已,仿佛他將某個鳳梧踩在腳下、又弄得某個該死的正陽長老灰頭土臉的日子就在眼前。

    “……下,下山?”鳳梧傻了眼。

    歐陽庭在離劍峰頂的梧桐樹下坐了,沏了杯茶慢慢飲:“嗯。”

    鳳梧眨了眨眼,努力將這個消息消化下去:“師尊這是打算——不管我了?”

    歐陽庭奇怪地看他一眼,鳳梧心中一動卻不敢相信:“師尊願帶我同往?”

    歐陽庭一皺眉,總覺得他這話說得哪裏怪怪的。不,也許是對方那閃爍的小眼神更奇怪。歐陽庭垂目飲口茶道:“俗世中有些不太平。”

    鳳梧試探道:“這是,那位正霄長老帶回的消息?”

    歐陽庭掃他一眼:“你消息倒靈通。”

    鳳梧敲敲額角,他分明記得上輩子是正玄長老去的山下,這回果然換了:“那,師尊答應了?”

    “本來不曾。”歐陽庭歎了口氣,“可先前所見讓為師不得不憂慮,任憑你在門中,誰曉得下回又會鬧出甚麽亂子。”

    鳳梧急急道:“師尊,弟子知錯!”

    歐陽庭一挑眉,倒是真正驚訝了。這個混小子難道改了性子?這種時候不是該叫囂著不是他的錯麽。

    “師尊容稟。”鳳梧垂下頭來輕聲道,“先前那方柏融到了亢星湖邊,見了弟子便大加嘲諷,這些弟子皆可忍耐。隻他言辭間對師尊頗為不敬,弟子心中不忿這才與他言語上有了不快。但他畢竟是師兄,弟子知錯。”

    歐陽庭心中一哂,果然口口聲聲知錯,話裏話外還是為自己拉個大旗開脫。但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想來雖不中亦不遠矣,是故歐陽庭頷首道:“此事為師自會說與掌門師兄。”

    鳳梧一撇嘴:“師尊何必怕那正微老頭兒。”

    “胡鬧!”歐陽庭瞪他一眼,“掌門之尊,領袖宗門,豈是你這黃口小兒能揣測詆毀的?”

    鳳梧心中翻個白眼,恭敬地欠身道:“師尊教訓得是。”

    果然是好不過三秒。歐陽庭也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默念三遍“懲罰世界裏發生神馬都皆有可能”後,才從袖中取出一枚記錄修行功法的晶石遞給他。

    鳳梧接過來一愣:“這是,妖修的功法?”

    歐陽庭微微頷首:“雖則與道修法則有異,但運行之道同一。”

    鳳梧笑嘻嘻行個禮:“謝師尊!”

    歐陽庭本想說這是正微掌門找來的,但一想先前這小混蛋對掌門似多有不忿,這便迂回道:“為師不明,你與掌門不過一麵之緣,為何……語多不善?”

    “師尊忘了?”鳳梧一撇嘴,“大殿上他不管不問就想把我給正全那個糊塗蟲當徒弟!”

    歐陽庭啞然:“就這?”

    鳳梧聳聳肩,心道他後來“大義滅親”可威風了呢!但逼死師尊這仇,再來多少次也是忘不了的。自己能忍著沒幹掉他,還真虧了師尊來得快!

    歐陽庭細細觀他麵色,曉得問不出更多了便道:“你既入化形期,已類金丹元嬰之界,弟子中也算翹楚。”

    “不敢不敢,那是師尊教導之功。”鳳梧笑嘻嘻欠身。

    歐陽庭懶得理會這種不實之言:“山下事雖有些許異處,但幸而不急。若你三個月內能鞏固修為……”

    “鞏固修為而已?!”鳳梧驚喜地張大眼睛,“好好好!師尊,我現在就練!”

    歐陽庭無語地微微頷首,懶得看他,合目再飲了一口茶。

    鳳梧放緩呼吸,將那晶石貼在額間。瞬間功法便投入他識海,鳳梧暗中嘖嘖數聲,這法門雖說與父皇教導的有所不同,但似乎另有玄妙。

    歐陽庭聽聲知這小混球此刻倒是老實了,也就揮手略改了下陣法,助他一臂之力。

    離劍峰乃是正陽長老所居之地,這位長老原是金靈根,此地也正應名,靈氣豐沛。如今換了歐陽庭自然也能感應一二。他曉得眼前這個小混蛋是火靈根,就他那化形期剛過、又有壓製妖形的法寶在身,想來汲取靈力修行會更慢。是以變動聚靈陣,好讓他能輕鬆些。

    鳳梧正運氣聚力,忽覺靈力充盈飽滿,這就睜眼四下打量,果然峰頂陣法有變。而師尊仍神色安然,閉目品茗。鳳梧隻得忍住出言道謝之聲,單定定望去。見那一雙眉似墨漆,疏密有致,潤朗昂然之姿遠觀若遊龍乘風。睫毛淺淺在鼻梁上投下陰影,淡色的薄唇上染了些許水漬,映著日光微微發亮。原本冷峻神清的師尊,竟也添了幾分柔和清揚之態。

    鳳梧隻覺心裏一蕩,目不轉睛仰慕之極,望著根本舍不得移開視線分毫,而麵上漸漸燙了起來。

    眼看著師尊眼睫微微一顫似要睜開,鳳梧這才忙得深吸口氣合上雙目,強令心靜修習。

    歐陽庭將盞中最後一口茶飲下,心道自己原先似乎並不太喜喝茶,不過這正陽長老的品位倒還合他口味。回味地咂咂嘴,還是認命地去看如今這個混賬徒弟。

    現下還帶著孩童的幾分可愛,卻已隱隱可見將來長成時的俊美。眉揚入鬢,雙眼顧盼神飛,也算此刻閉著眼睛添了幾分老實樣兒,否則就真是有些張狂迫人了。就如他那一頭黑漆漆的長發,卷曲直垂腰間。送他的那根頭帶胡亂綁個歪歪扭扭的發髻,真是叫人看一眼不想再看第二眼。

    歐陽庭翻個白眼,忍住了一巴掌呼過去的衝動。否則這小混球定然咋呼一番,就他那偏溫潤陰柔的聲音,非得把少年人特別的嬌氣放大個一百二十倍不止。

    歐陽庭心裏唏噓,這個之前世界裏總是逼得他左右為難的小家夥,如今倒成了他的徒弟。這懲罰世界果然是沒道理可講。無論他或是阿虎,看起來一點兒那些世界的記憶都沒有。為今之計隻能盡量把他倆都放在身邊,不出亂子最好,一旦有異動……

    就怎麽樣呢?

    殺了他?

    歐陽庭歎口氣,本心仍覺得無論如何,殺人犯法。

    情有可原也罷,逼上梁山也好,活生生剝奪一條生命總是讓他心有負罪。這瞬間,之前那幾個世界裏迫於無奈殺死的對象卻一一出現在眼前。他們哀哭嚎叫,鮮血淋漓,卻不得不將他們斬於劍下。忽而那些人皆化為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張牙舞爪,肆意嬉笑。他仗劍殺去,卻越殺越多,舉步維艱。甚至眼睜睜看到自家師尊就在三步遠處險象環生,自己卻硬生生無法援馳。

    原主先前所修習之念躍然心頭,是謂:精合其神,神合其氣,氣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強名1。而以劍證道,非弑殺,乃不得不殺。

    其真為何,殺之理何在?

    腦中浮現上個世界末世的最後,是他返回鳳隊基地。石頭麵對他與隊長鳳梧兩人的質疑苦笑三聲,甚至不等他們拿出任何證據就認下。被揭穿之後毫無轉圜餘地,石頭求著他殺了自己,而歐陽庭卻始終無法下手。

    最後……還是鳳梧動的手。火焰包圍住石頭的那一刻,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錯,否則怎麽會看到石頭在笑。慷慨赴死,還是自己也撐不下了?

    每一個世界裏,所有人都在掙紮求生,而他卻扮演著不得不將某些人逼上絕路、或者是被逼上絕路的角色,這樣的經曆究竟意義何在。

    懲惡揚善,明辨是非,還是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給個足以服眾的理由也好,為求心安也罷,似乎不管人做了甚麽傷天害理的事,都會想法設法替自己找個合理的借口。

    對,就是借口。無非合理或不合理,無非餘者接受或不接受。

    偽善麽?

    一個謊言出口,就得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去彌補。

    直至自圓其說,或是拆穿揭破。

    所以,若自己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就能理所當然地原諒自己,甚至悅納自己呢?

    “……尊,師尊!!!”

    歐陽庭猛地睜開眼睛,卻見鳳梧瞪著眼睛滿頭大汗,緊緊抓著他的手:“……何事?”

    鳳梧一怔,隨即吞吞吐吐道:“師尊方才,是,是有何事不順心麽?”

    歐陽庭皺眉,掃過周圍一眼,才發覺麵前的茶盞竟裂成數片,而身前的石桌上亦有數道裂痕。他不動聲色隻一揮袖,將這些複原後起身:“無妨。”

    鳳梧張了張嘴,心道師尊先前可不像沒事兒。說來有些不敬,但看著真像走火入魔一般。全身靈力運轉不暢,甚至有暴起之態。但師尊此言擺明不想他多管,難道,師尊其實還是不太信任自己,這才甚麽都不說?又或是自己在他眼中仍舊弱小,不明事理,這才無法信賴?

    歐陽庭哪裏知道這一瞬他腦中轉過這麽多念頭,隻是見這小混蛋突然沮喪不語,懷疑自己是不是話說重了,隻得柔聲道:“不過略有些擔憂山下瑣事罷了。”

    鳳梧鬆了半口氣,這就躬身道:“弟子一定勤加修煉,不叫師尊失望!”

    歐陽庭抿唇嗯了一聲,再掃一眼已恢複如初的石桌茶盞,若有所思轉身回屋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高上玉皇心印妙經》,亦稱《無上玉皇心印妙經》,簡稱《玉皇心印經》或《心印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