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兩個男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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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人?”唐剪沉聲詢問。

    那個人顯然已經看不到唐剪,唐剪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還好,那個人似乎聽到了,他艱難地抬起頭,張開嘴似乎想要回答唐剪,卻隻發出“啊——啊——”嘶啞的聲音。唐剪看進他的嘴,發現他同樣水泡密布的嘴裏已經沒有了舌頭。

    初歸誅仙鎮那個夜晚,唐剪目擊了阮山郎的慘死,當時,他覺得阮山郎那種淒慘緩慢的死已經是極致的折磨,現在看到這個人,他才覺得阮山郎其實還是個幸運的人。

    你是不是江獨客?”唐剪改口這樣問。他想,那個人就算不能說話,總該能點頭搖頭。

    他不是我。”沒想到,那個人還沒有點頭搖頭,忽然有個從旁而來的聲音,代替他給出了否定的回答。

    隨著那聲回答,“咯吱”一聲院門打開,江獨客從他的院子裏走了出來。

    唐剪手中掌著火折子,所以他立刻便得以看清江獨客的樣子。江獨客已經蒼老了許多,但他顯然就是幻境中呈現出那個江獨客本人,所以他給出的答案,自然也就不用懷疑了。

    見到門前多了一個那麽恐怖的“爬人”,多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但江獨客並沒有表現出有什麽意外。他隻是有些腳下發飄地走到唐剪身側,目光落在地上的“爬人”身上,眼神一顫,歎息一聲,臉上露出濃鬱悲傷,說了一句話:“司徒,你到底還是沒能逃嗎?”

    不用再問,唐剪已經知道,這慘不忍睹的“爬人”原來竟是司徒南湘。

    惡鬼”果然又找上了一個除妖委員會中的人,唐剪一陣心悸,仿佛聽到夜色中遙遙傳來了林遲英怨毒的詛咒聲。

    江獨客的話有些奇怪,就像是他本已知道司徒南湘會有災禍,而司徒南湘自己也知道。司徒南湘大概是和江獨客說過要逃,江獨客此刻才會說他“到底沒能逃”。

    嘎——”聽到江獨客的話,“爬人”司徒南湘艱難痛苦地發出了一聲嘶鳴。

    唉……”江獨客幽幽歎息一聲,目中忽然落下淚來:“難得你成了這副模樣,還想著跑來給我報信,但是你又何嚐不知,我終於也是逃不掉的,我們都得死,都得死。”

    江獨客的語聲悲哀淒涼,充滿絕境末路的悲傷。

    ——都得死,都得死。

    這話陶五壺也說過,但陶五壺說來,似是對別人的詛咒,江獨客說來,卻是給自己的挽歌。

    ——原來,成了這副模樣的司徒南湘不可思議地爬出這麽快的速度爬到這裏來,竟隻是為了給江獨客報信?

    唐剪不由又是為之一驚。

    江獨客和司徒南湘之間顯然有著深厚的情感,所以司徒南湘拚了命也要來給江獨客送信,所以江獨客會為司徒南湘黯然垂淚,這是令人動容的感情,唐剪也不由為他們感到一陣悲傷。

    聽了江獨客的話,司徒南湘喉嚨裏又擠出一聲艱難的氣聲,那氣聲沒有任何內容,但其中包含的悲傷憤恨,卻分明那麽清晰地流露出來。

    作為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唐剪就在那裏站著,但在江獨客和司徒南湘的眼裏,成了不存在的人。

    他們都到了瀕死的境地,外在的任何事物,都已經不能攪擾他們的心。

    江獨客蹲了下來,他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司徒南湘,但是雙手懸在空中,卻是根本無從下手——司徒南湘成了那個樣子,不論觸碰他的哪裏,都不免要給他造成新傷。

    雖然仍努力克製著,希望自己能平靜,但江獨客的雙手終是再也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淚水不停流下,在誅仙鎮惡魔心腸一般堅硬的青石磚地上砸出聲音。

    司徒南湘的眼睛已經成了兩個黑洞,但他仿佛看到了江獨客的淚水,悲憤的氣聲越發不住地從喉嚨裏擠出來,雙臂努力地抬起來,似乎想去抓住江獨客,但這時他殘命已盡,雙臂終於隻是重重地砸在地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司徒!”

    那一瞬,江獨客分明無法自抑地發出了哭聲,他顫抖著將自己的手拂上了司徒南湘的頭頂,並分明被司徒南湘頭上殘留的腐蝕液體燒痛了手,他卻並沒有撤回,依舊那麽堅定地拂了上去。

    唐剪靜靜地看著,他從江獨客的撫摸中,看到的是一種眷侶般的情感,但他並沒有從心中生出什麽鄙視的情感,他心中有的,隻是對江獨客和司徒南湘深深的同情。

    他並不是忘記了司徒南湘和江獨客也都是除妖委員會中的“惡人”,他們也都曾經那麽殘忍地參與了對林遲英的謀殺,但現在看著他們這樣的下場,他仍是無法讓自己不生出同情。

    ——林遲英死的很冤,但再怎麽冤,她也已經死了,如果誅仙鎮這麽多人的死真的都是因為她的複仇,那麽已經死了這麽多人,再怎麽樣,她也該滿意了吧。

    唐剪心中深深歎息著。在他的歎息中,江獨客把司徒南湘的屍體抱了起來。

    司徒南湘全身都是酸液,全身都是水泡,被抱起來時,立刻在江獨客身上燒出白煙,但江獨客渾然不覺,就那麽抱著他,走進了自己的小院之中。

    顧家賢侄,你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抱著司徒南湘走進院中,江獨客終於向唐剪遞出自己無力的語聲。

    唐剪一直靜靜地看著,看著江獨客為司徒南湘換上一件新衣,看江獨客將司徒南湘裝進一副準備好的棺材,看著江獨客在院子中挖出一個深坑,看著江獨客將司徒南湘的棺材埋進坑中,看著江獨客在司徒南湘的墳前立起一塊木碑,看著江獨客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給司徒南湘寫下碑文……

    江獨客寫的是“亡侶司徒南湘之墓”,他用這幾個字,坐實了他和司徒南湘的關係。

    一切終於結束了,江獨客在司徒南湘的墳前坐下來,點了香燭,一邊將從房中拿出來的許多衣服被褥,書籍漁具,細細焚燒,一邊終於和唐剪說起話來。

    顧家賢侄,你到我這裏來,該是也猜到令叔顧先生以及誅仙鎮這許多人,到底都是何人所殺了吧?”短短的時間裏,江獨客似乎比之開門而出時,又更蒼老了許多。

    是否是林遲英?”唐剪用回問作答。

    林遲英?是啊,就是她吧,隻有她的鬼魂,才會專門殺我們這些有罪於她的人吧。”江獨客淒涼地說。

    唐剪注意到他用到了“有罪”二字,心中更加原諒了他。

    可是世間真的有鬼嗎?”唐剪在問江獨客,但也像是在問自己。

    他會有這樣一問,是因為他還在想,到底是孫婆婆和巫朗為了自私的目的在“替林遲英報仇”,還是聽菊莊那一方神秘勢力,其實就是林遲英。

    想來是有的吧,如果沒有,又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報應呢?”江獨客淒然一笑,笑盡對自己的嘲諷,那樣子,顯然是司徒南湘死了,他也已經不想活了。

    是啊,他定然是不想獨活了,所以才會拿出那些衣服被褥來燒,才會拿出那些書籍漁具來燒,唐剪說不出話了,他想寬慰江獨客,但他不知如何寬慰,唯有沉默。

    江獨客淒然笑著,又問:“顧家賢侄,你到我這裏來,是為了救我一命的嗎?”

    這個問題唐剪也不好回答,似乎算是,又似乎不算是。

    江獨客並不催促,他等著唐剪的回答,唐剪沉默良久,終於說道:“就算是當年家叔和您那些人冤殺了林遲英,但現在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也該夠了。”

    江獨客慘笑搖頭:“夠不夠不是旁觀者說的,也不是加害者說的,隻有受害的人才有資格原諒。林遲英死了,林遲英肚子裏的孩子也死了,她們本不該原諒我們任何一個人,我們每個人本就都應該用自己的生命償還她們。”

    唐剪知道,江獨客這樣的話其實是對的。

    自己有同情之心,不忍看著活人慘死,但正如江獨客所說,自己是根本沒有資格代替林遲英原諒的。如果殺人的不是借林遲英之名圖謀私利的人,而就是林遲英本身,自己甚至不應該阻擋她賜予任何人死亡,哪怕是殘忍到無以複加的死亡。

    有沒有可能,其實是旁人假借林遲英複仇在做這些事?”唐剪問江獨客。

    可能嗎?不可能吧?”江獨客看著眼前跳躍的火光,喃喃說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唐剪再度陷入沉默,江獨客也不再說話,院子裏隻剩下火焰燃燒的聲音,火蛇跳動,煙灰飛舞,人間仿佛成了地獄。

    就在這樣沉重的沉默中,江獨客一點點燒光了他拿出來的所有東西。

    火焰漸漸開始熄滅,天空卻不知不覺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