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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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長詠的神色比前幾日已經多有委頓, 麵容也不複之前的飽滿,反而有些枯瘦幹癟,一抬頭脖頸上就滿是青紫的斑痕, 盛夏也不得不穿上立領的衣裳, 外麵還罩了厚厚的鬥篷。
他如今正在自己名下的茶館裏焦躁踱步, 忽然隔間的門呀吱一聲被打開, 一個清秀道人邁了進來,他忙迎上去道:“長樂道長。”
這位長樂道長正是當日在城門口見到流霞屍體, 揚言要下淡長風一個臉子的那位, 他聞到寧長詠身上的味道先是皺了皺眉,不悅道:“都說了你我最好少些聯係,你還把我叫過來做什麽?”
寧長詠把撩起袖子, 把屍斑給他看,皺眉歎道:“道長,非我存心想打擾您, 實在是身上的味道和痕跡遮掩不住了。”
長樂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我不是讓你去尋那沈喬,我已經說了她是你的有緣人,你取了她的元陰和心頭血嗎?隻有她才能幫你真正活過來, 不然你現在隻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其實他這話也不實不盡,沈喬是至陰之體,寧長詠如今算是屍人, 雖然能幫助他鞏固肉身, 但是他壽數盡了, 絕不可能顛倒陰陽死而複生, 不過長樂要跟拿淡長風徒弟開刀又不想惹事上身,拿寧長詠做個靶子罷了。
寧長詠深吸一口氣:“我如何不著急,但那沈喬這幾日都在承恩公府,我不過一介布衣商人,總不能去承恩公府搶人吧?您上回賜我的神花已經有些枯敗了,還請您為我再續命幾日,好多給我些時間謀劃。”
他如何看不出長樂的敷衍推諉,但他真的不想死,隻能信長樂的話,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長樂本想拒了,又轉念一想,不給他些好處他也沒能耐對付沈喬,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一盆顏色濃麗丹豔的花兒來:“這盆拿回去種到你覺著合適的地方,晚上就在這花中睡了,讓它來滋養你的肉身,隻是得記住,這花需要人心供養,用的時候得慎之又慎。”
他說完又似笑非笑地道:“不過我覺著你這幾日臉色倒是比才死那會兒好了不少,隻怕沒少讓母花害命吧?”
寧長詠一驚,垂下頭低聲道:“都是我家中的妾室小廝一流,都是簽了死契的奴婢,就是為我送命也不過是個忠字,您放心,我不會把主意打到正經百姓頭上的。”
長樂沒有他師兄不能殺生的執念,聞言隻是挑了挑眉,哦了聲道:“你家中無人覺察吧?”
寧長詠沉吟道:“我夫人好像倒是瞧出些不對來,不過她出身大族,不比妾室可以隨意,就怕她娘家人上門,我已經命人把她看了起來,我們到底是夫妻,想必她也不會胡亂聲張。當日唯一跟我回來的仆從徑直跑回了家裏,他家居於鬧市,周遭人口不少,我不好悄沒聲地下手,幸好他已經瘋了,就算說什麽也沒人信,以後有機會再處置他吧。”
他現在隻以為寧夫人隻覺得他性情大變,不知道他已非人類的事兒,再說寧夫人在他麵前一向溫柔得體,讓他產生一種她對他情意深重的錯覺,再說兩人是夫妻,寧夫人要是把他的種種怪異之處聲張出去,自己也不會落下什麽好處。
長樂法術精通,對人情世故卻不大懂得,聽他這麽說也就沒再追問,又道:“你打算如何對付沈喬?”
寧長詠微微挺直了脊背,歎了口氣道:“她母親長姐就在我府邸隔壁住著,我本不想用綁架脅迫這法子的,但事急從權,也隻得用這下作手段了。仙長放心,我自有法子。”
長樂冷冷一笑,暗道寧長詠都不是人了還這般虛偽,真是狗改不了吃糞,明明把自己的命看的比什麽都重,甚至不惜草菅人命,還裝這幅樣子給誰看。
長樂寧可跟真小人打交道也不喜偽君子,徑直甩袖走人了,寧長詠卻留在茶樓裏,先是要了桌好菜,點了今年最上好的貢茶,坐在桌邊慢慢品著。
他覺著很餓,先夾起一根菜心到嘴裏慢慢嚼著,這是用上好的湯料燉的,滋味鮮美,可是到他嘴裏卻跟樹皮沒什麽差別,一碗飯吃完也沒有任何飽脹感。
餓啊。
他毫無知覺地喝了口茶,留下一桌菜和半壺茶走了。
隻有死了,才知道活著有多麽好。
......
寧長詠和夫人成親近十載,他總覺著自己足夠了解自己夫人,但實際寧夫人對他的了解比他對她的了解要多得多,要不然也不能短短數日就覺察出他的不對來,同時也對寧長詠暗中命人監察自己有所警覺,心裏已經確定了八成,自己的夫君如今絕非善類。
她本來是想請道士來家裏瞧瞧的,但寧長詠執意不允,她不過提了幾句,寧長詠那眼神簡直是猙獰可怖,好似要活吃了她一般,她驚駭之下也不敢當著他麵再試探,暗裏卻籌謀起來。
她日前又借著消災祈福的名頭請了個道士來家,可怕的是那道士剛走進他們家後院,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不見了,她命人遍尋不著,如何敢在請人來家?心裏的恐懼簡直要到極點了。
‘嘩啦啦’寧夫人手裏的佛珠被扯散了一地,珠串掉在地上的悶響把她驚得站起來,貼身的奶嬤嬤瞧著心疼:“夫人要不要再請幾個有名望的道士或者僧人來家裏看看?”
寧夫人麵色發苦:“誰知道這些人的根底呢,萬一再請個虛有其名的...那可又是一條人命啊。”而且要真激怒自己越發古怪可怖的丈夫,沒準就不止一條人命了。
奶嬤嬤低聲道:“奴婢知道有個道士是道錄司的...”
寧夫人聽到‘道錄司’三個字突然眼睛一亮,隔壁不就是有一位道錄司的高徒嗎?何必舍近求遠尋那些不著調的呢?
她現在頗有些走投無路急病亂投醫的意思了,好在沒有徹底亂了手腳,先動用自己的心腹陪嫁把丈夫派來監視她的幾人調開,裹上鬥篷趁著丈夫還沒回來,匆匆忙忙去了隔壁沈家小院。
張氏和沈婉現在看見寧家人便嫌惡的不行,見寧夫人傍晚前來,陰沉著一張臉道:“夫人有什麽事兒?我和小女還有活幹,沒法招待夫人。”
寧夫人沉了沉心,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張氏麵前,紅著眼泣道:“求沈家姐姐救命。”
張氏聞言嚇了一跳,忙閃身躲開,驚問道:“你要做什麽?我可受不起你這一跪!”
寧夫人知道寧長詠隨時會趕回來,因此也不多贅言,直奔主題:“您有所不知,我們家最近出了好幾條人命,但凡和我們爺略近些的,什麽妾室通房常隨小廝,都沒有幸免,我心下覺著古怪,怎麽我們老爺不過出了趟遠門,回來就變成這樣了,他路上雖然遇見了強人,失了不少財貨和護衛,但也不至於性情大變啊!”
張氏不想參和寧家的事兒,隻道:“許是你們老爺受驚過度,發了失心瘋。”
寧夫人用絹子揩著眼睛,耳垂上的水滴翡翠葉子因為戰栗左右搖曳:“我原也是這樣想,就想著讓身邊人去打聽打聽當日經過,看能不能想法子治了,哪裏想到,哪裏想到...”
她眼裏不由自主地重漫上驚懼,身子都輕顫起來:“回來的人告訴我,我們爺早在那日已經死了!”
張氏也嚇了一跳,晴天朗日的卻覺得脊背一陣寒涼,輕斥道:“夫人休要胡言亂語,死人能跑還是能跳,還這般能說會道?他可是你同床共枕的夫君,要真死了你能不知道?!”
她話雖然說的嚴厲,語氣卻不由自主地輕了下來,想到曾經在沈喬身上發生過的異事,心裏已經有三四分信了,隻是對寧家人反感,擔心這是他們又作出來的幺蛾子。
寧夫人忙豎起三根手指發誓:“若有半句虛言,讓我天打雷劈!”
她又急切道:“就是因為他是我夫君,我對他足夠了解,所以他種種不對我能覺察出來,回報那人來說,他當日已經被人一刀捅進了心窩,哪裏有幸存之理?就算真的僥幸活下來,為什麽一回來就害人性命呢?除了他已經成了妖物,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解釋了!”
張氏也是經曆過種種怪事的,心裏差不多信了,歎了口氣道:“夫人既然這樣說,我也沒有不信的道理,隻是我們不過是尋常人家,夫人特特來告訴我們是為何?”
寧夫人猜測這種事兒一般人肯定不會輕信,心裏還準備了一大套說辭,見她這般不由得怔了怔,才緊攥著手裏的帕子:“我曾聽您說,令愛拜入一位高人門下學藝,能否請令愛請來那位高人來我們家看看?事後必有重謝。”
她見張氏皺眉,猜測她是不願讓女兒冒險,又急急道:“他這些日子費盡心機要納令愛為妾,您想想我家裏橫死的那些妾室,隻怕他對令愛也有所圖謀,要是不徹底絕了這後患,咱們兩家怕是永無寧日啊!”
寧夫人是聰明人,說話確實有一套,張氏聽完沒思索多一時就同意了,伸手扶她起來:“不瞞你說,前幾日你那死鬼相公以勢壓人威逼我們家,我已經派人去給她送信了,估摸著今日下午就能到。“
寧夫人起來之後卻更加心神不寧,又是擔心寧長詠這時候回來,又是害怕沈喬師傅也是個花架子,那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斷了。
她正滿腹愁緒間,沈家小院的院門被呀吱一聲推開,沈喬叫了聲‘娘’走進來,身後還跟了位身條修長,飄逸俊美之極的男子。
她丈夫也是個美男子,她自己更是閱人無數,縱然滿腹心事但見到淡長風這般風采樣貌,也不由得暗暗驚豔,世上竟有如此出色人物,她原來真是井底之蛙了。
沈喬目光先落到她身上,又不動聲色地轉回去:“娘,我帶師傅過來了,家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至於為啥把師傅帶回來...她沒說,張氏也沒心思問,瞧了眼寧夫人,歎道:“讓寧夫人跟你說吧。”
寧夫人回過神來,目光落在淡長風臉上,遲疑道:“這位就是沈姑娘的尊師?”
同時在心裏暗暗思量,京裏何時出了這麽位精彩輝煌的人物,按說她該是知道的。
沈喬點了點頭:“夫人請說吧。”
淡長風雖然年輕,但自有股氣度在,讓人不敢小覷了去,寧夫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心裏不自覺鬆了鬆,輕歎一聲道:“事兒是從前些日子他回來開始的...”
她這回把這些日子的種種異常都細細講了,沈喬都不禁感歎寧夫人真是個細心人,平日一般人不會在意的小細節她不光留了心,還認真記下做比對,寧長詠能娶到這麽個夫人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夫妻,偏他還不知珍惜,左一個右一個納妾。
她這邊正思緒狂奔,寧夫人已經敘述完了,抬起頭滿含希冀地看著兩人。
淡長風聽完之後先沒對這事兒發表意見,而是很奇葩地抓了個側重點,沉了臉轉向沈喬:“有人要納你為妾,這事兒你怎麽沒同我說起過?”
正在放飛腦洞的沈喬無辜躺槍,怔了下道:“我想著反正已經拒了,所以...”
公正說一句,自打她及笄之後,對她有好感的,到家裏提親的,地主老財拿著錢上門要納她為妾的簡直數不勝數,反正又沒成事,她也沒放在心上,哪裏能和這些日子的種種古怪連在一起?
淡長風臉色更為不愉:“你是我的徒弟,有人上門讓你為奴為婢是在打我的臉,就算你要嫁人,也該嫁個一等一的世家,他算什麽東西?!”
寧夫人聞言臉上火.辣辣的,早知道如此,她當初說什麽也不能來沈家門啊。
沈喬不知道他哪來的迷之自信,嗆得咳了聲:“世家?還一等一?師傅未免太抬舉我了。”
淡長風冷哼一聲,長眉重重一挑:“你是我的人...徒弟,有什麽配不上的,就是皇子皇孫也配得上!”
沈喬:“...= =”所以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師傅眼裏出小公主啊。
張氏見話題拐的沒邊了,忙扯回來:“咱們還是商量商量該怎麽辦吧?”
他目光這才落在寧夫人身上,冰冰涼涼冷冷淡淡:“你夫君回來之後同什麽人接觸過?或者去過哪些邪穢之地,如陰宅墳地這些?”
寧夫人輕輕搖頭:“他是在外做生意的,每日要見的人多了去了,隻是陰宅墳地這些地方他從來不去,怕損了運道。”
淡長風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倒是同某個不入流的宗門手段相似。“
他心裏早就把寧長詠判了死刑,也不欲多問,右手掐訣,左手在院裏的石桌上畫了個圓,石桌立刻像水麵一樣澄澈透明,還蕩著層層波紋,寧夫人定睛一瞧,竟然是自家院子。
她見到此等神技,心裏再無半點疑惑,隻剩下驚訝讚歎。
淡長風隨意撂下一句:“等你那死鬼相公回來之後就叫我。”
他轉身要進屋冥想,沒留神被扯了一下,見沈喬還呆立在原地不動,偏頭瞪了她一眼,沈喬後知後覺地跟過去。
沈婉不知怎的,神色有些僵硬,眼神也飄飄忽忽的,許久一句話都沒說,張氏還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勸她也去屋裏歇歇。
進屋之後他撿了張杌子坐下,微微闔上眼,掐指在丹田處會神,沈喬忍不住問道:“師傅,寧長詠到底是個什麽?”
淡長風緩緩睜開眼,吐出二字:“屍人。”
沈喬想了想,疑惑道:“是僵屍嗎?”
淡長風搖頭:“屍人是把才死不久之人的魂魄封在屍身裏,令他同生前一樣坐臥行走,甚至還有生前種種記憶,僵屍則徹底忘了生前姓甚名誰,宛若新成。”
沈喬道:“人死竟能複生?”
淡長風瞥了她一眼:“行屍走肉爾。”
沈喬低頭默默地消化新知識,他略凝視,不經意般的問道:“那寧長詠相貌如何?”
沈喬一怔:“忘了。”
他滿意了:“你也開始冥想吧。”
寧夫人在外麵坐立難安,張氏看不下去,遞了杯茶給她,她捧著茶繼續聚精會神地盯著石桌上的畫麵。
就這麽熬到傍晚,忽然石桌上的畫麵一變,就見寧府的大門被推開,寧長詠帶著幾個侍從走了進來,他的臉色比早上出去之前更加晦暗,甚至還爬上了幾個不大顯眼的斑痕,他也不知道寧夫人如今出來了,遣退了眾人,隻留了身邊的一個常隨,徑直走向了後院。
後院也是寧府的地方,隻是這幾天流出了鬧鬼的傳言,就是白天下人都不敢往這邊走,卻更方便了寧長詠行事。
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盆丹豔絕麗的花兒,扒開泥土把花兒埋了下去,那花也是神異之物,剛一入土就越長越高越長越高,花枝蔓延,花瓣增大,像是一隻欲要擇人而噬的大口。
寧長詠身邊的常隨嚇得屁滾尿流,兩條腿都邁不開了,忽然寧長詠伸手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小半個身子就栽到了花裏,花枝花瓣立刻把人死死卷住,等吐出來的時候,小半個身子已經破破爛爛,尤其是心髒處,竟然破了一個大洞,心髒也被活活挖了出來。
寧夫人嚇得死死捂住嘴,就見畫麵中的寧長詠精神一振,臉上難得露出舒適神色來,就連臉上的斑痕都褪去不少,重新變成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寧夫人已經驚得渾身癱軟,身後有人嘖了聲:“果然是禦魂宗的招數,真是爛泥上不得牆。”
寧夫人騰的一聲起身,衝著淡長風含淚叩拜道:“求仙長救命!”
她膝蓋還沒來得及落地,淡長風就是一甩袖,一道勁風硬是把她卷了起來:“你不必道謝,此獠我定然會除,不過不是因為你。”
寧夫人還欲說話,忽然就見石桌的畫麵又是一變,寧長詠見花兒又暴長樂幾倍,低低地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花莖猛地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像無數靈蛇一樣竄向了四麵八方
就見畫麵上的寧長詠對著沈家小院遙遙一點,花瓣花枝立時向著沈家小院匯聚而來。
寧夫人眉眼慌亂:“這該如何是好啊?”
淡長風麵色平靜,就聽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由遠到近傳了過來,幾根粗壯的花枝破牆而出,直奔張氏衝了過來。
他麵色分毫未動,隻是用力跺了跺腳,麵前立刻豎起一道土牆把花枝牢牢擋住。沈喬正欲過去幫忙,就見沈婉突然破門而出,麵色青灰,手裏不知道何時抄起一把剪刀,高舉著衝她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