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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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話的時候, 表情看著很是認真,一雙幽直的漆眸裏有水流的波光。高大的身軀上站在薄暮中, 身後的影子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

    青辰愣了一下, 靜靜地看著他, 有些分辨不出這句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心中有些複雜。

    這種時候,明明知道她失去了筆,他如果還假意說這些話來戲弄她, 那就真的是太過分了。

    可如果他是真心……怎麽可能是真心。這麽冷的天,河水冷得就快要凍上了,他怎麽可能為了自己去跳河。

    晚風吹起, 掠過兩人的袍角。

    見青辰不說話,徐斯臨又往河邊走了一步, 垂頭去看了眼河水,又抬眸看她,“是不是啊?”

    青辰微微提了一口氣, 不論他真心還是假意,終是道:“……你別傻, 筆早就被衝走了,跳下去也沒用的。”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 淡淡地低聲道:“你生氣啊。”說罷, 他便開始動手解外衣,很快就把腰帶甩到了地上。

    青辰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後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 “你幹什麽,別玩了,也別鬧了。”

    如果他這副樣子就是為了讓她攔他,然後再突然冒出一句“別自作多情了,你上當了”,看她的笑話,她成全他就是了。反著被他戲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目光掠過她抓著自己的手,徐斯臨靜默了片刻,然後平靜道:“我沒有鬧。”

    在此之前,他還問過自己的內心,他為了一個同窗竟升起了跳河的衝動,是為什麽。這一瞬,他就覺得自己不必再問了。

    “抓我這麽緊做什麽?喜歡我啊?”他挑了下眉,問。

    青辰微微皺眉,歎了口氣,放開了他的手,“那我們走……”

    話音未落,“噗通”一聲已經響起。

    他……跳下去了!

    濺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臉上,極為冰涼。

    看著徐斯臨很快就沒入了河裏,青辰整個人都懵了,嘴唇微啟卻是說不出話來。

    他這是幹什麽。

    “徐斯臨……”青辰叫了一聲,隻覺得喉間在不住地顫抖,聲音抖得她自己都聽不清。

    他為什麽要跳?他會水嗎?他在水下順利嗎?他會不會……上不來……

    一連串的問題在她腦中閃過,青辰嘴唇微抖,終是大喊了一聲,“徐斯臨——你上來!”

    空曠的四周,聲音很快變得遙遠而飄渺。河麵上靜靜的,隻有水流動的一點點微紋。

    遠方的亮光就要收盡了。

    “徐斯臨——”

    徐斯臨的母親是江南人,徐延在江南任職的時候,他在江南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水性很好。但是,眼下這河水還是太冷了,水中潛遊的他隻覺凍得娘都不認識了。

    剛跳下時他本來還想,跳都跳了,一定要在河中待得越久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有本事,還能多賺點同情。沒想到懷柔的河水太不近人情,每一滴水都像冰刃一樣刺著他,皮膚被刺得生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實在是撐不住了,於是默默露出頭,遊回了岸邊。

    青辰來到他上岸的河邊,看著他向自己一點點遊過來,隻覺得一顆心是經曆了山呼海嘯,堪堪恢複過來。

    上了岸,徐斯臨凍得直哆嗦,麵色發白,嘴唇發紫。青辰立刻上前,抬起手,用衣袖給渾身濕答答的大個子擦臉。

    他顫抖地要攔她,“別、別弄濕了……”

    她瞪了他一眼,一隻手拍掉他想要阻攔的手,繼續幫他把臉和脖子擦幹了,然後又幫他擰身上的水。

    徐斯臨提著兩隻濕答答的袖子,“你別擰了,水太冷……”話還沒說完,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她沒有說話,隻是繼續著手中的動作,一隻袖子擰幹了又換另一隻。五指已被凍得通紅,河水順著手腕滑入了袖裏,冷得徹骨。青辰有些無法想象,整個人身處冰河又是怎樣的滋味。

    這個人生來錦衣玉食,造就了乖張不羈、佻達輕慢的性子,做什麽事都是這麽兒戲,連對待生命都這麽兒戲!

    冷風吹過,徐斯臨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他還是硬挺著,站得筆直,裝出一副一點也不冷的樣子,雖然後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能不能……說句話啊。你不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她在想什麽?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辰依舊不說話,隻是忽然蹲了下來,幫他擰衣袍下擺的水。

    徐斯臨愣了一下,立刻彎下身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拉起來,搖搖頭,“我不要你蹲在我麵前。”

    青辰的眼睛微微一眨,輕輕掙脫了他的手,沒有堅持,反正也擰好了。

    她從身上解下他的披風,抖了一下,將他包裹起來。

    因披風一直披在青辰身上,上麵還帶著她的體溫,被溫暖的一瞬間,他不由輕輕出了一口氣。

    “好點了嗎?”看著眼前有些慘兮兮的大個子,她終於忍不住開口。

    他垂頭看著她,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對不起,我沒有找到你的筆……”說著,他別過臉去咳嗽了兩聲。眉骨到鼻梁的線條依然完美,睫毛上落了今日最後的一縷陽光。

    見他這副模樣,她忽然覺得有些內疚,靜默片刻後,垂下頭輕聲道:“沒關係,你沒事就好。”

    生死麵前,其他的哪一樁不是閑事。

    “丟了筆,你也不生我的氣嗎?”他掩著又想要咳嗽的嘴問。

    在看見他落入河中的一瞬,她的氣早就已經消散了。要氣,也是氣他視生命為兒戲,氣他不懂螻蟻尚且要偷生,氣他在她修堤救人之前差點先失去生命。

    “不生氣。”她避開他的目光,慢慢道。

    “你還是生氣吧。罵我,打我,不要過一會兒又不理我。”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哀怨,發間滴下水來。

    “不必了。”頓了頓,她放柔了嗓音,“不會的。”

    “不行。”他說著,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擱到自己胸前。

    “你怎麽又……”動手動腳。

    青辰想要掙紮,卻被他握得更緊了,然後有個涼涼的東西就被塞到了她手裏。

    “你的筆。”他很快鬆開了她的手,嘴角漾起一抹討好的笑容。

    青辰怔住了。看著熟悉的玉筆和他皺巴巴的五指,她的心裏脹脹的。握著筆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怪不得他剛才總有隻胳膊藏在身後。

    “方才給你生氣的機會,你沒用。”他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道,“那你就欠我一次。下次想要生氣的時候就不能生了,得還給我啊。”

    青辰沒有說話,背過身仰起頭,對著天空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來。

    回京的路上,依然是他做馬夫。

    青辰抓著他濕答答的袍服,風吹過,指尖凍得發疼。身前的人渾身都濕了,更是不知道冷成什麽樣子。

    “冷嗎?”她離他近了一些,問。

    前麵的人回過頭來,咧著嘴,“不冷,衣服都快吹幹了,比在河裏好多了。”

    冷他也不能說冷。

    青辰何嚐不知道他在逞強,看著他凍紅的雙耳,隨著風一陣陣刮過,心裏越來越感到不忍。

    猶豫了一陣,她終是把包袱放到自己的身前,然後身子往他後背貼上去,輕輕摟住他的腰。

    柔軟的暖意湧來,徐斯臨渾身一僵。垂頭一看,隻見那人纖細的胳膊環著自己,是打上馬開始他就期盼的模樣。

    這樣的感覺……讓人心跳而,燥熱。

    “你……”

    “別說話。”青辰的臉貼在他濕透的背上,“好好騎馬。早點到家。”

    *

    次日,沈青辰回到工部,一切如常。

    大家好像並不知道她硬闖了城門,她不由舒了一口氣。

    工部的院子裏,鬆柏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石板間的青苔也不綠了。昨天半夜溫度突降,院裏防走水的大缸水都快凍住了。

    青辰看到這些水,就想到了懷柔的河水。過了上值的點很久,徐斯臨也沒來。

    回到號房後,望著他空蕩蕩的桌子,她的心裏不由又生出愧疚之感。顧少恒見她神色有些不對,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沒有說。

    筆架上擱著她失而複得的玉筆,昨日發生的種種,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晌午過後,徐斯臨依然沒有來。

    青辰微微歎了口氣,然後帶著昨日連夜擬好的修堤方案,去找了韓沅疏。

    韓沅疏的屋裏多了個人,他對麵書案的主人,另一位工部主事出外任回來了。

    號房變得很幹淨。地麵上整潔無垢,書籍器物被擺得有條不紊。屋裏多了個人,反倒還顯得寬敞了許多。

    連韓沅疏今日看著都煥然一新。

    沈青辰向兩位主事都行了禮。

    才回來的主事叫方洵,微胖,看著很和善,見了她道:“你就是來觀政的庶常啊。宋閣老如此費心栽培你們,可見對你們都寄予了厚望。這對六部也是好事啊,閣老高瞻遠矚,派你們來學習,順便看看有什麽積弊可以清掃清掃。就像這屋子一樣,藏汙納垢太多哪裏容得下人。你看,現在本官回來了,這屋子是不是幹淨了很多?”說著,看了韓沅疏一看。

    韓沅疏正用木尺比在紙上寫寫畫畫,麵無表情的,仿佛是給自己加了個罩子,自動隔絕嘲諷之言。

    青辰不好接這話,便隻道:“多謝方大人示下,在下定會潛心學習,不辜負老師的期望和二位大人的教誨。”

    方洵笑著點了點頭,“找韓大人什麽事啊?我能聽嗎?不能聽我就先出去。”方洵為官多年,為人處事不可謂不老道,翰林的人跟別人不一樣,到底是儲相,有時是可以享受些特殊待遇的。

    “不用。”一直埋著頭的韓沅疏終於開了口,“你又有什麽事?”

    青辰知道他問的是自己,便恭敬地呈上擬好的修堤提案。

    “這是什麽?”韓沅疏終於看向她,上挑的眉眼有些冷俊。

    “回大人,這是我整理的懷柔堤壩的一些現狀,還有修堤的建議。”

    “你去看堤了?”他的眼中閃過一次詫異。

    “回大人,是的。堤壩邊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提案,然後又冷漠地垂下頭,繼續寫寫畫畫,“我沒功夫看,拿走吧。”

    韓沅疏是個有些偏執的人,認定了的事情就很難改。

    與沈青辰幾番對話後,他隻覺得她是個有小聰明的人,說話有技巧,心思也細膩,看見他沒爐子就讓人送了來,不著痕跡地就拍了馬屁。

    這樣的人很能鑽營取巧,很少有腳踏實地的,尤其她還是個翰林。所以他認定了青辰並不是真的想修堤,而隻是因為他拿捏著她的考績,她做做表麵功夫罷了。

    就算她看了很多冊錄,那也隻能說明她鑽營的態度比較認真,這一套他見的多了。朝廷裏最不缺的,就是她這種人。

    “……大人若是沒功夫看,不如在下說予大人聽吧。”青辰道。

    韓沅疏半抬起頭,眯著眼瞧她,“沈庶常,你也看到了,本官現在很忙,沒功夫看,也沒功夫聽。你滾吧。”

    說著,便將她擱在他桌麵的提案冊子掃到了地上。

    青辰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彎下因熬夜而疲憊不堪的身子,去撿她費心做出來的東西。

    在臉朝向地麵的一瞬,隻覺得淚腺中有股熱流在湧向她的眼眶。

    不為自己,而是為現在尚不知病成什麽樣的徐斯臨。

    硬闖城門,跳進河水,還身著濕衣長途策馬奔馳……他所做的這些,隻是為了幫自己完成一個修堤的心願。

    結果提案做出來了,韓沅疏卻不屑一顧。

    爐子裏的火光微微跳動。

    方洵見到青辰彎下的瘦削的身子,忙打圓場道:“誒,韓大人,我知道修堤之事是急事,擔子都落你一人肩上了,不過既是其他人有建議,不妨一看啊。”

    “方大人既知道我時間寶貴,便不要勸我,我不想浪費在這些事上麵。一個隻學四書五經的人,談何修堤,工部的事不是那些經義能解決的。”

    “我知道你忙,隻聽一聽,總耽誤不了多少功夫的……”

    “方大人既是想看想聽,那你就自己去看去聽好了。不必再勸我。” 方洵話音未落,韓沅疏就已這般搶白。

    果然誰的麵子他都不給,連司禮監的公公他都懟過。

    “唉,你這火爆脾氣。”方洵無奈地搖搖頭,“能跟你共處一室的,怕也就隻有我了。”

    青辰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硬是將不該有的流淚衝動忍了回去。

    為了徐斯臨,這份提案也必須要讓韓沅疏知道。

    她不再理會韓沅疏,而是轉向他對麵的方洵,“方大人,不知在下可否耽誤方大人一點時間,讓在下將想法說給方大人聽。”

    大家都在一個屋子裏,她就不信韓沅疏還能把耳朵堵上!

    作者有話要說:  徐斯臨:聽說有人想我……哈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