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但涼亭簷邊仍不斷有水珠滴下, 落在地麵的水窪上, 激起圈圈漣漪。

    下過雨後, 夏日裏原本的炎熱被掃蕩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陣陣涼爽，這本來應該是十分舒服的天氣，但蘇祈言卻覺得仿佛置身於臘月寒冬, 從骨髓裏透出能將血液凍結的寒意。

    他眼也不眨地盯著站在麵前的陳妤，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般, 直到盯得眼睛發疼, 才終於舍得動了動眼珠子。

    在漫長的沉默中, 蘇祈言臉上那些驚慌、委屈和茫然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如今他臉上隻剩下麵無表情的空白, 一眼望去就像是冰天雪地的荒野, 空洞得令人害怕。

    “我知道我做錯了，惹你生氣了，我以後會聽話的, 你別氣了好不好？”兩個人對望了不知多久, 蘇祈言突然綻出一個極其溫柔的笑容，他像是完全忘記了陳妤剛剛那些話, 語氣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你從來不會責怪我，這次肯定也隻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

    他已經盡量將眼神中的不安掩飾起來, 但這層偽裝就如一張薄紙一樣，一戳就破。

    陳妤輕輕搖搖頭，沒有給蘇祈言半分僥幸的機會，說道：“是不是開玩笑，你難道也分辨不出來嗎？你覺得我不會責備你，那你不是也知道，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嗎？”

    蘇祈言唇邊的笑容變得僵硬，他似乎有些撐不下去了，掩飾性地捂了捂嘴角。

    “不要說了……”他低聲地哀求著。

    陳妤不為所動，她眸光冷靜，就算蘇祈言難得在自己麵前流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麵，她也隻是平靜地審視著。

    “我過來見你，不是為了跟你算舊賬的，隻是想做個了斷。”她沒有答應蘇祈言的哀求，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為你換命，了卻了你的心願，可從此以後，你是怎麽想的、要怎麽做，都與我再無幹係了。”

    蘇祈言沒有說話，但瞳孔卻劇烈地顫動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指捏緊。

    陳妤側過頭，望向了亭子外麵，輕聲說：“我從小受到的教導，便是不能隨意幹預他人的命格，尤其是命格好的人，我的插手很容易會擾亂他們原本應該享有的榮華富貴。唯有對待那些背負凶煞命格的人，我才能沒有顧忌，當時遇到你……我其實心中是高興的，我一直被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以偏私於任何一人，所以我沒有嚐試過關心人的滋味。但你生來奇特，不用害怕被我牽連，當初我以為，我總算不用孤身一人了……”

    不知為何，蘇祈言覺得心底的黑洞越來越大，空蕩蕩地沒有著落，那種感覺十分難受，比他這麽多世的不甘和怨憤加起來還要更讓他難以忍受。

    就像是原本穩穩握在手心的無價珍寶，突然化為砂礫，哪怕將掌心牢牢握緊，也阻止不了它從指縫間漏出。

    蘇祈言的身軀有些不穩，他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抬起頭來，眼眶中布滿了細密的血絲，望上去分外猙獰。

    “現在，你也不是孤身一人……我不會走的，不會離開……”他啞著嗓子，聲音粗糲，像是在哀泣一般，“你不要趕我走……”

    “我當然不是一個人。”陳妤重新看向他，故意擺出一種驚訝不解的眼神，然後輕笑著說，“隻不過陪著我的，不再是你而已。”

    “蘇祈言，你當真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對自己的命格是有多厭惡嗎？你步步引導，利用我得到這個位置，這是你自己求我的，一切都是你的選擇，我從未強迫。在這期間，你有許多叫停的機會，可是你沒有，所以我讓你如願以償——不是我要趕你走，是你一心想要離開，你還不懂嗎？”

    神宮大巫女的聲音素來都是那樣溫柔，蘇祈言以前非常喜歡聽她說話，不管她說些什麽，隻聽聲音就是一種享受。

    但現在，他寧願陳妤保持沉默，什麽都不要說。

    他想說他後悔了，他不知道原來得到皇位的代價居然是失去眼前這個人，但是一望見陳妤冷淡的神色，蘇祈言就膽怯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陳妤可不會好心照顧他的想法，微笑著繼續說：“既然如此，你回皇宮過你權傾天下的日子，神宮這邊，就不勞你費心了。”

    說著，對身後一直安靜當背景板的萱蘭說：“將陛下送出去吧。”

    萱蘭巴不得趕緊將蘇祈言攆走，要不是陳妤突然出現，她不敢插話，早就讓蘇祈言打哪兒來滾回哪裏去了，聽見陳妤的囑咐，連忙應下。

    “我知道了，大人。”

    陳妤點點頭，轉身就走，素色的裙擺在半空蕩了一圈，不過她剛邁出一步，手腕就被從身後伸來的一隻手給緊緊攥住了。

    “不行。”陳妤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被捏碎了，然而施加在手腕上的力度還在不斷增大，蘇祈言的聲線在發抖，“你想跟我撇清關係，我不答應。”

    萱蘭看蘇祈言就覺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現在他居然敢當著自己的麵對陳妤動手動腳，一向忠心耿耿的侍女立刻就炸了。

    “這裏是神宮，即便你是天子，那也不是你能恣意妄為的地方！”萱蘭本就壓抑著怒火，現在一下子火山爆發，想也沒想就衝上前去，意圖將蘇祈言拉開。

    蘇祈言輕輕巧巧就避了過去，手還緊握著不放。

    “我不同意，你不是想卸掉大巫女的位置嗎，那就跟我回去。”蘇祈言語速飛快，像是怕被拒絕一樣，完全不給人插嘴的餘地，“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以後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再違抗……”

    陳妤的視線在自己被捏紅的手腕上轉了一圈，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但她並沒有像蘇祈言那樣失控至語無倫次，而是依舊冷靜地指出：“蘇祈言，你不是小孩子，不是吵鬧著就能吃到糖的年紀了，既然你當了大周的帝王，就擔起責任來，不要一再令我失望。”

    蘇祈言壓根沒聽進去，他隻是執著地盯著陳妤的雙眼，一味地重複著自己的請求：“跟我回去，我會聽話的……”

    “真熱鬧，難怪你這麽著急，雨還未停就匆匆忙忙跑出來。”

    遠處忽然插/入一道含笑的清亮男聲，陳妤聽見這個聲音，眼簾猛地一顫。

    她背對著亭外，蘇祈言倒是第一時間看清了來人是誰，臉上的哀求瞬間被陰鷙所取代，他一字一句地咬牙念出來者的名字：“蘇、祈、淩！”

    蘇祈淩手裏提著一把紙傘，此時雨已經停了，於是他將傘收了起來，慢慢靠近涼亭，先是瞥了眼背對著自己、似乎不大願意轉過身來的大巫女，然後才漫不經心地將目光落在蘇祈言身上，像是才發現了竟然還有這樣一個人似的，略帶驚訝地挑眉。

    “這不是新近登基的陛下麽，聽說您日理萬機，怎麽有空跑到這種小地方來呢？”

    蘇祈言在麵對他時，就像是遇到了宿敵，爪牙全都亮出來了，不帶半點收斂：“蘇祈淩，你如今不過是人人喊打的災異之人，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風頭無倆的太子殿下麽！”

    這些嘲諷對蘇祈淩完全起不了作用，他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剛想說些什麽，陳妤卻開口了：

    “他的確不是。”

    蘇祈言眼睛一亮，含著快要溢出來的希冀望向她，臉上的凶戾刹那間全數收了起來。

    陳妤垂著眼，說：“他已經不是皇室之人了，而是我的人，你沒有資格在我麵前羞辱他。”

    蘇祈言臉色煞白。

    陳妤猶嫌不夠，再補了一刀：“就像我從前絕不會讓別人欺侮你一樣，他替你承了災星之命，我也絕不會讓你折辱他。”

    蘇祈淩聽聞，彎著眼眸，柔聲說：“你也就在外人麵前，才能說幾句好話，平時你可不會這般溫順，鬧騰我最厲害的還不是你。”

    他笑眯眯地接過陳妤手裏的刀子，毫不猶豫地又插了一刀。

    要是眼神能實體化，蘇祈言早就無聲地將他撕成碎片了。

    蘇祈淩這句話，不就是明裏暗裏地說他是外人嗎？但這還不是最令蘇祈言難受的，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眼前這兩個人之間若有似無的默契，似乎一個眼神就能了解對方的意思，根本沒有第三個人插足的餘地。

    隻見陳妤淡淡地橫了蘇祈淩一眼，另外一隻沒有被蘇祈言抓住的手飛快地畫下符咒，輕輕往前一推，打在他的胸口上，蘇祈言吃痛地悶哼一聲，手不由自主地鬆開，往後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

    陳妤竟然……對他動手了？一向對他疼寵有加，無論他犯什麽錯，都不會計較，而是笑著安撫他的大巫女……竟然會向他出手？

    蘇祈淩見陳妤總算擺脫了糾纏，這才慢條斯理地站到她身邊，毫不吝嗇地給她的舉動點了個讚：“我早就告訴過你，一味溺愛隻會惹來得寸進尺，你偏偏不聽，最終把人教導成了這麽一副模樣。”

    陳妤沉默了幾秒，說：“你不曾跟我說過。”

    蘇祈淩臉上完全沒有被人當場戳穿的窘迫，無比自然地接道：“現在說亦是一樣的，畢竟言語上再怎麽勸誡，也不如你真正實踐一場。”

    用通俗的語言來說，那就是：那小子早該打一頓了，你可終於動手了。

    陳妤心下感歎著，對1314說：“瞧瞧人家說話的藝術。”

    1314說：“就是，學著點。”

    陳妤不服氣：“你到底向著哪邊的，我雖然在誇他，但你應該立場鮮明，堅定地站在我這邊才對。”

    1314冷笑：“想什麽呢，我一直都站你這邊的啊，畢竟聰明人可以單槍匹馬懟一群，你不同，你需要支援。”

    陳妤：“……？？？”它是不是在罵我？

    仿佛能猜到陳妤在想什麽，1314說：“放心，我怎麽會罵你，有這個功夫我幹點什麽不好？”

    陳妤一臉你逗我的表情：“那……那你表揚一句？”

    1314認真地想了想，語氣深沉：“老鐵雙擊666。”

    陳妤：“……”

    陳妤直覺不能再跟係統掰扯下去了，說不定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於是果斷掐掉話頭，轉而對蘇祈淩說：“算了，我說不過你，回去吧。”

    正要動身，卻發現蘇祈淩站著不動，陳妤疑惑地瞄了他一眼，問：“怎麽了？”

    蘇祈淩沒說話，隻是眯著眼看正捂住胸口，喘著氣的蘇祈言，過了一會不徐不疾地道：“我以前隻是以為你不喜歡我，可沒想到，你對我竟抱有如此強烈的恨意。”

    “什麽？”陳妤回頭一看，正好捕捉到蘇祈言怨恨至深的眼神，他的目光是衝著蘇祈淩來的，那架勢仿佛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

    “為什麽呢？”蘇祈淩擺出虛心請教的表情，問，“我與你接觸不多，後來你更是從我手中搶去了屬於我的東西，你有什麽好怨恨的呢？”

    蘇祈言慢慢直起腰板，他方才被陳妤的符咒擊中，雖然陳妤手下留了情，隻用了兩分力氣，本意隻是想要推開他而已，但蘇祈言卻覺得胸口處漫上一陣鈍痛。

    他抬頭緊盯著蘇祈淩，眼中的血絲完全占據了整個瞳孔。憑什麽啊……這個人憑什麽問他這種問題，他最為重要的、最為珍愛的東西，明明就是……

    蘇祈言紅著眼，像是隨時都能撲上來撕咬一般，嘶啞著說：“蘇祈淩，我知道你怎麽看我，你覺得我現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偷來的，可是唯一可以完完整整屬於我的東西，卻是被你奪走了！”

    “叮，蘇祈言好感值+2，總計96。”

    他不再留意蘇祈淩驚訝的眼神，視線一轉，落在陳妤身上。

    為什麽不早一點醒悟……為什麽直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他輾轉了那麽多世，不過是想要找到這麽一個人，會對他好，不會因為他的災星命格而流露出厭惡嫌棄的表情，會一直陪著他……明明已經得到了，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要為了賭一口氣而親手放棄掉？

    “白梨……”蘇祈言第一次叫出大巫女的名字，“我後悔了……求你，我們回到以前那樣，可以麽？”

    蘇祈淩也跟著看向陳妤，輕笑著道：“人家問你呢。”

    陳妤歎了口氣，毅然決然地轉身往外走去，遠遠地飄來兩個字：“晚了。”

    蘇祈言眼中的光，終於徹底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魚妹：雙打的感覺太酸爽了！！

    快完了快完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