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第100章 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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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故地重遊

    尋仙問道在歐陽庭原本的印象中, 是逆天之行, 故此有各種困難, 且伴隨天劫雷雲。但原主的記憶又告訴他,修行悟道,靈光一現,乃是參透造化之玄,以期順天而動。順逆之間,自有所想。如人修多半刻苦己,而妖魔之類更願順心而為。正所謂大道三千,各有其途。功法不一,擇其所類者從之。

    看眼嘟囔半天終於去榻上盤膝坐下運功的鳳梧,歐陽庭彈指設下幾個陣法保護,便閃身去了。

    他人影消失之時,鳳梧似有所感睜開眼睛,望著無人的屋內,無奈地歎了口氣。莫非師尊還是不信任徒兒?亦或是師尊嫌棄自己法力低微。敲了敲額頭,鳳梧覺得滿心憋悶。老實說,金丹期弟子會覺得棘手的邪魔,換成如今的他應該不難對付才是。當然, 也有可能是師尊擔心自己,明麵上, 這可是他第一次下山嘛。

    如此一想,鳳梧心裏又美滋滋的。胡思亂想一陣才勉強再次閉上眼睛。

    一個大周天行畢,渾身不可遏製地安泰。

    鳳梧張開眼睛舒坦地歎息一聲, 卻發覺屋裏依舊靜謐無聲,恍若無人。鬆開打著的盤腿揉了揉膝蓋,鳳梧慢吞吞自榻上下來,一陣風自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冷得他下意識打個哆嗦。

    支摘窗就那麽大大撐著敞開,黑沉沉的半方天幕與沒點燭台的屋裏一般。夜風逡巡肆意地穿梭而過,卷起窗邊背身而立之人的衣袍,黛藍色的衣結在暗光中仿佛染上了鴉青的烏光。

    腰間衣結旁的劍鞘卻是空的。

    那一柄寒氣森森的寶劍握於手中,片影星芒借著劍身映在眉間,挺直的鼻梁在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投下一片暗影。風住時衣角發絲垂落,終於看到一雙低垂的眼睛,全身冷硬僵直一般,不知盯著那劍刃這般站了多久。

    似乎被甚麽極為難的事困住,又如同將要下甚麽決絕之心。

    鳳梧看著這景象有些恍惚。

    他從沒見過自家師尊這樣冷漠肅然,踟躕著想上前,又覺得不該打擾他——畢竟此刻望來,師尊大人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不,已非“不太好”能形容的,那幾根長而柔韌的手指如此緊地捏著劍柄,且還在漸漸加力,已顯得有些過於蒼白。

    下一刻那手緩緩鬆開了,師尊熟悉的腔調淡淡傳來:“醒了。”

    “是,多謝師尊看護。”鳳梧忙回神應聲,見那立在支摘窗前的道人依舊沒回身,這才暗自鬆口氣上前輕道,“師尊何時——咳,可有歇息片刻?”

    夜風送來遠處幾聲犬吠,並著夜更的梆子聲。

    “子正。”

    窗前的師尊大人答非所問,但也還劍入鞘。鳳梧看他似是掃過外麵黑沉沉的夜幕,微微側身轉目看過來一眼,“餓了麽?”

    鳳梧搖搖頭,小心翼翼再湊近些:“師尊莫非在煩惱甚麽?”

    “凶宅。”

    “原來如此。可師尊為何愁眉不展?”鳳梧心裏一動,“難道,那凶宅裏的東西當真如此棘手?!”

    歐陽庭垂目看著腰間正陽劍:“也許。”

    鳳梧一愣:“莫非師尊已然知曉那是甚麽?”

    “大概。”

    “是甚麽?”

    歐陽庭皺眉:“最好不是。”

    鳳梧心裏擔憂:“師尊……白日裏去探過,如何?”

    歐陽庭隻嗯了一聲,並未多言。想了想彎指一彈,將蠟燭點燃了。

    大冒險居然不帶我一個,說好的師徒情深呢?!

    鳳梧悶悶地垂下頭來:“徒兒慚愧,修為低微不能替師尊解憂。”

    “……為師隻是去看了方位而已。”歐陽庭頓了頓,又很勉強地開了口,“其實你修為並不算低,至少比那幾個別派弟子強。”

    鳳梧轉轉眼珠子,師尊這是在向他解釋?而且貌似還被師尊表揚了!思及此不由開心地拉住他袖子搖晃:“師尊教導有方,弟子不敢居功。”這就又想到甚麽脫口而出,“師尊可是遇上了那幾個雲清觀的弟子?”見師尊麵色不好就咬牙道,“還被他們壞了事?!”

    “咳,那倒不是。”歐陽庭低咳一聲搖首,“他們不明就裏,自然無計可施,”

    鳳梧眨眨眼,盯著那跳動的燭火思索片刻,依偎在師尊身側故作開懷道:“那師尊定是已有應對之法了。不知要徒兒做甚麽,師尊吩咐便是。”

    歐陽庭將手搭在劍柄上稍站遠了一些:“不必。”

    “誒?”鳳梧厚著臉皮跟著湊過來,“師尊是信不過我?”

    還真是。

    歐陽庭頓了頓方起身道:“去看著周鹿溪。”

    鳳梧一愣:“師尊不信他?”

    並沒有聽到回答,下一刻窗外樹枝搖曳,一陣風過身側已沒了人。

    鳳梧下意識抬腿要跟,卻又聽見有人輕輕扣門。他想了想,隻得氣鼓鼓轉頭去開門,果然見那一人一虎立在門前。

    周鹿溪麵上似笑非笑:“有勞了。”

    阿虎打著嗬欠:“大晚上的你這鹿妖不睡,還不許我睡,太可恨啦!”

    周鹿溪揪著他的耳朵陰測測笑:“說好的大貓都是晝伏夜出呢?”

    “撒手啊我跟你說!”阿虎大尾巴一甩抽在他小腿上,“我是龍,龍!不要再叫我大貓!!”

    “那點兒微薄到可以稱為沒有的血統說出來我都替你臉紅。”鳳梧環起手臂來看著他倆,“所以,你倆到底怎麽回事。”

    “誰跟他一夥兒!”阿虎很是不滿地扭頭讓開。

    周鹿溪抿唇直笑,溫柔地抓了一把阿虎的背毛——然後被咬了一口。鳳梧挑挑眉毛,哼了一聲表示這事兒沒完。

    周鹿溪隻好鬆開手站直了身體嚴肅道:“正陽道長已經去了?”

    鳳梧抿抿唇嗯了一聲,又有些隱約地不安:“你知道甚麽?難道,師尊有危險?”

    “我可沒那麽說。”周鹿溪狡黠一笑,“不過小主子,要去英雄救美麽?”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就這個世界的“科學道理”而言,夜間陰煞氣重,鬼魔自然肆行。當然,子時之後遇見妖魔鬼怪的確實幾率會提高,可惜相對的,要捉住它們也就更不那麽容易了。

    鳳梧慶幸自己保持警惕用了隱形的法術,這才沒和打更人撞到一起。無聲地行走在無人的街上,想著先前師尊麵如沉水的模樣,越發不安。

    周鹿溪不疾不徐走在前麵引路,與他並肩而行的是嘀嘀咕咕抱怨不休的阿虎:“小聲點兒,夜裏□□靜聲音會傳很遠。”

    “我才不相信你沒下個隔音的法訣。”

    “你真是在離象宗住太久了。”周鹿溪無奈又縱容地笑了一下,“哪個妖修會習慣那樣?”

    阿虎翻個白眼:“你做不做?!”

    “你閉嘴不是更快麽?”

    鳳梧在後麵翻個白眼,很是後悔跟這倆同行。

    一炷香後,城南某條街上一幢廢宅門封塞堵,內裏鬼氣森森。

    阿虎眨巴著眼睛:“這道行,貌似不低哦。”

    周鹿溪嗤笑著挖了挖耳朵:“那些雲清觀的傻弟子不說了是許久之前的鬼魔麽?”

    “有意思。”阿虎誒呀一聲,“若是修煉得法,怎麽也該魂丹期。”

    “換成人修也就是融合期?恐怕不止。”周鹿溪抬目打量,望著那宅內牆頭伸出的半截枯枝,“時令春來氣暖,這裏卻似寒冬冰封。”

    “靈噬。”鳳梧脫口而出,言罷也就凝目盯著大門。恨不能自家長身玉立的師尊下一秒就平安出來,“那些臭道士究竟走甚麽氣運,居然會碰上這麽個煞星。”

    “那些弟子其實也不差。金丹期大小也算有些資格了。”周鹿溪懶洋洋接了話,彈指放出兩團妖火,沿著那荒宅牆根一左一右飛去,“再說修真界到這個階段,確實是該下山雲遊曆練。”

    “他們自然都是廢物,怎能與我師尊相提並論。”鳳梧哼了一聲,“我家師尊必定能輕易降服裏麵那魔物。”

    周鹿溪自然擔心的不是這個:“這樣的修為無論在鬼界還是魔界,恐怕都不會是簡單人物。”

    “若是鬼,自然也是入了魔的。”鳳梧立刻明白他未盡之意,他咬緊下唇深吸口氣才堅定道,“若因此開罪了那兩界又怎樣?無論如何,我定是幫著師尊的。”

    “那就好。”周鹿溪聳聳肩,垂目動動手指道,“你家師尊大人設了法陣,看樣子也猜到咱們會來。”

    莫非師尊早已想到周鹿溪會有所行動,這才叫自己看住他?鳳梧皺起眉來,試探著上前幾步行到門前。

    大門上那搖擺不定的封條看著下一秒就要被風吹去似的,此刻卻猛地綻出一道金光。鳳梧隻覺指尖一熱,忙得縮回手來。而身前如同被一麵看不見的牆阻隔般,再無法前進一步。

    周鹿溪看著先前的兩團妖火已經回來,便收入掌心笑眯眯道:“限時類的隔絕法陣,現下看還有不足一個時辰。看來正陽道長很有信心。”

    白天已先行探查過,仍舊挑了子時出手;下了法陣,師尊果然猜到了自己會來。但這一隔開……究竟是在保護自己,還是隔絕自己。

    唉,好容易這輩子拉近了些許與師尊的距離,這一瞬間鳳梧卻又覺得比上輩子更遙遠冷淡了。

    鳳梧心裏沮喪又酸澀,正胡思亂想時,突然聽見廢宅內隱隱傳出環佩鈴鐺微響。

    隨風而至,飄忽不定,幽然詭譎。

    鳳梧愣了一陣,突然瘋了似的躍起妄圖翻牆而入。飛到一半果不其然被阻了摔落,還好他身手敏捷,一個後翻落地站穩。正想再衝時,就被周鹿溪與阿虎一左一右拉住了。

    周鹿溪扣著他的肩膀:“小主子,你這是看不起你家師尊的本事?”

    阿虎的尾巴卷著他的腳踝:“誒誒,那臭道士從沒幹過沒把握的事兒啊,冷靜,冷靜!”

    鳳梧也很想將心裏冒出的那些不安一掌拍死,但耳畔的鈴聲雖斷斷續續,卻又牽連不絕。

    朔日無月,廢宅無燈。

    歐陽庭抬眼看著黑漆漆不見月亮的天空,站在勉強還能認出像是外院的地方歎了口氣。腥腐枯敗的氣息縈繞周身,麵前那荒蕪一片的地方,依稀還能看出曾是一處花園。

    轉過向內行得一陣,果然有假山,再往後不遠處當是內宅門。

    歐陽庭望著那掩著一半的門戶,恍惚間還能看到幾個正等著交班換崗的護院,一臉不耐清清楚楚。下一刻遠遠有提了燈籠來的另一隊人,他們忙不迭地迎上去寒暄——

    不,這一次歐陽庭不需要藏匿身形,此刻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了。

    那些人對他走近視而不見,卻在歐陽庭行過他們身旁時猛地如煙消散了。

    那陰冷潮濕的氣息緩緩湧動,如被隻看不見的手撥弄般起伏盤旋。

    花木凋殘,廊柱褪色,花窗歪斜,再無法遮掩這處內宅院子。落滿枯枝、生了青苔的石子路,如今走上去,濕滑黏膩的腳下觸感令人不喜。風搖晃樹梢與廢窗破欞,讓歐陽庭的嗓子止不住啞然發澀。

    劍柄輕輕點在那門上一推,早已腐朽的戶栓應手而倒。裏麵堂上有桌椅屏風,一側還有一席琥珀色撒花軟簾。

    歐陽庭定定立在門口,微微合目。睜眼再看時,軟簾尚在,可惜已經發灰變白。

    揚手一揮,一陣清風卷入,吹散了幾分屋內汙濁之氣。那席軟簾搖晃片刻,竟弱不禁風,不堪又不忍地斷裂剝落下來。與軟簾相類,屋裏地上的毯子起初還隱隱看得見塵埃下的織錦紋路。此刻卻仿佛落滿塵埃,若忽略蛛網與蟲洞,依稀還是當年那玲瓏剔透、精巧萬端的模樣。

    歐陽庭緩緩掃過屋內陳設,那隻鏽跡斑斑的香爐早已不在蒸騰當日的嫋嫋異香。記憶中的那幅翠竹描金綠山水的屏風倒在地上,後首斜對著麵脫了漆的紋雕長鏡。

    何其相似。

    終未曾忘。

    有幽聲嗚咽,繞梁不絕。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1

    歌且散去,哀聲漸息。周圍那粘膩寒涼的濁氣卻愈加濃烈,甚至能看到發白的薄霧彌漫翻卷。

    歐陽庭走近那麵銅鏡,看著裏麵的自己,才發覺臉不知何時變得這樣慘淡無光。

    也許是渾身冰涼,也許是慘淡星光。也許是心內不安,也許是遊思憂念。

    下一刻,那鏡麵如水般緩緩一顫,漸漸再映出一個人影來。

    那人一身赫赤的鎖子錦,紅得垂目驚心。手裏依舊捏著那把折扇,扇柄下麵垂著的小巧玉雕分明是三杏爭春的紋樣。那張麵皮比記憶中的似乎更白了些,眉飛入鬢,眼若桃花,朱唇皓齒,豔麗無雙。

    ——你這混賬多久不來見我,是又亂跑去哪兒了?

    歐陽庭沒說話,隻是在袖中雙手互相握緊。

    鏡中人的折扇自在手中輕輕點著側臉,扇尖掃過他的左眼,眼角處那一粒小痣在慘白的臉上分外明顯。

    ——早說了別誰都能使喚你,你可是本世子的侍衛!

    歐陽庭沒有動,單看著鏡中的兩人越靠越近。

    那人也自鏡中望著歐陽庭,眼波流轉,晦暗不明。片刻後方挑了挑眉毛,那副傲慢的腔調也如記憶中刻意拉長了,勾著柔滑的尾音直上揚。

    “不過罷了,總算回來了不是?我的阿庭。”

    他伸出手,一隻慢慢摟在歐陽庭的脖子上,一隻輕輕撫在他胸前某處:“這裏,還疼麽?”

    作者有話要說:  1《詩經·唐風·綢繆》,原是寫新婚之夜的纏綿與喜悅。從最開始一直看到這裏的小夥伴應當能理解老l在此用這首的意圖。畢竟“束薪”的象征,“三星”的背景,“今夕何夕”以及“如此良人何”的意向,還是挺直白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