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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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自厝同異
“那是……歌聲?”鳳梧有些不很肯定。
“其形, 其聲, 其味, 其色。”周鹿溪還是一臉調笑,“諸相惑人。”
阿虎打個嗬欠,不滿地斜他一眼:“你是哪裏來的臭和尚麽?”
周鹿溪索性坐到他旁邊,輕柔地摸著他的背毛:“叫你多讀書你總是不聽。”
阿虎哼哼著將圓腦袋搭在他腿上:“我是妖怪的好麽,叫我讀書?你怎麽不叫強盜去修路啊!”
“你不是龍麽?”周鹿溪忍著笑。
阿虎嗓子裏哽了一下,鬱悶地扭頭不看他,偷偷瞄著鳳梧小聲道:“妖皇還是鳳呢……”
龍?鳳?
鳳梧無奈地翻個白眼,想起在妖界時父皇的教導。
此世初創,鴻蒙各端。及至大衍道成,五十之數中獨一化去,一說是天機一線、生死一途,一說則是天道恒一、萬法歸同。
無論哪一說皆是化一而去後,界法殂,世分五。神,魔,妖,鬼, 人各依來處,自成一端。
其中神乃創世既有, 伴道而生。天道化一時太半隨之羽化,是故法力至高卻數量最少。而人法力最低,壽命最短, 卻數量最多。神憐其存之不易,啟其心智。後有悟道法者,授民以修行之術,資質佳者曆經天劫可飛升入神界。但終究與神族有異,故此稱“仙”。神仙所居,自是天界。然後世多“神仙”相混,實則兩屬。隻自此人多敬神,厭鬼魔妖物,亦懼其凶惡。然人性複雜,加之修習之法累世愈多,也就不可同一而論。
相較人心之複雜險惡,其餘各界似乎“簡單”些。以強為尊,內鬥外爭,混戰不休。其中妖界的龍鳳二屬,本為形瑰力強的上上之選,也就難免被卷入其中,互相攻伐。
兩派元祖當時的想法與選擇,在鳳梧看來有些可笑,但也有些無奈。歸根結底,無非力有所限,然心終有不甘。
一族之命數,自有天道應允。奈何不足之心,時時蠢動。元祖們自詡有智,不與尋常小妖雜處;鄙人之羸弱,自然不屑相交;惡鬼魔之邪佞,無法雜處。龍族慕神之方端長壽,願與同道。神界之主未明確表態,仙人又多心疑其獸屬,兩相尷尬。而鳳族不齒龍族其行,寧可籠絡妖族各方。期間雙方曆經無數混戰,不可逐一詳表。鳳梧隻知最終鳳族持定妖界至尊位,得天道承認正名為妖界之皇。
而神主憐惜龍族一脈,留之於上界,自此龍邀雲弄風,或或潛淵入海。再也無人記得,他們曾屬妖界。甚至不少愚民,還以為他們本就是神仙坐騎,甘為驅策。
又說其餘諸界,情形相類。無非爭權奪利,欲登尊位,樂享天命。但各有私心,必然無安寧之日。而天道昭昭,存亡故命也。曾有魔尊與鬼王逞凶,欲滅某人國。道法之士傾巢而出,苦戰不下。妖族蠢蠢欲動之際,卻在行前有驚雷三道劈於路中,裂石毀途,引燃山火,九日九夜不息。那一代的妖皇自此不敢妄動。人國破城之日,亦有紫光雷雲,驚天裂地一番而去,魔尊與鬼王並著參與此戰的兩界之物俱化劫灰。
三界大震,自此各界尊主不敢襲擾他方,各承其命,六界終安。
而六界之餘尚有一地,名曰混沌。鳳梧在妖族時聞得乃創世之初遺留之地,後隱沒不知所蹤。有說是神仙羽化之處,有說是六界暴徒天道懲處之地。眾說紛紜,卻無人得見。
唯一知道的,就是天道恒長,天劫可畏。法則萬端,輕易不可逆轉。
譬如生死,譬如時光。
鳳梧垂目看著腳前,不知為何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亦不知自己臉上此刻的神情有多刻薄譏誚。
阿虎見他麵色不善,悄悄地往周鹿溪那邊靠了靠,小聲道:“小主子怎麽了?”
周鹿溪拍拍他的頭:“誰叫你剛才亂說話。”
“我說了甚麽?”阿虎張張嘴,突然醒悟,“莫非我提了妖皇大人,小主子想爸爸了?”
周鹿溪無奈,隻得再摸了摸他耳朵輕聲道:“也許。”
“要我說,小主子還是早些回家的好。”阿虎悶悶地甩著尾巴。
“可不是。”周鹿溪歎了口氣,卻又輕笑道,“你為何跟著我喊他小主子?”
“不然呢?”阿虎哼了一聲,“這裏好歹是人界,那個稱呼太敏感了。”
“說得也是。”周鹿溪一臉安慰,“看來你跟著正陽道長,還是學到些東西了。”
“也就人麻煩,一個字一句話,都能想很多。”
周鹿溪看著他道:“那你幹嘛不回去?”
“你以為我不想?”阿虎翻個白眼,伸出左爪一攤,上麵金光一閃,露出個利劍狀的法印,“甚麽時候他解開契約了,我才能得自由身。不然,就隻能等到他死,或是飛升仙界了。”
周鹿溪正想勸慰,阿虎卻嘿嘿一笑,拍爪在他身上施法:“我倒覺得,你穿離象宗弟子的法袍也不賴!”
“這倒是無所謂。”周鹿溪展開雙臂自己看了看,縱容地笑道,“不過叫你主人看見,恐怕要責備你頑皮。”
“我們這也算出門在外,你也扮成小弟子比較不容易露餡兒嘛。”
“是是是,阿虎好聰明。”
“那你順便把妖氣收斂收斂。”阿虎搖頭晃腦,“免得遇到別的宗門惹出麻煩。”
“我甚麽時候露過餡兒?”周鹿溪無奈搖首。
“小心駛得萬年——”阿虎話音未落,卻有一陣狂風吹過。
樹梢嗚咽,蒿草細索。那荒宅門上的封條隨風擺動,忽而一顫,竟掉了下來!
鳳梧亦是吃驚,這便試探著上前。此番並未遇到阻礙,撿起來的那紙封條卻在掌中變為符紙一張。鳳梧一愣,再施法探查,先前圍宅的法陣果然消散了。
“這,這——莫非師尊出事了?”鳳梧大驚失色,一推門就奔了進去。
阿虎猛地跳起身來,慌慌張張追著去了。
周鹿溪搖頭歎氣,正欲舉步卻又停下,揚手也給這廢宅下了個隔絕的陣法。施好後邁得一步,卻又皺眉轉身,望著右側來路一陣,方朗聲道:“無量壽福,幾位道友可否現身一見?”
黑影漸漸走來五個人,打頭那個舉掌見禮:“雲清觀弟子徐肅與幾位師弟,見過道友。”
原來是清早見過那幾個小弟子,還算先前與阿虎逗趣變了衣裳。周鹿溪定定神,按著記憶裏歐陽庭的樣子擺出個端莊麵容回禮:“離象宗弟子,見過徐肅師兄。”
“不敢不敢。”那徐肅一身雲清觀的黑衣,見周鹿溪果然穿著離象宗的法袍,又看他腰間係著黛綠色的衣結,更有一側垂下佩玉,這就肅然起敬,“不知是哪位長老門下親傳?”
周鹿溪也看了一眼,有點兒埋怨阿虎照著誰變不好,非參考鳳梧小主子的樣式。不能說離象宗太出名的人,也不能說新人,這就轉轉眼珠子道:“弟子得幸拜於正清師尊門下。”
“正清長老……”徐肅看著他臉,似乎在觀樣貌年歲,“莫非是方恒方師兄?誒呀,一直仰慕正清長老妙法禦獸,可惜他總管貴派事務,一直無緣得見。就連他的弟子,也從未見過。今日一見,果然道法高深。”
“豈敢承此高讚。”周鹿溪心道自己幾百歲的老妖怪了,就算叫他爺爺也當得,一個“師兄”自然不在話下,這便刻意擺出親切之態道,“我觀徐師弟才是年少英才,風姿不凡。這幾位師弟亦是修為不俗,想來他日必是貴派英才豪駿。”
兩人這就寒暄一番。周鹿溪心道說得越多越容易出錯,這就接過話去,笑問他們來意。
“想必方師兄也是接了宗門之令。”徐肅斂容正色道,“此處前些時日我派中弟子探得有異。內有鬼物凶殘,不易對付。”這就打量他一下,滿臉掩蓋不住的憂心忡忡,“方師兄莫不是獨自前來的?”
“非也。”周鹿溪擺手道,“我派中正陽長老與其弟子親臨,我法力低微,不過是在外看守以援罷了。”
“方師兄過謙了。隻是,正陽長老?!”徐肅啊呀了一聲,眼中閃閃發光,“當真是那位,正陽長老?!”
“正是。”周鹿溪心裏嘀咕一聲,麵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
徐肅興奮過了此時又有些為難。雖說確是雲清觀弟子最初發現此處有異,且受傷後回山稟告了師門,師門向交好的其餘宗派發出警示文書也屬尋常。但此時有別派來查探,與自己一行正好遇上,這就有些尷尬。
周鹿溪自然看出他顧忌甚麽,這便道:“徐師弟可願與我一道?”說時打量那廢宅荒牆,“若是裏麵那東西狡詐,趁機逃了便甚是可惜。”
徐肅遲疑片刻方道:“很是,那便與方師兄一同戒備。”這就指揮那幾個雲清觀的弟子沿牆分散而駐。他自己頗為興奮地搓手道,“不知能不能得見正陽長老的英姿,聞說他一柄正陽劍,實乃神器利器!”
周鹿溪隻得頷首道:“那是自然!不過機緣自有,徐師弟無需如此著急。”
“也是。”徐肅這就露出個不好意思的笑容來,卻又抓緊了腰間佩劍,盯著半開的大門嚴肅戒備。
原來也是個劍修。周鹿溪心中明了,又想自己是冒充方恒,他師尊正清長老善於禦獸,這就刻意挑了些妖獸趣事來說。隻聽得對麵這個雲清觀金丹期的小弟子嘖嘖稱奇,對尋隻妖獸來做寵物深感興趣。
周鹿溪在心裏暗罵自己嘴欠,這不是給妖族招禍麽。是以絞盡腦汁想挽回一局道:“尋常妖獸做個妖寵之類,女修倒也罷了。隻徐師弟……莫非也想養隻兔子來玩兒?”
徐肅一怔,自然也想到自己堂堂男兒抱著個軟綿綿白乎乎的兔子——好像也不錯的樣子誒。
摸著下巴神思遙想的徐肅見周鹿溪一臉戲謔,忙得搖頭道:“非也非也,戰寵,戰寵!”
“那也難。”周鹿溪心裏一笑:“妖獸不可法力過低,否則對戰時你還的去救。亦不可過高,否則無法收服。”
“也是。還得與戰寵心意相通,否則事倍功半。”徐肅歎息一聲,捏著劍道,“而我是劍修,每日練劍都來不及,隻怕也無那份心力去養戰寵了。”
當然,如果你的戰寵懂得自給自足、自發修行的話,另說。隻是開了靈智的妖獸想抓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周鹿溪不自覺又想到了某隻大白老虎,抿唇一笑:“徐師弟也不必失望,將來之事,如今未可知也。”
“方師兄說的是。”徐肅歎了口氣,低頭握著劍不語。
周鹿溪也不便再搭話,這就盯著廢宅,心中不免焦躁。誰想不一刻後,荒宅中竟吹起一陣狂風,一線金光自內中深處猛然閃現,直衝天際。立時有嗡鳴刺耳,隆隆之音而如波濤四溢。周身如被利刃所割,袍袖登時劃開了幾道口子。周鹿溪與徐肅不由後退數步,揚指念個法絕隔開。
那波動過得一陣方歇,周鹿溪隻覺眼前一花,一人已在門前石階之上站定。那人長袍上隱隱顯出金色的陣法紋路,他左手持劍,寒光閃爍。右手卻背在身後,托著個暈過去的人伏在背上。
“正陽長老無礙?恒兒憂心之極!”周鹿溪撤了法術搶先迎上前去,看清他背上人時大驚道,“這,鳳梧他怎麽了?!”
……恒兒?歐陽庭腳步一頓,皺眉掃他一眼。
“鳳梧師弟可要緊?”周鹿溪急得圍著他轉,又拚命衝他使眼色。
歐陽庭看了眼前頭還站著正衝自己行禮的徐肅,也就微微頷首還禮後道:“回。”
周鹿溪見他一個閃身後又不見了,耳側卻傳來呼吸奔跑聲,原來是阿虎出來了。
猛然間有如此大一隻白虎呼嘯而出,徐肅麵色鐵青嚇得倒退幾步,拔劍出鞘手不停抖。周鹿溪心中鄙視,卻又堆起笑來解釋這是長老戰寵,不會傷人。
徐肅這才仿佛安心了些,扯扯嘴角努力一笑。跟著不免豔羨正陽長老有如此威風凜凜的戰寵,又溫言寬慰對方,說他的師弟不會有事。
周鹿溪心煩意亂隨意點頭應了,拱手告辭與阿虎匆匆而去。
“慢走啊,方師兄——”似乎滿臉遺憾的徐肅立在廢宅前,慢慢收斂了神色冷哼一聲。
“師兄,他不是。”一個雲清觀的弟子自不遠處黑暗中顯出身形。
“哦?”
“以他的年紀修為,在離象宗那樣古板守舊的門派裏,作為長老的親傳弟子,應當早有道號。”
“三年前在門派典慶上,我招呼過他們這輩的大弟子。”徐肅似笑非笑握住劍柄,“那個,叫清潭。”
“修道之人既有道號,便不再提俗名,以示盡斷塵緣。”那弟子了然一笑,“而方恒這個名字,還是師兄先說的。”
徐肅頷首道:“你召回其餘師兄弟,我傳訊回宗門。此事有古怪,待師尊知曉後,再做道理。”
“是,師兄!”
徐肅放出了傳訊符,回頭再看眼黑夜中的荒宅,冷笑一聲:“嗬,離象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