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尺幽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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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當年不信妖邪之說一樣,唐剪也不相信世間有鬼。
但誅仙鎮確乎有了鬧鬼的流言,這天他在鎮子裏一走,很快便聽到了許多,。
唐剪在鎮裏走,並不是為了聽這些流言,在他看來,它們並不對他查訪三叔被殺之事有有效的參考作用,他之所以在鎮裏走,是為了找到丁癩子。
一夜狂雨,並沒有讓誅仙鎮的空氣清新起來,那出髓入骨的沉悶腐朽之氣,依然在曲街窄巷裏的青石縫隙中氤氳而起,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誅仙鎮不大,但也不小,如果命運讓你找不到一個人的話,它的大小已經足以完成命運的安排。
唐剪找了好久,依然沒有找到丁癩子。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丁癩子常常躺下來休息的地方是鎮東石牌坊下,他去那裏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他。
這種尋不到,讓唐剪莫名地有種被躲避的感覺。
其間,唐剪還順帶打聽了鄭老三,聽到的說法是,鄭老三瘋了,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瘋的,誅仙鎮人隻知道,他們已經好久沒有吃過鄭老三的豬肉了。
聽到吃豬肉,唐剪不由想到了昨晚那個瘋魔般的孩童,想到了他吞吃三叔碎肉的情形,胃中頓覺一陣翻騰。
繼而,他又由此想到了丁癩子發現三叔屍塊的土地廟,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去看看,於是便走去了土地廟。
土地廟立在荒郊,就像一個蕭瑟風中衣衫襤褸的乞丐,沒有半點神氣,圍著它的,是枯枝衰草,宿著它的,是瘦鳥寒鴉。
想來,落在誅仙鎮這樣一個被塵世拋棄的地方,這廟裏的土地公大概也是個神界棄兒,些微神力也許自保亦難,遑論庇佑一方哀民。否則,血腥凶殺之事,又怎麽會發生在他的廟堂之中呢?
唐剪進了廟中,撲鼻的是塵土氣,入目的是狼藉景,他在那狼藉中尋找,找到了一片血腥。
那是早已幹涸的血,噴濺在土地廟的一角,已成鐵鏽之色,卻似乎仍發出強烈的血腥氣味。
唐剪看著那片鏽色,眼前似乎浮現出三叔縮在地上,被人一刀刀斬成碎塊的畫麵,臉色越來越陰,眉頭越來越緊,漸漸已忘了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剪才“呼”地噴出一口氣,收回心神和目光,將思考還給了自己的大腦。
從那鐵鏽色的血跡呈現的情況來看,唐剪猜測,三叔應該就是在這裏被殺死的。因為那血是噴濺而出的,從噴濺的力度來看,三叔當時應該即使不是活體,也是死之不久。
而唐剪之所以更傾向於認為當時三叔還是活著的,是因為當時三叔如果已經死了,他的臉上就不應該會僵著那般痛苦恐懼、死不瞑目的表情。
但唐剪卻看不到地上有掙紮的痕跡,似乎三叔被分屍斬殺之時,絲毫沒有反抗。
一個人那般殘酷地被斬殺,如何會絲毫不加掙紮反抗?縱使他的身體被牢牢綁住,疼痛的本能也該使他激烈掙紮才對,畢竟,那疼痛已經給了他那般猙獰扭曲的表情。
唐剪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到任何理由,想不到任何力量,能讓一個人在劇痛恐懼中毫不掙紮,而且,他也絲毫沒有發現殺人者在血液飛濺區域留有任何痕跡,如此離奇,除非……
路三娘咋咋呼呼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殺人的是鬼啊,殺人的是鬼啊——難道,事情真是鬼祟所為?
不會,絕不會是什麽鬼祟,世間之事,必是人為!”
唐剪在心中警醒著自己,矮身凝目,越發仔細地觀察,依舊一無所獲之後,他開始在土地廟裏裏外外來回搜尋,終於,在一處荒草之下,他發現了半個沾血的腳印。
那必然該是凶手的腳印,該是凶手拋散三叔屍塊時候所留,但詭異的是,腳印隻有半個,沒有來路,沒有去處,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而且顯然是蜻蜓點水,觸地即起,再不見多一點的痕跡。
一個人的輕身功夫即使練得再好,也絕不可能做到懸空漂浮,半晌方才點地一下,能做到這樣的,簡直不是人。
——沒有痕跡時,凶手有若鬼魅;可當找到了半點痕跡,卻非但沒有把凶手拉回人間,反倒似乎更加證實了他的邪異。
唐剪心頭沉重,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極大的挑戰。
有風輕起,荒草招搖,唐剪緩緩直起身子,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突然,似有什麽在眼角一閃,悠忽而逝,唐剪疾側目去尋,看到一個白堊色的人影幻影般消失在自己目光之中。
百尺巷裏有五戶人家,最裏麵一戶,住著專做皮貨的阮山郎一家三口。
素日,阮山郎踏實勞作,勤懇顧家,隻偶爾出去賭上兩把,喝上兩杯,都適可而止,頗有分寸,從不徹夜不歸,讓家人惦念等待。可昨日午後雨前,他外出尋賭,卻直至今日此時,又已日過天中,仍不見回轉的蹤影。於是,便有擔憂焦慮之氣,隱隱從他的家中浮散出來。
阮山郎的妻子馮氏是個柔弱的婦人,平日幾乎連門都不出,隻在家照看一個七歲的孩子,但這時,在家苦等了一夜又半日的她,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這些日子裏,鎮裏遍傳有惡鬼殺人之事,人們都說那惡鬼殺人無因無由,全憑一心,想殺誰便殺誰,她不能不擔心,自己一夜未歸的丈夫是不是遇到了它。
宋四娘是剝了皮,顧先生被分了屍,惡鬼殺人之狠,想一想,馮氏便覺得透體生寒,抑製不住地直打哆嗦。
該不該去找一找自己的丈夫呢?馮氏舉棋不定,不去找,擔心,去找,恐懼。
午飯做得了,七歲的孩子什麽都不懂,嚷嚷著餓得緊,搶著上桌自己吃了起來。馮氏卻沒有半點胃口,直待孩子吃完了,終於下定決心,哄著孩子上床午睡了,藏了一把剪刀在袖子裏,硬著頭皮走出了家門。
素常阮山郎賭博的地方是同盛賭坊,離得並不遠。出了門,馮氏疾疾而行,隻恨不得一步便到。但當她走到百尺巷口時,她卻陡然停住了腳步。
使她停住腳步的,是右手邊的一扇門。
那扇門裏,是車夫王度家的小院兒,此時,那門開了半扇,使得院子裏的情形可以闖入人眼角餘光,因此,馮氏無意瞄到了院子裏倒吊著的一個人。
本能地,停下腳步的馮氏就向王度家院子裏轉過頭去,然後,她的身體不由自主也跟著頭轉了過去,再然後,一聲尖叫在她喉嚨裏蓄了蓄勢,突然發力,刺耳地衝了出來。
——王度家的房簷上坐著一個人,那是個撐著草青色油紙傘,穿著白堊色百褶裙的女人。女人的頭臉遮在傘下,無從窺探,馮氏能看見的,主要是她的一隻手。那是一隻蒼白細瘦的手,看似柔弱無力,卻拎著一根細繩,細繩尾端赫然墜著一個懸空倒吊著的人。
讓馮氏尖叫的,便是那個倒吊人。馮氏看不出他是誰,隻能看到他開膛破肚的身體,看到他內髒流瀉,鮮血淋漓。
鬼啊,鬼!”
馮氏歇斯底裏地喊出這幾個字,“咣當”一聲掉落了袖中剪刀,軟軟倒地,昏死過去。
在馮氏暈死過去的同時,距離百尺巷不遠的地方,正走著一個人,正是半錢堂的掌櫃張明望。
馮氏的尖叫實在刺耳,驟然響起,嚇了張明望一跳,嚇得他褲子都差點掉了。
張明望本來是要去粉羅巷的,但這聲尖叫嚇涼了他的下半身.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下子想起了宋四娘那張被剝了皮的臉,頓時沒了再去粉羅巷的動力。
這些天不安靜,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吧。”縮縮脖子搖搖頭,張明望一邊告誡著自己,一邊轉回了身。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個瘦瘦高高的黑衣人,不知何時而來,不知從何而來,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像一截燒焦的木樁。
黑衣人不可怕,他直挺挺地站著也不可怕,甚至他無聲而至都不可怕,可怕的是,黑衣人直挺挺地站著的地方,距離張明望竟僅僅不過一尺距離,他一轉身,幾乎沒有直接撞到那個人身上。
張明望嚇得驚叫一聲,一下伸長了縮著的脖子。
但是,他的驚叫卻被扼在了喉嚨裏,因為,那黑衣人已經伸手扣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