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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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天氣依舊悶熱難耐。南州履行諾言帶著孫悅去前門大街新開的麥當勞吃漢堡。公共汽車上,孫悅興奮地手舞足蹈,同時又有點不好意思,“姐,到時候給我買一個草莓味的冰激淩就行。”

    “漢堡不吃?”

    孫悅眼睛亮亮的,搖搖頭,“不吃。”

    “真不吃?”

    “嗯……”眼神躲閃。

    南州笑了,揉亂她短短的頭發,“不吃也給你買,吃不了帶回家,留著晚上吃。”

    “那個,很貴。”

    南州大義凜然地拍拍書包:“怕啥,姐有錢。”

    其實孫悅是個苦孩子。她父親與南州父親算發小,當初一起到黑龍江做知青。在那邊吃了很多苦,一次采山石時,被滾落的大石砸傷了腿,後來落下殘疾提前返回北京。其實她爸爸年紀比南州父親還要大,就是因為這殘腿,結婚晚。孫悅的媽媽也是殘疾人,小兒麻痹,出行需用拐杖。

    暑假,麥當勞裏擠滿了人。那個年代,全北京才開了不到十家店。南州讓孫悅去占地方。她負責排隊。抬頭掃一眼,發現套餐和幾十年後差不多,經典的還是那幾款。終於排到她,“一份麥香魚,一份巨無霸,兩個草莓新地。”

    “蘋果派來一個嗎?”

    “剛做好的?”

    “對啊,很好吃呢,這個禮拜剛在這家店上。原先隻有王府井那兒才賣。”

    “行,來兩個。”南州掏錢時,一枚兩毛鋼鏰兒非常不乖地從錢包裏掉出來,然後滾輪一樣一路向後奔。南州“啊啊”地趕緊跑過去追。兩毛錢那!一根小豆冰棍那!不能丟啊!鋼鏰兒滾啊滾,速度越來越快,然後,人群中,忽然閃出一隻嶄新的白色耐克運動鞋。

    鋼鏰兒停下了。

    耐克主人彎下腰,從地上拾起它。

    “同學!我的我的!”南州跑過去說。生怕對方找不到主人。

    “耐克”看著她,眼睛很亮,笑一笑,手伸過去,胳膊白嫩得差點晃了南州眼睛:“給。”

    “謝謝啊。”

    付完錢,南州端著餐盤去找孫悅。望著堆成小山樣的美味,小姑娘激動得兩眼冒泡泡。“姐,我太幸福了。”

    “這就幸福啦?”

    “對啊,我好——幸福。”

    南州吸一口涼涼的可樂。真的啊,小時候,幸福的標準好低好低。

    **

    “姐,考上那種大波轟中學,是不是這輩子就完了?”孫悅左手拿薯條,右手端著可樂,神情哀怨地問。

    南州晃悠著可樂瓶子,裏麵碎冰嘩啦啦響。“為什麽這樣說?”

    “劉欣欣說的。那天你走後,她就說像午門中學這類的學校,畢業以後隻能考職高和技校。上不了高中。”

    哎,那個劉欣欣。

    可樂很涼,涼的讓南州發不出脾氣。其實冷靜片刻,她覺得劉欣欣說的也不完全沒道理。如果重點高中是一座車站,那麽通往這座車站的兩條路,一所普通中學,道路泥濘不堪。一所重點中學,道路平坦筆直。請問,哪個更容易抵達?

    無論師資力量還是教學水平,重點肯定要高出普通幾個範疇。這是事實,不承認也沒用。但南州沒法跟年紀尚小的孫悅說一些“人生漫長,不在贏得一時勝利”這樣的心靈雞湯。她想,讓孫悅明白考入一所普通中學不代表這輩子就完蛋的唯一方法是:她沈南州從現在起努力拚搏,用實際行動證明給小妹妹,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別人的預言。

    “姐,我有點怕。”孫悅聲音小小。

    “怕什麽?”南州困惑,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想到什麽,會絕望成這樣?轉念間,又明白了,“怕自己考不上一所好中學?”

    孫悅點點頭。她學習成績中遊,與南州一樣,從未考過雙百。也沒做過中隊長小隊長,課代表也沒做過。太普通了。在一個喜歡神童的國度,沒有人會把讚揚和鼓勵的話奉獻給各方麵都平庸無奇的孩子。

    大概隻有班級做掃除時,老師才會想起他們。

    默默吃完一袋薯條,南州忽然問:“小悅,你開學上幾年級了?”

    “四年級。”

    “那還來得及。”

    “啊?”孫悅沒聽懂,瞪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南州。

    南州溫柔地笑著,“從現在起,你好好學習,晚上少看點動畫片和漫畫書,把時間留給語數外。上課也別再睡覺了,專心聽講,認真做筆記,懂得不恥下問。劉欣欣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孫悅慌忙擺手,“不,不,我哪兒比得過她……”

    南州翻白眼兒,撕開蘋果派包裝咬上一口,濃汁湧入嘴中,甜膩到起一身雞皮疙瘩。“怎麽比不過?”她給孫悅打氣,“那天跳皮筋兒你不還贏了她?玩遊戲能贏,學習就贏不了?小悅,做人要有野心。”

    孫悅眨眨眼,“姐,什麽是野心?”

    按照書麵解釋,怕小姑娘聽不懂。南州想了想說:“就是胖虎想把機器貓占為己有。”

    孫悅咬唇:“那……很壞啊。”

    “我隻是打個比喻。”和小朋友說話真累,南州覺得自己這一下午死了很多腦細胞,“總之,你不比劉欣欣差,她唯一比你強的是,她努力,而你懶惰。古人雲:補漏趁天晴,讀書趁年輕。”

    “咳咳——”

    就在南州大發感慨之時,斜後方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她臉紅,想對方是不是笑話她?回過頭去時,卻發現斜後方並沒有人,大片大片的陽光斜斜映照進熙攘的餐廳,她閉上眼睛,看到了一片閃耀的金色。

    **

    晚上回到家,吃飯時,母親看似不經意地對父親說:“你猜我今天看見誰了?”

    “誰?”

    “原先住咱胡同36號院,沈絲絲的媽媽。”

    “噢。”父親想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來了,說:“她家孩子挺大了吧?”

    “可不,都上初二了。也不是重點,和午門中學差不多,不過她家孩子正學英語呢。在課外報的補習班。她和我說啊,初中可跟小學不一樣,英語是主科,學校特重視,如果學得好,還有機會出國!以後工作也能用得上,聽說工資比不會的高出好幾倍。”說到這兒,母親沒再說下去,看一眼低頭吃飯的女兒。

    南州慢慢抬起頭。

    這一幕她記得。當時母親問她要不要也報個英語班,為初一打打基礎。南州卻說不,那時,她真不愛學習。看見英語字母就想吐,滿腦子就是玩玩玩。辜負了父母一片心意。

    “南南,你去嗎?”

    果然。

    “我去。”南州沒猶豫。

    似乎挺意外,父母驚訝地互看一眼。媽媽笑得合不攏嘴,放下碗筷走到電話旁,按照沈絲絲媽媽留的聯係方式,給開設英語班的地方打去了谘詢電話。過一會兒,她走回餐桌旁,對丈夫慶幸地說道:“趕得真寸,今天報名最後一天,人家老師還沒下班。把閨女的名字加上去了。南南,明天早點起床,媽媽帶你去上課。”

    “報名費多少?”

    九十年代末剛流行起學英語,很時髦,報名費肯定不便宜。

    母親擺擺手,夾一塊雞翅放進南州碗中:“這個不用你管,快點吃飯吧。”

    “在哪兒上課?”父親問。

    “四條胡同最裏麵那家少年宮。門口兩棵大柳樹。”見丈夫還沒想起來,她忍不住笑道:“忘了?國慶十五周年,咱們還去那兒排練過節目。你演新四軍,我演娘子軍。”

    **

    興許想給老師留下勤奮好學的印象,第二天大清早媽媽就帶著南州坐車趕到少年宮。結果,人家還沒開門……望了眼牌子上寫的“八點開門”媽媽又看看表,哎一聲,問南州:“你餓不餓?”

    早上沒吃飯,昨晚又複習功課到11點,您說呢?

    她媽這個急性子啊。

    盡管心中腹誹,眼睛也有點睜不開,但南州還是很乖巧地點點頭,“有點餓了。”

    其實很餓。

    “這也怪我。”媽媽幫她整理著被風吹偏的白襯衫衣領,“昨天報完名就把電話撂了。也沒問問老師今天幾點上課,教材是咱們自己買還是他們發。”四處看了看,胡同裏已是夏日清晨該有的樣子,自行車鈴鐺聲,畫眉鳥清脆叫聲,收音機裏馬三立沙啞絮叨的逗貧聲……“我記得這附近有家國營飯館買早點。南南,你站這兒等會兒,媽媽去買早點。”

    “那您早點回來。”

    她媽有點路癡,南州莫名擔憂。

    “別亂走啊。”走出幾步,媽媽不忘回頭提醒。南州卻想,您能安全返回就好。

    一個人站在少年宮紅牆外,南州一會兒看看胡同裏來往的行人,一會又看看雲間偶爾飛過的白鴿。那時還沒有手機,打發無聊時間純靠手托腮幫,然後呈45°角仰望蔚藍天空。少年不知愁滋味,可南州覺得那時自己的不快樂似乎更多。像患了瓊瑤病,每天唉聲歎氣。但具體憂愁什麽,她又說不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正回憶昨天複習的那些數學知識點,一輛紅旗轎車緩緩停在少年宮門口。先從副駕駛走下來一位穿碎花長連衣裙的女人。長得挺漂亮。臉上架一副時髦黑色大□□鏡,頭發又卷又長。風一吹,衣袂飄飄,美得像港片裏那些風情萬種的女郎。

    她摘下□□鏡看了眼少年宮的匾額和門牌號,然後衝後座招招手:“小白,快下來。”

    小白?

    南州純屬好奇地望過去,見一位似乎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少年從紅旗車走下來。他穿了一件幹淨白色t恤,下麵是深藍色的校服褲和運動鞋。頭發很短,看得出是新剃的,根根分明,刺蝟一樣倒豎,皮膚白嫩的過分。

    長得還行嘛!南州偷偷瞄著少年稚嫩但英俊的五官。可惜,叫了一隻狗的名字。

    那時《蠟筆小新》還沒在國內播出。

    估計等播出時,這男孩得哭死。

    這麽想著,南州自顧自笑了。再轉頭時,發現男孩正眉目清冽地看著她。嘴唇微抿,似彎未彎。

    咳。

    南州收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看文愉快~

    我是真的很愛吃糖油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