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臥駝山下陰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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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碎了夜,卻碎不了丁癩子的歌聲。
歌聲一直持續著,如驚濤中的小船,看似飄搖卻絕不傾覆。
但是歌聲卻是在動著的,唐剪本辯好了方向,走去不遠,它卻忽然換了方位,唐剪轉,它再轉,兩次下來,歌聲已飄去遠處。
靈棚中還有顧行途,唐剪不能扔下他走去太遠,隻好搖頭轉回。
這一來一去間,時間並不多久,但急雨易收,這時雨勢已經小了很多。
雨小了,風也便小了。走回靈棚,唐剪重新點燃了蠟燭,剛要再去點柱香,心底驀地一動,忽然有了種奇怪而不安的感覺。
——他竟感覺,顧行途的棺材裏有了動靜!
顧行途死了,死的很徹底,而且他的屍體已經碎成那麽多塊,就算他想還魂,恐怕都要難過旁人,可唐剪分明覺得,他的棺材裏有了動靜!
側耳凝神,唐剪的目光淩厲地落到了顧行途的棺材上。
此時,棺材安安靜靜,絕無半點聲息,像是在告訴唐剪,他的感覺隻是錯覺,但唐剪並沒有聽從它的勸告,還是一步步輕輕走向了它。
說是為了方便唐剪開棺探看顧行途的遺容,張明望並沒有讓人釘死棺蓋,隻用木釘淺淺固定了一下。唐剪走到了棺材邊,他撚住了一根木釘,不需用力,已經知道,木釘已經被人拔了出來。
此時棺材裏絕對有古怪——唐剪已經認定了這點——他將手無聲地扣緊了棺蓋邊緣,深吸一口氣,猛然發力把棺蓋掀了起來。
燭火昏黃,但已經足夠唐剪看清棺材裏的內容,他隻覺周身一緊,全身的血瞬間湧上了頭頂。
隻見棺材中鮮血淋漓,滿目碎肉,本應該是包裹顧行途屍塊的白布已經破碎鮮紅,一個渾身浴血的瘦小孩童,正蹲縮在碎肉間,抓起一塊塊碎肉塞進口中!
唐剪之前沒有鼓起看顧行途慘狀的勇氣,現在卻看到了他更慘的樣子。
唐剪看到了那孩童,那孩童也看到了唐剪。他的一雙眼睛大的出奇,目光透過一縷縷染血的亂發,閃爍著野獸般的光芒,唐剪的目光本也淩厲,對視之下,卻竟被他看得遍體生寒。
驟然見到那般可怖的景象,唐剪無論如何也驚到了,一時完全僵住。
但他很快就重新穩定心神,怒火騰然而起,勁力灌入右手,“咄”地一聲,劈掌向那孩童頭頂劈去。
唐剪的功夫不弱,這一記掌刀含怒而發,已有奔雷之勢,那孩童如果被他劈中,不難便是一死。
就見那孩童怪叫一聲,身體猛然在滿棺碎肉間彈起,帶得血肉飛濺,濺向唐剪手臂。
唐剪隻能撤身閃開,棺蓋落下之時,那孩童已經迅捷地彈入黑夜,堪堪便要消失了蹤跡。
唐剪豈能容他脫身,腳下一錯,使出速度極快的獾行步,咬著那孩童的背影追了過去。
那孩童非但目光厲如野獸,奔行的姿態竟也是野獸一般。隻見他四肢著地,一步一彈,激起滿地水花,轉瞬便已竄出好遠。
雨夜之中,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樣展開了奔逃與追逐,穿街過巷,不多時已繞遍大半個誅仙鎮,最終跑到了鎮外。
這時雨已經停了,而唐剪終於還是追丟了那孩童的影蹤。
一陣疾行,唐剪的胸膛已經開始微微起伏,他懊惱地停下腳步,在雨絲中抹去了額頭的汗珠。
這一番追逐,唐剪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模模糊糊間,他看見自己眼前伏著一團巨大的黑影,既像一片黑雲落在了地上,又像什麽巨大的怪物盤踞在那裏,準備一口吞噬人間。
唐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雨氣濕冷,明心清神。
他看出來了,這是鎮西的臥駝山,離鎮子有五裏之遙。
之前,那孩童一直被唐剪咬得很緊,但到了這裏,他卻一下子就失去了蹤跡,似乎上了天,入了地,隱入了寒泥。
唐剪靜靜地站在黑暗中,他沒有立刻轉身返回,而是凝神聚氣,運起了冥聽之法,隻要那孩童還在左近,不管他躲在哪裏,唐剪都要搜尋到他的聲音。
可是,唐剪的冥聽之法還沒有擴散開來,就忽然有一聲微弱顫栗的聲音飄進了他的耳中。
那聲音就像一隻將死的野獸最後的低吼,微弱卻充滿怨毒,唐剪聽出來,那該是一個人的呻yín,卻應該絕不是那個孩童。
呻yín聲離自己並不遠,唐剪小心地循聲而去,不一刻,就在滿地泥水中,看到了一個人。
泥水濕冷,那人躺在那兒,儼然已經隻剩下一口氣。
唐剪探懷取出一隻火折子。
空氣濕潮,火光微弱,但是已經足夠使他看清那個人的樣子,他當時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個人分明已經不似人形,而成了一個大型刺蝟——隻見他赤身luó體,無數根細長的竹簽刺遍他的身體,簡直就是每一個毛孔都刺進了一支,就連眼耳口鼻包括私chù都沒有少刺一根!
竹簽刺得很仔細,很用心,尺度恰到好處,不深不淺,正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個人的生命力也實在頑強,如此狀態在疾風驟雨之中已不知熬了多久,他竟然還有感知,還感覺到了唐剪的靠近。
唐剪的火折子剛剛亮起,他的呻yín就變了腔調,分明似在掙紮著想要說著些什麽。
因為嘴唇牙齦甚至舌頭也都被竹簽刺入,他的聲音根本無從分辨,唐剪仔細聽了好幾遍,才終於聽明白他是在說:“殺我,殺我!”
他已無意求活,拚盡全力,但求一死。
唐剪不由心中黯然,想到了顧行途——顧行途死得也很慘,他遇害之時,難道也曾這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動,我來救你。”唐剪沉聲說道。
那人應該是可以聽到唐剪的話的,但他依舊隻是含糊地重複著:“殺我,殺我。”
唐剪其實明白,此時讓他痛快去死,對他未嚐不是好事,但讓自己出手殺他,唐剪總是為難。
無論如何,他都要先嚐試救上一救,當下,他不再去聽那人的要求,矮身沉氣,撚住他唇上一支竹簽,血花乍現,一下拔了出來。
卻不想,那人立時從喉嚨深處鼓出一聲怒吼,竟似乎受到了比之前更大的痛苦。
唐剪臉色也變了——看著指尖竹簽,他這才明白這人為何苦求一死,隻見那竹簽的尖端赫然有一個小小的倒刺,這一拔,已帶下那人一絲肉來!
顯然,這些竹簽根根帶著倒勾,一旦刺進這人身體,便是已生了根,若想拔出,便是給了這人一場淩遲!
凶手手段好生凶殘,竟是一定要此人受盡折磨而死!
唐剪鋼牙暗咬,眉梢不由一陣抽動。
他輕輕抬起了手——他不願殺人,但現在殺死這個人,已經是他可以給他的唯一恩德。
可就在這時,夜色中突然有一個人號哭而來。唐剪隻覺惡風疾至,他側身一閃,來人已經撲倒在那“刺蝟”旁邊。
隻見那人如癲似狂,雙臂揮舞著,邊哭邊笑:“哈哈,嗚嗚,你也落的這個下場了嗎?哈哈……報應啊!嗚嗚……好慘啊……”
哈哈……嗚嗚……你想死嗎?想死嗎?我來幫你吧?不不不!你想的美,我才不管你……受刑吧,哈哈,太好玩了!”
唐剪就在身側,而且手裏掌著火折子,但是那人竟完全沒有看見唐剪。
隻見那人樣貌極其古怪,頭極大,但是卻極瘦,臉上的皮像融化一樣耷拉著,五官垂墜扭曲,兩腮已垂到肩上。看起來,他應該曾是個極胖之人,卻在短時間內狂瘦下來,所以就成了這個樣子。
他的樣子並非是全然陌生的,唐剪覺得自己應該認識他,但仔細分辨著,明明很熟悉,卻一時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而就在唐剪愣神的時候,那人卻突然出手了。
他口中瘋叫著,突然揮舞起大大的巴掌,一下下拍在了“刺蝟”的身上。“刺蝟”滿身的竹簽就在他的巴掌下齊刷刷完全沒入了身體,“刺蝟”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已經沒了氣息。
刺蝟”已經死了,怪人卻仍不停手,仍舊不停的怕打著,他自己的手也已被刺得鮮血淋漓,他卻渾然不覺,就像根本沒有了感覺一樣。
他已經死了。”唐剪歎息一聲,終於悠悠說道。
怪人本一直沒有發現唐剪的存在,唐剪突然一開口,對他來說無異一聲驚雷,嚇得他頓時魂飛魄散,嗷地怪叫一聲,一下子跳起來,狂奔進夜色之中。
黑夜深沉,他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但遠遠的依舊在傳來他恐懼的叫聲。
唐剪就著泥水挖了個坑,埋葬了慘不忍睹的“刺蝟”。
墜皮怪人跑了,那孩童也沒有再出現。唐剪又尋了好久,終於還是放棄。
夜還未盡,雨歇了少頃,遠處便又滾起雷聲。
唐剪站起來,慢慢走回了誅仙鎮,走回了顧家廢宅。
靈棚裏已是一片狼藉,棺蓋在棺材旁扔著,燭火又早已熄了。
走進靈棚,唐剪重新點燃一支燭火,寧神好久,方才終於提起腳步走到了顧行途棺材邊。
棺材裏的慘狀觸目驚心,在狼藉的碎肉中,唐剪看到了顧行途的頭。
顧行途的頭在棺材一角歪著,雙目圓睜,五官扭曲,痛懼猶存,死不瞑目。
十多年未見了,即使那已隻是一顆死人頭顱,而且那般猙獰扭曲,唐剪也看得出歲月在顧行途身上留下的痕跡。他已老了很多,瘦了很多,就像一如他死後的淒慘,活著時,他也承受過綿長仔細的痛苦。
碎屍已是無論如何無法收拾,唐剪不忍再多看一眼,匆匆蓋上了棺蓋。
心中憤懣難捱,呼吸遲滯,唐剪不願再等請人把顧行途抬去鎮北墳山,就隻在院子裏挖了一個坑,給顧行途造了一座墳,削木立了一塊碑。
活著時,顧行途放棄了這座宅院,死後,這座宅院卻永遠收容了他。
半夜又下了一陣雨,天亮後,漫天的陰雲終於碎了,露出來那灰蒙蒙的天。
太陽的眼睛依舊血紅,似乎它也是個夜不安枕的人,無精打采卻不懷好意。
顧行途家對麵的湯麵館兒,十多年了依然在。唐剪收拾身心,走過去,叫了一碗湯麵。
湯麵館兒的掌櫃是個寡婦,路三娘。
路三娘是個大胖子,在誅仙陣上和殺豬匠鄭老三合稱誅仙二肥,當看到她肥胖的身體從後廚扭出來的時候,唐剪心中一動,忽然猜到了昨夜的墜皮怪人到底是誰。
那個人正是鄭老三!
唐剪知道,鄭老三原本比他殺死的任何一頭豬都要肥胖的多,他不解昨天的他怎麽卻成了那個樣子,又怎麽成了一個令人生怖的瘋子。
後背驀地感到一陣發冷,耳邊悠忽響起了陶五壺似警告似詛咒的話語,唐剪深切地感覺到了誅仙鎮的殺機四伏。
他忽然覺得,三叔的死,昨夜“刺蝟”的死,以及鄭老三的瘋,中間或許原本有著什麽關聯。
哎喲,這位客官可是眼生的很,是第一次到我們這鎮子來的吧?”
肥肥大胖的路三娘踩著小碎步快速走到了唐剪身邊,巧笑著說話的樣子,讓唐剪感到她不是個麵館的老板娘,倒像是妓院的老鴇子。
嘖嘖嘖,看看,多文靜俊俏的讀書人啊,卻怎麽弄得這麽一身風塵?快說說,想吃什麽,姐姐我給你做去。”
三娘好,”唐剪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來三娘已經不認識唐剪了吧?”
啊?唐剪?”
路三娘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雙手停在胸前,似乎一下子想不起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麽人了。
好半天,她才又誇張地叫了出來:“是顧先生家的小剪子啊?天啊,你回來了!太好了!瞧瞧,小時候我就瞅你順眼,現在長大了,果然長成了一個這般俊俏的男子,真好,真好!”
她的樣子愈發像一個老鴇子了。
唐剪實在並不享受她的“讚美”,他隻想要一碗麵,但是他剛剛張開嘴,卻又被路三娘打斷了話頭。
哎呀,你是為了顧先生的死回來的吧?哎喲,顧先生死的真是太慘了。多好的人啊,是哪個挨千刀的竟然那麽狠,能殺死他?還下手那麽狠!我要是找到那個凶手,非把他做成鹵子不可!哎呀,嗚嗚嗚……”
她竟嗚嗚呀呀哭了起來。
唐剪隻好說:“謝謝三娘對家叔這份情誼……”
哎呀,說起來呢,你說顧先生死的那麽慘,是不是根本不是人做的啊?你不知道吧,這陣子鎮上可不是隻有顧先生一個人死了啊!還有那不要臉的老鴇子宋四娘,她也死了,她死的更慘呢,是被人整個剝了皮啊!你說,那是人能做到的嗎?我可是聽說了,逍遙院的窯姐兒紅繩都看見了,宋四娘死的那天,有個鬼影子在她們樓頂一直跳舞呢!”
路三娘咋咋呼呼地說著,打斷了唐剪所有的話頭,但唐剪的心思卻被她的話勾住了。
宋四娘也死了?這便又多了一個死人,似乎對他剛剛浮起的感覺又做了一次輔證。
唐剪驀地對昨夜的遲鈍感到一陣後悔,他想,自己當時也許應該捉住鄭老三的。
還好,自己應該還有這樣的機會。
他這裏心思活動,路三娘卻仍在喋喋不休。
我和你說啊,這件事你還真不能攪合進來,顧先生死了便死了,雖然讓人發恨,但你可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殺人的是鬼啊!鬼魂是我們尋常人能對付的了的嗎?你看你年輕俊俏,多好的年華啊,千萬要愛惜自己啊!”
路三娘這般模樣,唐剪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他也不能說什麽,隻好苦笑謝了路三娘的心意。吃麵的心情已經完全沒有了,他便起身告辭離開。
路三娘依舊嗚嗚呀呀地哭著說著,一直把唐剪送到了門外。
倚著門,直到看著唐剪的身影慢慢走回殘破的顧家老宅,她才“咣當”一聲關上了門,擦掉硬擠出來的幾滴眼淚,露出一個恐懼又陰冷的表情。
老天保佑,什麽事都不要找上我。”
雙手合十,低聲自語,路三娘急慌慌走進了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