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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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行了大半日,才到了莊戶院。
王桂枝上輩子幾乎滿世界遊玩,並不在意這裏比之賈府天跟地別的差距,算是見識一番民族風情了,倒是李紈見狀,立馬吩咐丫頭們掃灑,拿出自己帶的東西歸置起來。
“你去給你嫂子搭把手。”王桂枝摸了摸元春耳邊的碎發,坐在周瑞家的搬過來的搖椅上。她有話要跟賈珠說,她借著病裝著酸從賈府裏躲出來,了不起也就十天半個月,這可是難得能跟賈珠私下說話相處的機會。
要知道這時候,兒子的教育,一向容不得婦人家多嘴,就連皇子阿哥,一出生也都是由奶娘喂養,還有父不抱子這一說。她這回能把賈珠也拉出來,已經算是出格的了,隻怕是以前的王夫人積下的功德,頭一回不顧體麵得借病發瘋,大家一時都給嚇住了。以後隻怕再沒這樣的機會,王桂枝定要抓緊時間。
幸得前世信息爆發,紅樓學的解說有如天下繁星,王桂枝也看過不少,知道紅樓夢的結局雖是高鄂續作,大部分也是順著原著曹雪芹來描補,雖有不盡之意,可結局便也是八-九不離十。不用言它,就是紅樓夢書上自有賈雨村與冷子興之演說榮國府,由他一個周瑞家的女婿來說出,賈府雖是外麵光鮮,卻是內囊日起,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這是小事,最大的事,誰知這樣的鍾鳴鼎食之家,如今的兒子,盡是一代不如一代!
旁的王桂枝管不了,可眼下的賈珠,她一定得管。
雖說書中對賈珠就一句十四歲進歲,不到二十歲便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可此時的賈珠,正活生生站在王桂枝跟前,一臉孺慕。
“母親,您可有話要跟兒子說?”
賈珠見母親一直望著他,也不再提什麽風範,隻撩袍坐在王桂枝身邊的小凳子上,仔細傾聽。
“我的兒,你可知道,你就是我的命根子。”王桂枝握住了賈珠的手,心中激蕩之下,臉上便帶上了一抹潮紅。
王夫人雖然不算是絕色,可一直以來都是在富貴之家嬌貴細養,也就是三十多歲的女人,臉上一點兒細紋都不見,原是素著臉顯得幹淨脆弱,她這兩日心神不濟,多思多想,又吃著苦藥沒什麽胃口用飯,便清減了兩分,此時這一抹紅,竟有些豔麗之意。
而賈珠隻覺得母親情態不對,這手竟有些發涼,便拿手捂住,“母親,您何需這般,您也是兒子的天。”
“那我說的話,你聽不聽?”王桂枝覺得賈珠實在是孝順,說話有擔當,讀書也不差,十分滿意。賈家算得上是開國元勳,這一朝天子一朝臣,隻要有男兒家撐著,不用有多出挑,哪怕是有些不上進,隻平淡守住家業,也就罷了。不同於現代女性能夠自己當家立戶,此時的女子就是有家族依靠,等嫁了人,娘家人也沒辦法多加插手,盼得就是夫蔭子誥。
父母之命,豈有不聽之理?“自然是聽母親的。”賈珠柔聲應著。
王桂枝拉住賈珠,隻在他身邊說道,“我從王家嫁入賈家這些多年了,你都這般大了,不論是賈家還是王家的事兒,也應該告訴你知道一些。隻是一時說不詳盡,我但先說三點,你需好生記著。”
“母親請說。”賈珠寧神恭聽。
“第一,我知道大家公子難免少了身邊的人,就連父親那裏……有了你們,總歸以後我是不理的了,可你年紀輕輕,大夫都說你腎水不足,這豈不是比我還不如,你可得好生保養,在莊子裏陪我這段日子,不許你念書,也不許你碰那些丫頭。”王桂枝原本囑咐李紈不許帶丫頭,剛才冷眼一瞧,她倒是自個兒身邊的丫頭就帶了一個,把賈珠身邊的十二個丫環全都帶齊全了。
兒媳婦不中用,她也隻得把話給挑明了,真讓他左一個右一個的,身心都跟熬油點蠟似的,豈有不病之理!
賈珠羞紅了臉,要說少年男子不愛閨房之樂,那絕對是假話,他自認已經夠克製,沒料想還是讓母親一眼就看穿了。
“我知道了,母親。”
“你要是真知道便好了。”王桂枝這是順著自己的本心說得,接著應該就說下一題,忽然又想起上輩子的姐弟倆,他們也是當麵一套背底裏又是一套,弄得自己魂歸西天,怕賈珠也是心口不一,心中極是難受,她便哭求道,“那你發誓,若你做不到你所言,讓我白發人送黑頭人,就讓我立時死在跟前。”不就是裝哭鬧,耍賴皮嘛,別人都做得,她還做不得?再說,要是連賈珠都救不了,也相當於說明她改變不了什麽,那這樣壓迫人的日子,她還不如死了呢。
這話實在是太重了,賈珠立時撲通一聲跪在王桂枝麵前,“兒子不敢。”
“你要是做得到,又怕什麽立誓?”王桂枝覺得這般行事,比以往老實順從要痛快多了,也不覺得流淚難看,不像大家小姐詔命夫人。她暗自打算,以後再不做什麽最守規矩的老實人。
她這一般,賈珠拗不過,隻得跪著舉手立了誓,心中也打起了大鼓,雖說子曰不言鬼神之亂,可君子言出必鑒,以後真是要提著小心了。
王桂枝見他如此立了誓,便破冰而笑,賈珠有些不快便一掃而去,覺得若是能讓母親開心,他拘束些也無所謂了。
“第二,我雖然與你父親感情有些掛礙,但夫妻俱是一體,回去之後我照樣會是以往行事的賈家二太太。但我也直白告訴你,你父親幾年前就蒙恩做了員外郎,這原是皇恩浩蕩,可惜你父親學問有,人品不差,卻在人□□故上,十足得欠缺。就是他自己再端方正直,勤儉謹慎,也防不住左右官吏欺瞞,下麵奴才傭人狐假虎威貪汙。”王桂枝這話說的絲毫不猶豫,因為她畢竟不是身在其中的王夫人,對賈政沒了感情,於他是個局外人。
瞧見賈珠有些懼怕惶然,拍著他的手笑道。
“我與你父親是夫妻,有些話是不好說的,畢竟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是你們男人的慣識。我沒有他愛的好顏色,他也厭煩我講些家長日短,銀錢經濟。如今我也不想他明白我的一片心,隻想著你的以後。”王桂枝多想她此時若是變成賈政,那該有多方便,也用不著先跟著兒子打親情牌,再將自己的想法念頭灌輸給他,由他去操辦,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了……
賈珠聽得不甚明白,他再聰慧,熟通四書五經,但除卻讀書身邊事務一概不用操心,連正式科舉都還沒曾去過,也就跟著父親認識幾個人,哪裏知道什麽仕途經濟。隻得暗自先記下來,回頭再細細揣磨。
聽到母親說見識短,心中更是羞愧,以往隻覺得自己腹中有書香,沒料想母親真對著他一番話,他竟連答都答不上來。
“我的兒,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一樣東西,是萬萬不能沒有的。”王桂枝看著賈珠,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當初她談戀愛,因為不想離開她,分分合合的,總歸是應該誰的就是誰的,倆人姻緣在一處,最後還是她勸著讓她嫁去了法國。無它,唯有錢耳。她若是想女兒了,可以隨時買機票去看她。現代高科技也方便,隨時都有直播,除了不能摸摸抱抱,隨時隨地,那是想看就看,想聊就聊。
賈珠想了半刻,這世上千般,都是情之所係,不論是父母家人之親情,與兄弟之同足之情,朋友之誼的友情,夫妻恩愛之愛情,“是,情!”他覺得他肯定沒錯。
“錯了,是錢。”王桂枝哈哈一笑,“你若是覺得有情飲水飽,那也隻能滿足你一時精神,若是你肚中無食,身上無衣,無片瓦遮頭,還能談情說愛,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怎麽會是錢呢?
賈珠隻覺得錢之一字,不過用度罷了。
王桂枝哪有看不出賈珠的不以為意,她輕輕搖了搖頭,“你若是聽不進入,那這第二點,我也不用再說下去了,隻因為你還不明白,什麽叫立身根本。”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錢財乃身外之物……”賈珠有些不服氣。
“癡兒。你自己能守得清貧,那你的妻子呢?你的孩子呢?你看中了那本書,若是無錢,店家會憑空送你嗎?你每日裏用的紙,研得墨,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在你身邊的服侍人,每四季衣裳,每月例錢,若是你不給,他們又怎麽願意跟在你身邊,你細細想想……你若是不投身在賈家,就在這莊戶院裏,你自去瞧瞧,他們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可就是我們這樣的人家,若是沒有祖宗田產,鋪中生息房租地稅,每日裏開銷巨大,漸漸坐吃山空,隻怕到了最後,連他們都不如呢。”王桂枝搖了搖椅子,說完這番話,也就由著賈珠去細想。
到底還是羅嗦了,可若不細細與他說分明,讓這孩子跟著當爹的一樣,光知道傻做事,又有什麽用?到最後還不是被人推上背了黑鍋,革職不說,最後又……
王桂枝到底玩不來政治,她隻知道,若是賈家自己有錢,不論是被史學家們猜測地虧欠國庫的銀子,還是想打點讓元春給過得舒適點的“借錢”“賞錢”,還有想建大觀園的省親別院那般大的用度,那都不在話下。
總歸隻要在她閉眼之前,賈家不倒,她能過得賈母這個老太君一般就是了,在她死後,管它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