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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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慧書局出來, 已是傍晚時分, 高樹增說;“我的汽車停在巷子口。”
“高主編買車了?”林沉畹略帶驚詫。
高主編剛從國外回來,來琛州沒多久。
民國時期,汽車都是進口, 一輛普通的福特t型轎車售價是12000塊大洋, 普通百姓做工年收入大約100大洋, 相對於國民收入, 汽車價格不菲,買得起汽車的都是富紳名流。
“朋友閑置的一部車,我以便宜價格買下來了,有車方便。”
高樹增解釋說, 言辭低調,沒有絲毫炫耀。
兩人走到巷子口,林沉畹看見停在巷子口一輛別克汽車, 估摸這就是高樹增的車, 走過去,高樹增打開車門, 林沉畹上車後,四處看看,汽車有九成新,九成新的汽車的價格不低。
高樹增坐在駕駛位, 看她很稀奇地看,“我家裏寄來一筆錢,我湊湊就買了這部車。”
林沉畹看看他, 莞爾一笑,“高主編,我沒懷疑你錢的來路。”
高樹增也笑了,開著輕鬆的玩笑,“我怕你懷疑我搶了洋行,那天洋行失竊案,我洗不脫嫌疑。”
兩人在後視鏡裏對視,不覺相視而笑,氣氛輕鬆自然。
汽車緩慢地在馬路上轉悠,高樹增從後視鏡裏看著林沉畹,“林小姐沒吃晚飯,我們找個地方吃晚飯。”
“我帶了點心。”
林沉畹把背後的書包拉到身前,她這幾天放學直接去書局,怕餓,早晨上學帶幾塊點心備著。
“我也沒吃飯,找個飯館一起吃。”
民國男女交往相對開化,林沉畹拒絕就顯得矯情。
汽車開到一家飯館門前,這家飯館上下兩層,林沉畹和高樹增走進飯館,一樓客人很多,堂倌吆喝一聲,“先生、小姐請上二樓。”
二人沿著木質樓梯,走上二樓,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高樹增把菜譜推到林沉畹麵前,“林小姐想吃什麽自己點。”
林沉畹把菜譜推過去,“客隨主便。”
高樹增拿過菜譜,估量她能愛吃的菜點了幾個,堂倌重複一遍,“先生點的是桂花魚翅,薺菜肉絲,清炒蝦仁……還有……”
兩人等菜的功夫,堂倌沏了一壺茶水,端上來,“客官請稍等,菜很快上來。”
閑坐無聊,林沉畹從飯館的雕花窗往樓下看了一眼,目光定在街角,外麵天剛擦黑,街角一盞亮了,路燈下,兩個男人穿著棉衣,抄著手,不時朝飯館樓上望,頭上戴著頂棉帽子,遮住臉,離著遠看不清長相。
高樹增看她眼睛朝樓下看,轉頭透過窗子朝她看的位置看過去,也發現了那兩個鬼祟的人,他機警地又朝四周看看,另一個街口還有可疑的人,他略一思忖,對林沉畹說:“我們換一張桌子。”
二人換到後排的一張桌子,高樹增讓林沉畹靠裏麵牆坐,林沉畹離開窗口,高樹增坐在窗口邊,林沉畹當即明白他的用意,如果有人從外麵開槍,她有牆壁擋著,相對安全。
高主編人高馬大,心思縝密,連細節都考慮得很周全。
她也並沒有害怕,樓下監視她的極有可能是陳道笙手下的人,在琛州地界,除了她督軍伯父的人,沒人敢明目張膽此種行事,最近陳道笙的手下沒在她視線底下出現,她進書局和上車前,也沒有看見他的人,上次她警告陳道笙後,監視比較隱蔽。
如果不是陳道笙的人,別人也沒必要這麽做,她沒什麽價值,想對付她一個小姑娘,不用勞師動眾,但她不能告訴高樹增,她跟陳道笙之間的一切,不能與外人道。
前世今生的事情被人知道,會被世人認為是無稽之談,雖然現在已經是民國,打破封建迷信,還有許多落後觀念,根深蒂固,是否被人當作巫術而用火燒死,她不敢確定,因此不能大意,基於這些苦衷,她才被陳道笙掣肘。
她一直注意觀察高主編,高主編發現樓下有可疑之人,一直鎮靜自若,神情無一絲慌亂,是因為高主編見多識廣,還是別的,不得而知。
高樹增視線離開窗外,轉過來,神情輕鬆地說:“這家飯館人多,上菜要等一會,你把稿子拿出來,沒事我先看看。”
林沉畹拿過書包,把剛整理好的演講稿取出來,遞給他,“這是初稿,寫的字跡有點淩亂。”
高樹增接過,掃了一眼,“還好。”字跡工工整整,像麵前少女的人一樣,規規矩矩,一手娟秀的鋼筆字。
他看得很認真仔細,許久,看完稿子,微笑讚許,“寫得相當不錯,選題也好,這樣,我拿回去看,過兩天你來我雜誌社取。”
太倉促了,恐怕不能達到滿意效果。
“行,高主編,不著急。”
離州演講大賽還有二十幾天,剩下的時間背稿子,比學校比賽時間充裕。
堂倌端上飯菜,林沉畹餓了,演講稿的事情解決了,沒有負擔,吃得很香,高樹增坐在她對麵,看她把一小碗飯吃完,又招呼堂倌,“加兩碗飯。”
堂倌盛飯端上來,放到桌上,高樹增把兩小碗飯推到林沉畹麵前,林沉畹把眼前空碗撤下,端過一碗白米飯,把另一碗推到他麵前,“我一個人吃不下三碗飯。”
如果吃三小碗飯,估計高主編要被驚到。
高樹增一直看林沉畹吃,碗裏的飯沒怎麽動,還剩下小半碗,他快速地幾口咽下,把剩下的一小碗飯拿過來也吃光了,他今天胃口也特別的好,也許心情的關係,對麵的少女清純,沒有一點做作,真實自然,不像當下的小姐們,假斯文講究。
算飯錢時,照例高樹增付錢,林沉畹說;“高主編,我有錢。”
高樹增笑著說;“等你以後工作自己掙錢,再請我。”
林沉畹認真地解釋,“我有零花錢的。”
“你們女孩子,有零花錢,買新衣裳胭脂水粉花銷。”
說完,刻意看她身上穿著衣裳一眼,每次她都穿著校服,校服很合體,收腰,突出腰肢纖細,幾次見麵,她臉上從不施脂粉,屋裏熱,即便出汗,也不汙濁,清爽幹淨。
直到堂倌說;“先生,找您的零錢。”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盯著人家女孩看太久了,臉微微有點發熱,說了句,“不用找了,算小費。”
堂倌高興地鞠躬,“謝謝先生,先生您走好。”
高樹增站起來,像是有意無意朝窗外樓下看,這功夫林沉畹朝樓梯口走去,高樹增隨後下樓,林沉畹走到飯館門口,高樹增從後麵攔住她,“等一下,林小姐。”
林沉畹站住,高樹增搶前一步,“你在這裏等我,我把汽車開過來。”
他們來時,由於飯館門口車多,高樹增的汽車停在稍遠的地方,遠也就有三十米左右,走幾步就過去了,林沉畹恍然明白了,高主編臨出來時,刻意朝樓下望,觀察樓下那幾個可疑的人,不讓她出去,是怕她有危險。
她正想的功夫,高樹增已經快步走出飯館,走到汽車旁,開門上車,把車開到飯館門口,林沉畹方走出來,她朝街角路燈下望了一眼,白森森的路燈下,有兩個小孩在玩耍,兩個老者在路燈底下下棋,還有一個好像是賣餛鈍攤,賣餛鈍的是個中年婦女,那兩個監視她們的人蹤影全完。
四周沒有可疑之人,大概陳道笙的手下看他們出來,已經躲藏起來,陳道笙的手下幹這種事,倒是行家裏手。
林沉畹上車後,汽車發動,起車緩慢,汽車往前方開,卻突然掉轉方向,朝一條背街開過去,且速度極快,這不是回督軍府的路線,林沉畹從後視鏡看過去,後麵突然冒出一輛黑色汽車,尾隨而來。
高樹增把汽車開出背街,一打方向盤,又轉回主道,主道車流多,電車黃包車私家汽車穿梭,高樹增放慢速度,從後視鏡裏發現身後兩輛黑色汽車一直跟蹤他們的車。
汽車朝蕭山方向開,二十幾分鍾後,開到山腳下,林沉畹每天去書局,都趕在天亮時回府,今天跟高樹增吃飯,耽擱點時間,天完全黑了,汽車沿著寬闊的馬路朝坡道開上去,轉了兩個彎,巍峨的督軍府影影綽綽在前方不遠處。
督軍府周圍警戒森嚴,汽車沒開到督軍府跟前停下,高樹增打開汽車裏的燈,林沉畹拉開車門下車後,探頭朝車裏說了句,“謝謝高主編送我回來,再見,高主編。”關上車門。
並沒有讓他進府做客,高樹增看著她走進了督軍府,心想,這個少女對他還是有些防備,幾次送到府門,都沒請他進去,他們已經算熟人,少女已經發現飯館樓下有人監視,一路一直有人跟蹤,他繞了一段路,她一句話沒問去哪裏,且一路連提都沒提後麵跟蹤的事,她不相信他,這樣想著,有些許失落。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煙,掏出火機點燃,關燈,他吸了一口,看後視鏡,後麵跟蹤的汽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沉畹回家晚了,怕府裏人盤問,繞過客廳,走回房中,小楠接過書包,“小姐今天回來這麽晚,吃晚飯時,三姨太派人過來問,我說小姐去書局了,三姨太叫廚房給小姐留飯了。”
林沉畹脫下校服,換上自己在家裏穿的夾襖,闊腿褲,晚飯吃多了,吩咐小楠,“給我泡一杯茶。”
小楠捧上已經沏好的茶水,“小姐,剛才五小姐來了,問小姐怎麽還沒回來。”
林沉畹嗯了聲,她拿過書包,掏出書本,開始複習功課,她上次月考,排在年級前三,這次期考她不能落後。
吃飽了犯困,一會她合上眼皮,坐在桌前打盹,小楠推醒她,“小姐困了,強撐著,看書效果不好。”
迷迷糊糊看不進書了,索性上床睡了,明早起複習。
林沉畹醒來時,看窗簾縫隙漏進來一縷微光,穿衣起來,小楠聽見屋裏聲響,知道小姐起來了,跟許媽準備好洗臉水,洗臉時,許媽問:“小姐今天上學還帶點心嗎?”小姐今天沒吩咐她去廚房取點心。
“今天不去書局了,回家吃晚飯。”
她演講稿高主編拿走修改,她不用去書局查找資料,這兩天可以安心複習功課。
洗臉刷牙,時間還早,她背一會英文單詞,然後帶著小楠去餐廳吃飯,走進餐廳,意外五姐林秀瓊坐在餐桌上,五姐每天比她起的晚,今天破例比她來得早。
餐廳飯桌上,坐著三姨太和冷大奶奶,早餐,林家最早坐在飯桌的總是三姨太和冷大奶奶,三姨太管家,事多要早起,冷大奶奶出身是旗人,旗人規矩多,兒媳在公婆麵前晨昏定省,現在是民國了,不興這一套,不用去公婆麵前請安,冷大奶奶還固守著這份規矩,不睡懶覺,穿戴整齊。
林沉畹坐在五小姐身旁,“三姨娘早、大嫂早、五姐早!”
侍候主人吃飯的一個老媽子端過一杯牛奶,跟前桌上有一盤子包子,林沉畹問;“什麽餡的?”
老媽子答道;“醬肉餡,排骨豆角,蟹黃,對了還有素餡,豆腐餡和韭菜雞蛋。”
林沉畹拿了一個豆腐餡的包子,咬了一口,五小姐林秀瓊吃一碗餛鈍,抬起頭,看她拿了個素餡包子,問;“六妹今天不吃排骨包了?”
“突然想吃豆腐餡,覺得豆腐餡能挺好吃。”
飯桌上的幾個人,隻有冷大奶奶是吃素的,林家女眷多,各人口味不一樣,因此每頓都有素食。
五小姐林秀瓊撈起一個餛鈍,像不經意地問;“六妹,你昨天去書局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去你屋裏你沒在屋。”
“我昨天去書局碰見一個熟人,在外麵吃的晚飯。”
林沉畹一口包子細嚼慢咽,思忖,五姐平常有話直接問了,不會繞個彎問,五姐難道懷疑她私自跟陳道笙出去約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五姐性格爽直,但對關心的人,很用心細致,兩姊妹同時跟陳道笙出去,陳道笙冷落五姐,五姐即便是灑脫個性,心裏難免不虞,不說清楚,五姐誤認為她有意隱瞞,姊妹生嫌隙。
五小姐林秀瓊先來的,先撂下碗筷,整理校服,等妹妹吃完一起上學。
林沉畹吃了一個包子喝了一杯牛奶,又吃了一個白煮雞蛋,抹嘴下桌。
飯桌上,三姨太已經吃完了,大奶奶冷桂枝接過侍女端上來的漱口水,漱口淨手,一套用膳規矩一點錯不得。
姊妹走出飯廳,林家的汽車早已等在哪裏,林沉畹拉起五小姐林秀瓊的手,“我昨天晚上在書局碰見高主編了,我的演講稿求高主編給我修改,高主編請我吃的晚飯,然後開車送我回家。”
林秀瓊釋然,微微有點不好意思,她以為妹妹跟陳道笙兩個人撇開自己,私自出去約會,拋開小心思,與她麵上亦不好看,是自己想多了,六妹不是那樣的人,複又對六妹親近起來。
高家送來請柬,二小姐林秀葳的公公做壽,親家過生日,督軍林雲鴻和大太太袁正芬要到場,林家的幾位少爺小姐還有大奶奶冷桂枝也要隨著大太太去高家祝壽,這種場合姨太太們上不去台麵,留在府裏。
小楠拿了一件杏黃色洋裝,“小姐穿這件怎麽樣?顏色鮮亮。”
祝壽要穿鮮豔的衣裳,看著喜慶,林沉畹接到手裏,洋裝的領口袖口裙擺嵌蕾絲邊,這件洋裝花了很貴的價錢買的,買來一直放著,沒舍得穿,留著出去應酬做晚禮服。
穿洋裝要搭配鞋子手袋,林沉畹吩咐小楠,“你把我那雙珍珠皮鞋找出來。”
穿上洋裝和鞋子,站在穿衣鏡前,小跟鞋麵綴著碎寶石珠子,流光溢彩,小楠為小姐把裙子扯平,“小姐穿這一身嬌嫩好看。”
林家小姐都在客廳裏,林沉畹一進客廳,六姨太雲纓驚奇地看著她,“六小姐,今日打扮得真漂亮,這條裙子什麽時候買的?”
四小姐林秀暖走過來,細看她的衣裳,“六妹,這條裙子我怎麽沒看著,那家百貨商場買的?”
林沉畹平常都是穿學生裝,大家習慣看她穿校服,冷丁覺得新鮮好看。
洋裝不如校服穿著舒服,林沉畹動了動肩,“我在大新百貨商場買的,當時就這一件,我試正好合適,嫌價錢貴,猶豫了好久。”
四小姐林秀暖遺憾地說;“我說經常去逛商場,怎麽沒看見。”
林秀暖稀罕地看了半天,林沉畹本來對穿戴不太上心,看四姐喜歡,說;“那我把這件洋裝送你好了,四姐。”
林秀暖笑著擺手,“六妹就是大方,不過你送我,我也不能穿,我穿瘦,長短也不合適。”
林秀暖身材嬌小,但林沉畹還是少女,正值青春期,身材比林秀暖纖細。
五小姐林秀瓊走進來,大家正七嘴八舌說林沉畹的洋裝好看,林秀瓊插了一句,“我六妹長得好看,穿什麽衣裳都好看。”
“還是你們姊妹好,五小姐平常總護著你六妹妹。”五姨太何春芳笑說。
“七妹我就沒護著嗎?”五小姐林秀瓊反駁說。
“督軍和太太出來了。”一個傭人知會裏麵客廳裏的人,大家出去。
高省長府邸坐落在端華街,整條街是達官顯貴聚居之所。
高省長五十大壽沒有大操大辦,隻在家裏請客,來的都是親朋故舊,林督軍夫妻是兒女親家,高省長夫妻聽傭人報親家到了,帶著大兒子親自出迎,大兒子高祖秀是林督軍的女婿。
親家見麵,分外親熱,高省長夫人跟林督軍夫人相攜進府。
高省長府邸裏,生日宴中西合璧,花廳裏擺了幾桌酒席,請來戲班子,年紀大的人請到花廳吃酒看戲,客廳裏擺上西餐,自助形式,年輕人辦舞會。
客廳裏熙熙攘攘,男士西裝革履,女士旗袍洋裝,卷發紅唇,香檳威士忌,籌光交錯,留聲機裏女聲唱歌曲婉轉低吟,纏綿悱惻。
林督軍一家到來時,客廳裏的眾人紛紛側目,陳道笙在那廂正跟幾個人說話,其中有林家二小姐林秀葳。
客廳一隅,高省長的二公子高祖廉正跟一個盛裝小姐說話,白妤薇今天穿著一襲洋料旗袍,頭發挽起,明豔動人,鶴立雞群,林沉畹看見白妤薇跟高家二公子高祖廉站在一起,朝她這邊看來。
高省長笑容親切,對林雲鴻和夫人說:“親家,我們年紀大了,年輕人一會跳舞,我們還是去後麵吃酒看戲。”
高省長夫妻把林督軍夫妻讓到後宅花廳去了。
二小姐林秀葳走過來招待自家姊妹,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朝林沉畹走來,白妤薇心裏泛酸,不甘心地脫口喊了一聲,“道笙哥。”
她甩開高二公子的糾纏,朝陳道笙疾走過來,陳道笙腳步一頓的功夫,她便追上來,扯了一下陳道笙的衣袖,故意大聲說;“道笙哥,你看這件旗袍好看嗎?新做的,我跟陳蓉一人做了一件。”
這時,客廳門口走入一個年輕男士,穿著一身筆挺的銀灰色毛呢西裝,鋥亮的淺色皮鞋,風度翩翩,林沉畹看見他,唇角微揚,朝他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