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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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壺中日月
阿虎懶洋洋趴在樹下, 張開大嘴打個嗬欠, 似乎想到甚麽, 又露出個鬼鬼祟祟的笑來。
周鹿溪倚著青桐樹,看著靜到無聲的離劍峰小院若有所思道:“他倆怎麽了?”
“我哪兒知道。”阿虎轉著眼珠子,“從回來就這樣。”
“莫非是小主子又幹了甚麽?”周鹿溪摸著下巴。
“打架。”阿虎眼睛一亮, 口裏卻道, “誰曉得他又哪根筋不對。明明妖皇大人又漂亮又厲害, 怎麽生了個這麽蠢的兒子?”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麽說。”周鹿溪輕笑搖頭,“不過, 他打贏了?”
“贏是贏了……”阿虎歎口氣甩甩尾巴, “然後就被罰蹲思過崖了。”
周鹿溪一挑眉毛:“這麽輕?”
“我猜是因為他沒把那家夥揍死。”阿虎咧嘴一笑。
周鹿溪嫌棄又無奈地摸摸他的耳朵:“怎麽說?”
“方柏融那小子嘴上缺個把門兒的。”阿虎抖抖耳朵, 用爪子扒拉一下他的手, “真不明白正微那老頭兒看上他甚麽了收入門下。”
“資質。你主人不也收了小主子?有甚麽好奇怪的。”周鹿溪似笑非笑看著他,“不過你就這麽大咧咧地直呼掌門的道號,就不怕你那重規矩的主人收拾你?”
“……他又不在這兒。再說主人好久都沒罰過我了。”阿虎吐吐舌頭, 卻又有些猶豫, “誒?……那啥, 我也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啊,總之,我覺得正陽那家夥最近有點兒怪。”
“嗯?”周鹿溪聞言一怔,仿佛很有興趣的樣子,“怎麽說?”
“就是,言談舉止那些……總之就是某些感覺不對。”阿虎支吾了一陣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就頹喪地垂下腦袋來。
“你的意思總不會是有人冒充了他吧?”周鹿溪哈的一笑。
“不是。也不可能好麽?!”阿虎煩躁地甩著尾巴, 一下一下打在地上,“他一直在離象山上,哪兒有這機會被冒充。再說,大乘期的修士也不是那麽容易冒充的。”
周鹿溪皺眉道:“他用過正陽劍麽?”
阿虎想了想,肯定地頷首道:“有。”
周鹿溪似乎鬆了口氣:“那不結了。本命神器可是認靈認魂不認人的,就算他轉世千百次,正陽劍也不會認錯主。”
阿虎呼了口氣:“也是,就當我瞎想吧。”
周鹿溪好笑地拍拍他:“得了,小主子去了思過崖,大主子又閉關,你很無聊是不是?”
“那咱們偷雞去?”阿虎眼睛一亮,嗖一聲就跳了起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周鹿溪嘖嘖兩聲,“就不能偷點兒好的?”
“那,咱們偷啥?”阿虎拚命眨眼,“這離象宗外門是有廚房的,我知道後門在哪兒!”
周鹿溪哭笑不得拽住阿虎的尾巴:“離象宗的寶貝都是藏書樓。”
阿虎翻個白眼:“卷宗或晶石能吃?!我記得你是鹿吧,甚麽時候也學蠹蟲啃書了。”
周鹿溪拉著他就往藏書樓走:“我有點兒東西要查。”
“妖界也有啊,幹嘛非來這兒。”阿虎極不情願,爪子扣住地上死活不願動彈,“再說你在這兒已經很危險了,難不成你還想自投羅網?”
“那不一樣,這事兒我——”周鹿溪頓了頓突然一笑,“妖皇大人的秘密任務,幹不幹?”
“你早說啊!”阿虎聞言立刻鬆開爪子,飛奔往前還回頭催促道,“走走走,你隱身跟著我。我就說是正陽那家夥要看書派我來的!”
周鹿溪心裏根本不知道這家夥甚麽時候才能絕了某些完全不可能的心思,但眼下也隻得暫且如此了。畢竟妖皇大人說話算話,給予的承諾從未失言,那自己的願望,總會實現。
涼雲繚繞,孤崖絕壁,玄洞淒清燈似豆。幽光瑟瑟,蒲團斷紉,香案墨重煙如絮。
此地自然比不得朝陽主峰大殿,正壇焚香設火,處處結彩鋪氈。更有道童對對持幡,童女雙雙捧玉。每日拂曉前,大殿的弟子就得整齊道袍,捧花已獻。至於龍橋丹溪,鳳梧也隻是來前匆匆瞥過一眼罷了。畢竟離象宗的規矩,犯錯被罰入思過崖的弟子,禁閉前得先到大殿叩過祖師爺。
研精覃思,長慮顧後。
鳳梧定定瞅著麵前牆上分列左右的這八個字,實在覺得熟悉不過。上輩子惹是生非不算少,他自然沒少來這地方。隻不想這輩子謹言慎行,還是來了。
不過想到隔壁關著那該死的方柏融,鳳梧又覺得心氣稍平。
甚麽都不知道的家夥就敢信口開河,自己沒揍死他算他走運!鳳梧氣呼呼地打個盤腿坐下,盯著小桌上的燭台發愣。
思過崖有百餘小洞府,專門用來關犯錯的弟子。說是小洞府,其實並無靈脈。進入的弟子也被封了法力,就為讓他們靜思己過。一個蒲團,一張小桌,就是全部。至於那桌上燭台,燭心自燃而燭身不減,甚麽時候燭火熄滅了,這小洞府前的禁製便自行解開,這弟子也就可以出去了。
據說這是離象宗每任掌門才得掌管的門內秘術。換言之,師尊是不可能來救自己出去的——說得好像他會就會來放自己出去似得。
鳳梧搖頭歎口氣,想到師尊心裏就甜蜜又酸澀。這輩子師尊似乎比上輩子好親近些,但又仿佛性子更不好捉摸了。一貫重規矩的師尊在聽了自己驚世駭俗的言談後依舊不動如山,但看著不像胸有成竹已有應對之法,反而……更像是打算假裝沒發生過這事兒?
鳳梧甩了甩頭,這種想法怎麽可能出現在自家師尊身上!
此時眼前那燈卻搖曳一閃,竟就滅了。隨後左側手邊亮光一線,卻是洞府門開。鳳梧愣在當下,自己被罰在思過崖蹲一個月,如今進來最多不多十日。難道,是燈壞了?
鳳梧借著一線微光看去,那燈卻是青煙嫋嫋,並無複燃的意思,這才將信將疑邁步出去。踏出小洞府那一刻,身後山崖立刻閉合,他才確定是真出來了。
沒等鳳梧想明白,一看見一個道人踏劍自雲端落下。鳳梧看清那道人眉目,心裏猛地一驚,忙躬身見禮:“見過正清長老。”
來人正是正清,他微微頷首還禮後正色道:“掌門有令,門下弟子鳳梧,性頑劣而誌需琢,幸心尚向善,故此十日後如藏書樓,謄門規百遍以示警醒。”這就看他一眼道,“走吧。”
……這意思是,關小黑屋十天,然後改去罰抄書?鳳梧嘴角抽了抽,老實地躬身應道:“弟子聽令。”
正清長老嗯了一聲,掏出一個係著紅繩的小鈴鐺掛在他手腕上:“你自去藏書樓,門前接應弟子見這自會將你引去書室。”
上輩子可沒這待遇。鳳梧下意識舉起手來晃了晃,那鈴鐺發出清脆之聲。
正清長老又道:“這鈴鐺會與書室內法陣相合。”
也即這是確認身份進入,以及抄不完仍舊出不來的法寶。鳳梧連忙頷首,表示絕不會私自逃跑,一定認真受罰。
正清長老深深看他一眼:“莫要辜負了你師尊。”言罷轉身一晃,已踏劍升入半空疾馳而去。
鳳梧眨了眨眼,這意思是……減少關小黑屋的懲罰換成抄書,是師尊的意思?!師尊呐師尊,鳳凰雖確實喜陽厭陰,但也不代表我喜歡抄書啊!更別說還是抄門規了……
多說無益,老實去做。
鳳梧一路到了藏書樓前,累得差點兒暈過去。
沒辦法,有法力時一個雲躍就能輕鬆在門中移行。如今是一步一步走來的,還好思過崖距藏書樓不算太遠——也就走了一個時辰罷了。
好容易看到“藏書樓”三個金文大篆,樓前卻一個弟子都不見。樓中還隱隱出來呼喝之聲,更有不少弟子匆匆趕來。鳳梧看得很是詫異,隨手拉了個弟子問道:“這是怎麽了?”
那弟子一跺腳:“似乎是樓中闖進了甚麽妖物,剛發出警號。”
“警號?”鳳梧張張嘴,自己完全沒感覺啊。
那弟子也稀奇地看他一眼:“這怎麽可能。莫非道友是萬法宗的弟子?”
鳳梧嘴角抽了抽,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離象宗道袍。那弟子眨眨眼突然道:“難道你是那個被罰關思過崖的正陽長老徒弟?!”
我有名有姓的好麽?!鳳梧有些無奈,卻又轉念一想,或許是因為被罰思過崖封住法力,這才一無所查。如此一想,他也就不打算去湊這個熱鬧了。橫豎離象宗多得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這種被封了法力的小弟子就別多事,安安分分去抄書吧。
才進樓中,鳳梧便覺腕上那鈴鐺似乎拽著他行到一層某處門前。他方要舉手扣門,那門已輕啟半扇,裏麵三麵牆壁皆是卷宗書冊,當中小窗下有一木桌,一個鳳梧從未見過、也毫無印象的女道士坐在椅子上,正讀著一卷木冊。她低垂眼目,眉間微皺。捏著卷冊的手指卻很用力,已有些微微發白。
鳳梧遲疑著打個躬:“這位師姐——”
唰啦一聲,那女道將書簡卷起,換過桌下還堆著的一堆裏另一卷,隻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聽見了。
鳳梧呃了一聲:“弟子鳳梧,前來——”
“閉嘴。”那女道掃了一眼他的手腕,揚手一招,東牆架子上三卷木簡便飛到鳳梧眼前,“出門下樓梯左轉。”那女道又低下頭去接著看,“門開的那間,就是你的。”
鳳梧眨眨眼,認命地接過那三卷木簡轉身去了。
踏出這屋時,鳳梧有些驚訝地發現屋外並非來時經行的木廊,反而是一條長長的石道。光線幽暗,道深且長。鳳梧自覺行路身輕如絮,耳邊卻能聽到沉沉的行路聲。
這一路果然經過不少緊閉的木門,當行到某處時一聲細微的哢噠聲,鳳梧右側的一扇門打開了。鳳梧頓了頓,試探著伸手一推。那門卻發出沉悶地巨響,仿佛打開了甚麽不祥之地一般,裏麵一股冷風襲來,吹得鳳梧忍不住抖了抖。他很想轉身就走,可腕上那紅繩卻緊緊扼住他脈門,叫他往後回轉不得。
歎了口氣,鳳梧認命地踏入一步。
房中有一張極小的舊木桌,正對蒲團的後牆上懸掛一張古畫。
鳳梧一時好奇湊近去看,原來是一副山水垂釣圖。山遠色清,水波瀲灩,用筆精巧細膩,說不出的閑適悠然。但那畫上的釣叟卻有些奇怪——醜的太奇怪!
那老叟坐在船頭,蜷縮著身體望來個子很小。一邊臉上不知是年代過久畫質泛黃,還是畫者故意以細墨濺出點染,總之那臉上有無數細小的黑斑。若是真人長這樣,真是有礙觀瞻。最醜的還不是此處,那老叟頭禿了當中一片,周圍殘存的頭發全白了。稀稀疏疏就如被山火烈焚,以至卷曲歪斜,張牙舞爪一般在腦袋上逞凶。
鳳梧嘴角抽了抽,總覺得好好一幅畫就被這麽個臭老頭兒毀了。這就忿忿不平去找題跋,想看看是哪個奇怪的畫師所做。
畫角還真有一行四句古篆題字:
鳳行山巒無桐碧,嫡立樹元尤無疑1。戲仿長春山河在,贈環銜佩草木依。
鳳梧看得一頭霧水,轉眼一掃卻見藏頭四字,這就心中一驚。鳳嫡?這,這不是……沒等鳳梧想出個所以然來,那畫上的老頭兒卻輕甩吊杆,轉頭衝他露齒一笑:“來了。”
鳳梧嚇得雙目圓睜,扭頭就想跑。誰知身後卻是一麵石牆,來時的木門竟不見了!
1嫡立樹元:原詞為樹元立嫡,語出<南朝·梁>沈約《立太子恩詔》:“王公卿士,鹹以為樹元立嫡,有邦所先,守器傳統,於斯為重。”意思就是立嫡長子當太子,此處為鳳嫡戲言詞,故此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