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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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雲遊龍驤

    浮雲朝露, 烏飛兔走, 離象山間雲卷霧散,草木掩映樓台華堂。徑以青石, 庭樹鬆梓, 飛簷騎鳳, 殿角垂鈴。鈴鐺一聲, 鳴而遠之。

    忽而一塊兒磚, 沒錯, 就是一塊巨大的磚呼嘯而來。沒等停穩,一人匆匆自內跳出,黑著半邊臉直往裏衝, 口中嚷嚷:“當真, 掌門師兄當真?!”

    “先把你那……法寶收了,正霄師弟。”殿上右邊第一把交椅裏坐著的正清長老滿頭銀絲,斜了他一眼。

    正霄師弟翻個白眼一揮袖子, 殿外的大磚頭忽然不見了:“知道啦,三師兄!”

    正清長老舉盞飲茶:“五師弟稍安勿躁, 來一杯?”

    正霄長老瞪他一眼:“師兄好沒道理,竟不憂心二師兄麽?”

    “不擔憂就不在此處了。”彈指飛來杯茶的正全長老搖頭道, “況且正全以為, 此番沒道理的乃是正陽師兄。”

    “你少埋汰人,別以為我不曉得你那挑撥離間的徒弟。”正霄長老衝他翻個白眼,也不接那茶隻道,“三師兄, 正陽師兄當真下山去了?”

    這話問的是正清長老,他隻一笑並不答話,單以眼神示意上座的正微掌門。正霄長老便咳嗽一聲,又轉頭盯著掌門去了。

    正微掌門一臉高深,手中穩穩端著茶盞,目視殿中一角,也未答話。

    正霄長老哼了一聲扭頭看去,見那邊的正玄長老正放下星盤。他皺眉半晌方疑惑道:“惑星東漸,命星西移。怪哉,怪哉……”

    “哪裏怪?”正霄長老急不可耐跳過去,將那星盤撿起來撥弄,又被正玄長老氣呼呼搶了回去,“這是有甚麽不好的意思麽,還是大凶之類?”

    正清長老彈彈手指,正霄長老立刻如被看不見的繩索捆住一般動彈不得:“五師弟,乖。”

    正霄長老衝他翻個白眼,正微掌門終於放下茶盞輕聲道:“他們正往西去。”

    正玄長老頷首:“說是先至角光城。”

    正霄長老一怔:“那不是雲清觀的弟子最先發現下界有異之地麽?”

    正清長老似笑非笑斜他一眼:“你下山不也最先該往那處去。”

    正霄長老麵上一僵,強自分辨道:“本宗弟子被困自當先救人為要!”

    “師弟言之有理。”正清長老彎彎嘴角,不再理他。

    正霄長老氣得瞪他一眼,又望著正微掌門道:“掌門師兄!”

    正玄長老卻搖頭晃腦笑道:“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

    正微掌門歎了口氣,左手輕輕一點,正霄長老隻覺身上一鬆,方要言語就聽掌門道:“難得正陽師弟願意出去走走,且隨他吧。”

    正霄長老張張嘴還想說甚麽,正清長老一彈衣袍起身,伸手拉著他便往外行:“你先前那塊磚是甚麽材質,耐火?”

    “呸呸,那是我最新煉出的飛行器!”

    “哦,耐火?”

    “都說了是飛的!”

    “嗯,不耐火。”

    “啊啊啊啊——正清你這家夥快放開我,我要跟你論劍!!!”

    “嗬。”

    “嗬。”歐陽庭雙手交握立於樹下,麵無表情掃過一臉無辜的鳳梧,以及他邊上同樣滿臉純善的阿虎。

    山風呼嘯而過,卷起他的袍子上下翻飛,衣帶下的環佩輕輕相擊,泠泠作響。

    鳳梧轉轉眼珠子,上前一步氣勢洶洶瞪著阿虎道:“阿虎,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阿虎心裏叫苦,隻能一扭頭硬著頸項道:“不關我事!”

    “那他是自己跟來的?”鳳梧瞟眼自家師尊冷冰冰的臉,上前作勢要踢。

    阿虎身後一個手腳纖長的少年人一拉阿虎尾巴躲開來,自個兒笑眯眯上前打個躬:“這位仙長容稟,小生見這虎憨態可掬,溫婉和善。能口吐人言,足下生風。當是仙家座下神物,是故敬畏非凡,特來拜望。”

    “山幽生精,林密多怪。”歐陽庭掃他一眼慢條斯理道,“吾亦聞某獸自能樂性,行則有涎,不複急走。1”

    那少年人眨眨眼強笑道:“果有此寶物?”

    鳳梧再細細看他一番也就笑著拉他師尊袖子道:“師尊,你說的那獸可是一身皆益人,或煮或蒸或脯,同酒食之良?2”

    那少年人嘴角隱晦地抽了抽,複又笑而躬身:“說來此山少有人行,徑稀跡疏,小生願為仙長引路。”

    “禮下於人,必有所圖。”歐陽庭再嗬了一聲,從容不迫伸出右手,似乎無意間拂過劍柄道,“說來貧道辟穀多年,但徒兒,你可知天養萬物予人葷素,自有其理?”

    鳳梧連連點頭:“如今知了。”

    阿虎噗的一聲笑出來,忙將爪子捂住嘴,說不出的乖巧模樣。

    那少年人歎了口氣,將悄悄卷住自己腳踝的老虎尾巴踢開道:“小生自知瞞不住仙長。”這就晃晃頭,頓時他腦袋上冒出一對實心分叉的犄角。

    鳳梧笑得一聲,忙將臉埋在師尊袖子裏,止不住地渾身發抖,借以掩飾眼中不停轉動深思的眸子。

    阿虎探頭看看正陽長老麵如寒鐵,不由伸爪拍拍那少年人後腰小聲音道:“鹿呦呦,你還是快跑吧……”

    “不敢欺瞞仙長,小生乃山中鹿妖,餐風飲露雖不至,但確不曾傷人害命。”那少年人手往後拍開阿虎的爪子道,“隻近來隱覺命有劫難,若得貴人襄助,方可幸免。”

    鳳梧看著他將頭上的鹿角又隱去了,忍不住在心裏感歎,這前言不搭後語還選個如此爛的借口,是把師尊想得有多傻才會信。想時瞟了眼阿虎,猜測莫不是他的父皇鬧出來的。

    歐陽庭卻皺眉打量那少年人道:“你叫,鹿呦呦?”

    那少年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化形為人時曾得貴人賜名周鹿溪。”

    歐陽庭麵無表情嗬了一聲:“那想必也是那賜名的貴人教你有難來尋貧道。”

    周鹿溪麵上一片純良讚道:“仙長果非凡人也!”

    歐陽庭便不再言,指尖單輕輕點著劍柄若有所思。

    鳳梧想了想輕聲道:“師尊,我看這妖怪沒壞心,說不得隻是想作弄我們。不如攆他去了就是。”

    “誒呀,這位小仙童,話可不能這麽說。”那周鹿溪一攤手,“你家師尊大人一看就法力深厚,小生縱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作弄你們呐!”

    歐陽庭一挑眉笑了:“你有何劫難。”

    “血光之災,性命之憂。”周鹿溪一臉沉痛,上前又衝歐陽庭躬身再拜道,“還求仙長憐憫。”

    歐陽庭手指輕輕劃過劍柄卻又收回:“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真找了來,便也是生機一線。”

    周鹿溪聽他話裏有鬆動之意,不由大大鬆口氣:“謝過仙長!”

    歐陽庭看他如釋重負的模樣不像作假,便搖手道:“也別仙長,吾不過區區一個修士罷了。”這就舉步往前,“你要跟著並無不可,但貧道——”

    “不需仙長替我做甚麽,隻要跟著仙長小生就心滿意足了!”周鹿溪喜上眉梢,忙得拔腿跟了上去。

    鳳梧刻意遲了半步走在後麵,低眉盯著阿虎。阿虎下意識抖了抖,苦著臉無聲比個二字口型。鳳梧立時無語皺眉,捂著額頭揉了揉才無聲示意:“當真?”

    阿虎沉痛點頭,風梧握拳望天隻想呻.吟,這真的不是在坑兒子嘛父皇?!

    前麵周鹿溪開開心心跟著歐陽庭:“不知當如何稱呼仙長?”

    “不敢妄稱仙資。”歐陽庭不鹹不淡應著。

    周鹿溪似有顧忌,愁眉苦臉道:“那……敢問道長台甫?”

    “貧道道號正陽。”

    “可有俗名?”周鹿溪搖頭晃腦念叨著“正陽”二字咂嘴。

    歐陽庭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點化你那貴人想必已告知。”

    周鹿溪一拍掌,也不含糊道:“道長英明!”

    歐陽庭收回目光,卻又皺眉頓足回身。

    正在後麵搖頭晃腦百思不得其解的風梧一下撞在個甚麽上,一臉不耐煩退得一步,抬眼卻見是自家師尊。一雙眼睛正高(g)深(man)莫(wan)測(wei)看來。

    莫非方才是撞在師尊身上?

    莫非師尊聽見,阿不,“看見”自己與阿虎的小動作?

    鳳梧立刻哎呦一聲,抬手抱住腦袋嘶嘶抽氣道:“師尊,我頭,頭好暈——”

    嘩啦一聲,鳳梧結結實實被噴了一臉水,滴滴答答還沾濕了幾縷發絲與半身袍服。

    歐陽庭收回念訣施法的左手淡淡道:“還暈麽?”

    有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師尊太討厭啦!你這樣會失去本寶寶的你造不?!

    不對,師尊不討厭。也不對,剛才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是打哪兒學來的?

    鳳梧苦著臉連連搖頭:“不暈了不暈了,就是有點兒冷……”

    “冷啊。”歐陽庭勾起嘴角再度抬手,“那用火烤一烤好不好啊,徒兒?”

    鳳梧身上一抖:“不不不,不用了師尊,我又突然不冷了!”這就自己念個法訣烘幹了衣裳。從袖內乾坤袋中掏出條巾子胡亂擦著頭發。邊揉邊心裏嘀咕,莫非師尊看出甚麽不妥來了,這才——不,不可能,師尊可不是這麽小肚雞腸的人!

    歐陽庭見他耷拉著腦袋一副可憐沮喪的樣子,也就抿抿唇道:“過來。”

    鳳梧唔了一聲,小心翼翼上前站定垂首。見師尊袖袍一動以為是要打他,這就嚇得閉緊了雙目。卻不想頭上一鬆,師尊竟是解了他歪歪扭扭的發髻,下一刻接了那巾子替他擦起額前頭頂那幾處濕發。

    鳳梧愣了一下,忍不住悄悄抬頭望去——

    師尊那潤朗昂然的眉此刻深深皺著,狹長的眼眸黑沉。似乎有點煩躁,也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難道,師尊是在懊悔淋濕了徒兒?師尊心裏果然是有徒兒的,哈哈哈哈——

    ——雖說山中修整調息了三個月,但太過細致的法術還是有些掌握不佳。本來隻想叫這小東西腦子清醒一點兒的,沒想到水還是弄大了些。

    一本正經思考法術問題的歐陽庭很快擦幹淨了小鳳凰的這幾撮毛,又隨手替他綰起發髻用發帶綁好。鳳梧美滋滋地盯著自家師尊的臉看,心裏酥酥麻麻地恨不能撓上一撓。隻覺得渾身舒泰,快活得隻想吼上那麽一嗓子。

    前麵樹下看著他倆的周鹿溪嘖嘖幾聲,踢了腳阿虎小聲道:“我說,那位真的有必要擔心麽?”

    阿虎打個嗬欠,含含糊糊道:“山上人少。”

    周鹿溪摸著下巴道:“說得也是,這山下啊……可不單單是事多這麽簡單了。”

    阿虎稀奇地歪頭看他:“難道——”

    “噓。”周鹿溪拍了拍阿虎的腦袋,“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阿虎愣了愣,才揮起爪子道:“你這鹿妖好厲害麽?這是在看不起誰呢?!”

    周鹿溪靈活地閃身讓開:“不敢不敢,隻單單比某些還沒化形的虎怪強那麽一丁點兒罷了。”

    阿虎翻個白眼道:“我要不是——呸!”

    歐陽庭放下手來打量一番方道:“走吧。”

    鳳梧應了一聲,恭恭敬敬走在後麵請師尊先行。跟了兩步又忍不住悄悄上前,拉著師尊的袖子偷偷笑。

    走在最末的周鹿溪翻個白眼踢腳阿虎:“我說,他倆一直這樣?”

    阿虎回了他一爪子:“我自在山中別處修煉,才不去辣眼神。”

    前麵的歐陽庭淡淡道:“鹿,據說你是來引路的?”

    周鹿溪嗬嗬笑了兩聲,急忙上前道:“正是正是——”

    阿虎得意地在後麵甩尾巴:“主人,我斷後!”

    歐陽庭嗯了一聲,麵上卻露出幾分譏誚。懲罰世界麽,有點兒意思。

    鳳梧拉著師尊的袍子,腦中卻不斷轉出各樣念頭。原本他還想在宗門內大展拳腳,借助有的記憶好生作弄那方柏融一番。卻不想上輩子並未參與調查的師尊卻借此下山入世,也不知是福是禍。

    歐陽庭隻覺自己的袖子被越拉越緊,這就放緩腳程望著這個徒弟:“怎麽。”

    鳳梧定定神,胡亂尋個借口道:“師尊為何不以法器代步?”

    歐陽庭一頓,隨後淡淡道:“入世則依俗法。況且,自有要務,何必多此一舉,打草驚蛇。”

    “原來如此。”鳳梧崇拜地看著自家師尊,“師尊果然想得周到!”

    歐陽庭麵上平靜心裏嗬嗬,我會告訴你我忘記了麽?

    “那道長何不禦劍而行?不想驚擾俗世的話,亦可在郊野之地降下,步行入城。”周鹿溪回過頭來,一臉迷惑。

    歐陽庭隻淡淡一笑,並不答話,看著還真有一派高人的風範。周鹿溪抓抓鼻子,訕訕一笑也就不再多言,專心帶路了。

    我會告訴你,建國後刀具管製,才沒有這種修仙常識麽?

    “師尊笑甚麽?”鳳梧歪著頭又去拉袖子。

    歐陽庭格外慈祥地摸摸他腦袋:“此番下山,不可怠惰。”

    鳳梧哦了一聲似乎明白,用力點頭道:“徒兒明白!一定勤加修煉。才不會像那兩個一樣蠢的!”

    作者有話要說:  1語出《坤雅》,其雲:“鹿乃仙獸,自能樂性,行則有涎,不複急走。”古人一般認為吃鹿脯有延年益壽的作用,故將長壽鹿稱為“仙鹿”。

    2李時珍於《本草綱目》中載:“鹿之一身皆益人,或煮或蒸或脯,同酒食之良。大抵鹿乃仙獸,純陽多壽之物,能通督脈,又食良草,故其肉、角有益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