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 10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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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辰說完話後, 在場官員又是麵麵相覷。

    至此官場上的老油條們才明白,沈青辰不是不為太子說話,不是撇清關係, 而是以退為進, 置之死地而後生。

    今天這場朝會, 大家在意的隻是朱瑞有多動怒, 太子會不會廢。對於圖案的問題,不論是支持太子的人還是徐黨, 大家對它都已無心參詳。因為那圖案太形象, 再加上羊血, 除了“太子逼宮”以外, 幾乎不可能有其他的解讀。

    而且, 顧府管家已招供, 那圖顯然是人為,朱瑞的猜疑心已被勾起, 圖案是否天意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他們沒想到,竟然有人對那圖案有了全新的解讀, 愣是把一個不吉之照說成了是大明始終, 萬代恒昌。

    麵對滿朝烈火烹油般廢黜太子的言論, 她卻給人一種冰凝水靜之感, 沉著, 有條不紊, 帶領大家集體回頭看, 看大家已經默認且忽視了的朱瑞怒火的源頭。

    對於這個源頭, 她的詮釋比起不詳、太子逼宮等讓人心裏不舒服的言論來說,顯然更能讓朱瑞樂於接受。因為曆朝曆代,不論哪個皇帝都好,必然都不願意在自己任期內接到所謂上天的“告誡申飭”,不管它是真是假,半真半假。在這種事情上,天下人是不管真假的,哪怕是假的,傳的多了,也會變成真的,這就會讓尤愛麵子的朱瑞無法接受。

    此時,不甘心的徐黨又站出來道:“皇上,那顧府管家已然招供,此事乃是顧汝授意其所為,並非天意。”

    青辰卻是不緊不慢回道:“便是人為,那必也是上天授命於人手而為之。顧汝也罷、顧府的管家也罷,都有可能是被上天授命之人。我大明安定興盛,所以才有了天降吉兆,既是天意,關鍵便並不在何人所為,而在此寓意對我大明乃是吉祥之意。”

    徐延的陰謀是由高往低走的,先假借天意博取眼球,然後再拉低至人為,試圖以陰謀論的方式來構陷太子和顧汝。

    而沈青辰卻恰恰相反,她把人為又拉回到了天意的高度,將一切所為的最終解釋都歸結於天意。而她所解讀的天意,是大吉。

    在場眾人竟是又一次啞口無言,隻不由歎服好一招釜底抽薪、正本清源,著實高明。

    皇帝朱瑞聽罷,臉上已是立刻烏雲散盡,聲音也比此前洪亮高亢了一些,“朕以為你說的有理。有理!”

    比起不好的傳聞,當然是大吉之兆更令人高興,現在已經有人為他編了一段美好的故事,他隻要認了便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呢。

    “這……”那位站出來的徐黨想說些什麽,卻是又說不出口,終是站回了隊列中。

    大明國運昌盛,所以才有了天將吉兆,如果他要否認天意,硬歸咎於人為,那豈不是等於是否認了大明的安定興盛,否認了天子的英明和首輔大人對社稷的卓著功勳。

    所以,沈青辰的話不容反駁。

    朱瑞的麵容已是由緊繃變為舒緩,今日的情景真是讓他大感意外,沒想到困擾他的事情竟突然間都撥雲見日了。

    他看著眼前的人,心中愈發感到滿意和欣慰,隻道她果然不愧是他欣賞的人才,博聞強識,冷靜沉著,總是能帶給他驚喜。

    朱瑞心情好了,一時便覺得端坐在龍椅上也夠久了,他都有些累了。累了,也就懶得再聽。往常這個時候,他要麽還在妃子的軟玉溫香中躺著,要麽就是在細嚼慢咽享用禦膳,愜意悠閑好不自在,哪裏顧得上什麽早朝。

    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還早。今日又是個陰天,外麵灰蒙蒙的。

    這麽冷的天,這會子要是回寢殿,說不定還可以睡個回籠覺,或是召個妃子來纏綿一番……

    打定了主意,朱瑞便道:“即是天意,眾位便也不必多說了。朕以為,你們都誤會太子了。他向來乖巧,是朕的好兒子。這事就算了吧。……沈愛卿方才說自己才能不濟,無法好好輔導太子,依朕看,你是自謙了。朕以為你到東宮的時日尚短,還未能好好發揮你的才學,便再任一段時間,看看再說吧。”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請辭,本來就隻為使朱瑞相信太子,青辰其實並不想真的離開東宮。現在朱瑞這麽說,她自然也就應了下來,“微臣遵旨。”

    “好了,退朝吧。”

    徐黨以首輔馬首是瞻,見此情景,都紛紛看向徐延,卻不見他們的首輔有任何行動。

    焦急之下,有人站了出來,又強調那顧府管家已然招供,顧汝有不臣之心。朱瑞卻是已懶得理,隻揮了揮袖子表示不想再聽,徑自起身離開了大殿。

    看著皇帝陛下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徐延卻是仍然沒有動作,一張臉凝著,一言不發。

    沒有用的,場上局勢已定,多說也是徒勞。

    他心中唯一存疑的變數,果然導致了乾坤逆轉。他耗費數月苦心綢繆,今日一個朝會便讓美夢化為了泡影,可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個沈青辰,果然是比他想的還要聰明。她與宋越聯手,一招以退為進,再一招釜底抽薪,真是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的大戲。

    是他輕敵了。

    待朱瑞離開後,眾臣子也依序退朝。經過沈青辰身邊的時候,徐延略停了一下,歪著腦袋看著她,“沈大人今日這番言論,精彩至極。不愧是宋閣老的得意門生啊。”

    青辰看著他,不卑不亢道:“徐閣老過獎了,下官才疏學淺,隻方才一時衝動,在皇上與閣老麵前逞才賣技了,還望閣老海涵。”

    徐延嘴角微微一扯,負起手,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了金鑾殿。

    ……

    回到禮部,趙其然立刻湊到宋越身邊,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們的青辰真是玲瓏剔透啊,這下徐延那老狐狸要氣死了,辛苦設了這麽個局,到頭來卻是撲了個空。解氣,真解氣。這麽久了,我還沒見過那老狐狸這副有口難言的樣子,想想就讓人通體舒暢。”

    兩人邊說邊上了回廊。宋越沒有答話,也不像他那麽滿心舒爽,隻是邊走邊專注地思考著什麽。

    “你這人總是這樣,有問題的時候不說話,現在問題解決完了也不說話。得了一個這麽好的門生,就算是為了青辰,你也該高興高興啊。”趙其然四下看了一眼,見沒有其他官員走在他們身邊,道,“我看這樣,今晚咱們一起到棋盤街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其然,你不覺得今日這場麵有些奇怪嗎?”到了官署外,宋越停下來,站定了看著他道。

    趙其然蹙了蹙眉,“哪裏怪了?局勢先是向他們一邊倒,等青辰站出來了,局勢便發生了驚天的大逆轉,徹底向我們這邊倒。多精彩啊,看的我是熱血沸騰,一點也不怪啊?”

    “今日的徐延,太過安靜了。”

    “咱們的沈大人博聞強識、舌燦蓮花,他自然無話可說了。”

    “那不是徐延的性格。”宋越看向他,引導道,“你想,他布下這麽大的局,豈會這般輕易罷休。”

    “不罷休他又能如何。”趙其然推開門,大大咧咧地先跨進屋裏,“咱們的沈大人棋高一著,他技不如人敗下陣來,當然隻能伏首認栽。你是不是想多了?”

    宋越沒有再說話,隻是沉下心來,靜靜去揣摩徐延的心理。

    徐延個性強勢,乾綱獨斷,不是個輕易言敗的人。而且,徐黨都在看著他呢。

    徐黨的隊伍那麽大,有那麽多人聚集到徐延身邊,除了他有權勢,還因為他擅權謀。他是徐黨的核心與表率,是大傘下所有人的主心骨,若是這麽輕易就被一個才升了四品的新晉官員打敗,是不好向徐黨眾人交待的。為了繼續羈縻人心,帶好隊伍,他勢必會千方百計使自己的目的達成。

    今日他在堂上一言不發,確實是因為被青辰打得落花流水,但那不代表他就無力回天了。在朝堂上達不成的,他可以轉由在朝堂下達成。

    趙其然聽了這一番解釋,抿了抿嘴道:“你是說,那老狐狸接下來可能還會有其他動作?”

    宋越點了點頭,“就是不知道是他會如何做。”

    “可是皇上已經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宣布,這一切都是天意,太子是無辜的。君無戲言啊。”

    “你先回去吧。”宋越道,“我再想想。”

    “好!那你好好想,我可猜不透那老狐狸想幹什麽。”

    趙其然才走到門口,卻是被宋越叫住了,他回過頭來,“這麽快就想到了?”

    宋越搖了搖頭,“還沒有,隻是覺得有一點不放心。這樣,你去趟鎮撫司,幫我把陸慎雲請過來。我有話跟他說。”

    趁陸慎雲沒來之前,他也便再仔細斟酌思量一番。

    “好。”

    ……

    就在宋越與趙其然說話的時候,另一頭的內閣值房,徐延也喚了自己的親信來,交辦一些事情。

    比起還猜不透對方心思的宋越,徐延對於自己要做的事了然於心,於是命令下得也準確且迅速,“兩件事。第一,去鎮撫司把陸慎雲叫來這裏,就說近日京城周邊蟊賊作亂,我有些巡防的事要問問他。第二,讓錦衣衛裏咱們的人進詔獄去……快去。”

    這位親信領了命,立刻便往北鎮撫司衙門飛奔而去。一路上冷風嗖嗖,吹得他直打哆嗦,到了鎮撫司門前時,鼻下已是掛了一道清涕。

    而與此同時,趙其然才剛走出禮部,且在廊上又碰到兩個心學門人。三人見麵,卻是又將青辰誇了一番,趙其然心中興奮猶在,自然也參與了幾句,又耽擱了點時間。

    此時,陸慎雲也剛回到鎮撫司衙門。

    他今日也參加了早朝,可算是親眼目睹了心上人的無雙才智。從奉天殿回來的路上,他滿腦子裏都是青辰在大殿上娓娓道來、仗義執言的模樣,心裏對她的執念卻是又增添了幾分。回到了衙門裏,他也沒跟什麽人說話,徑自到了後堂,就在孤坐沉吟,情思糾纏間,便聽有人報徐延的人來請他過去。

    “京城巡防的事?”對於徐延要見他的理由,陸慎雲心下有些疑惑。

    今日轟動朝堂的明明是太子的事,徐延與這件事有著緊密的利害關聯,怎麽會不關心這事,反倒還有心思去想什麽蟊賊?

    那親信解釋道:“是這樣的。徐閣老說,皇上前日曾過問此事,恐在天兆事畢後又想起且追問,這才想與陸大人您相商。”

    陸慎雲沉吟片刻,心想去趟內閣值房倒也不防事,隻過去看看徐延葫蘆裏賣什麽藥也好,便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這便過去。”

    他抓起了才脫去的披風,係好了,便出了門。

    兩刻鍾後,趙其然才紅著鼻子姍姍來遲,陸慎雲卻是早已不在衙門裏,兩人在路上也沒有碰上。

    副指揮使黃瑜接待了他,奉了盞茶,問他找陸慎雲有什麽事,又問自己是否可以代勞。趙其然搖搖頭。他隻知道宋越找陸慎雲有事,卻不知道是什麽事。

    “陸大人去哪兒了?”

    “巧的很。”黃瑜道,“徐閣老也在尋他,比您就早了那麽半步。”

    聽到這裏,趙其然隱隱有些不安起來,隻想著得早點回去告訴宋越,於是與黃瑜寒暄了兩句,便匆匆地告了辭。

    他呼哧呼哧地來,又呼哧呼哧地往回趕,揮揮衣袖,啥也沒給宋越帶回去。

    ……

    與此同時,散了朝後的青辰卻是到了東宮。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她要請辭,在這件事上,她對朱祤洛有些愧疚。

    慈慶宮內,地龍燒得很暖,一角還隔著銅盆炭火。

    朱祤洛坐在太師椅上,扶手上還掛著他昨日怕冷裹著的薄被。

    “太子殿下恕罪,微臣今日在朝堂上請辭……”

    “沈師傅。”朱祤洛沒有讓她說完,一雙密睫覆蓋的俊目望著她,“本宮隻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想離開本宮?”

    看著眼前又恢複到從前那般淡漠、不願與人交心的少年,青辰肯定道:“當然不是。”

    “你願意一直留在本宮身邊?”

    “微臣身為殿下的老師,自然會一直陪在殿下的身邊,常伴相隨。”

    少年儲君看著她,然後霍地站了起來,上前一步,竟是打側麵抱住了青辰的腰。

    “沈師傅,今天你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好害怕,不要走……”他的臉抵在她的肩膀上,眼中有淚光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