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第 17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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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聯多日, 乍一見到他, 青辰有些說不出話來。
宋越穿著一身素色的常服, 陽光下依然是風姿特秀, 光潤玉顏。他走過來, 聲音裏帶著久別重逢的濃濃笑意,“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她的鼻頭有些發酸, 忍了忍,道:“你知道回來了。”
她一直擔心他出事, 這些天來總是想,隻要是他安然無恙,不論發生怎麽壞的結果, 她都認了。等他到了跟前, 卻是倔強地不肯說好話與他聽。
“一直知道。哪敢不回?”他看著她的眼睛,深不可測的瞳孔如漩渦一般。
“說好的會盡快聯係我。你怎麽食言?”
“我想聯係你的。找到鄭貴妃那天我就想聯係你, 也不想在她那裏住下。隻是她不讓我走,將我關在了那院子裏。現在她離世了,黃珩才帶人來放了我出來。才出來就過來找你了,一刻也不敢耽擱的。”
青辰瞅著他, 看他還算誠懇, 這才肯點點頭。下回他再讓她擔心這麽久, 她必輕饒不了他。
鄭貴妃前幾日薨了,她知道了消息, 隻是也進不了宮, 不清楚詳情如何。不過, 總算是為朱祤洛鬆了口氣。
他四顧一圈,輕輕牽住她的手,柔聲道:“晚些再出去吧,好嗎,我們進屋說會話。”
“嗯。”
進了屋,她為他倒了杯茶,然後問:“她有沒有為難你?”
宋越假裝想了想,“總是看我算嗎?”
“算!”
他彎了彎嘴角,“人都死了,你還吃醋。”
她輕輕哼了一聲,表達不滿,“她是怎麽死的?”
“皇上以尚方寶劍親手刺死了。”他道,“是他給了她這些權勢和欲望,終是要他自己收回來。因果循環,也是定數。”
說罷,他便把黃珩說予他的詳情轉述了一遍。
青辰聽了,不由有些唏噓。到底是夫妻一場,為了權勢,妻子要謀害丈夫,丈夫又親手殺了妻子,一旁看著的兒子抖成篩糠、淚流滿麵,真可謂荒唐而又悲哀。
世間人皆想大富大貴,登頂權利的巔峰,卻不知恰在那不勝寒的高處,連最尋常的親情都難以擁有。
“好了,人既已經過了,便不說她了吧。”他道。
她點點頭,“皇上的病情如何了?”
“不好。曼陀羅的毒素在他體內積聚已久,五髒六腑早已不堪重負了。那日刺了鄭貴妃後,就一直昏迷著,太子在他身邊照顧侍疾。太醫說,他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到頭來,隻有他曾經冷落懷疑過的兒子留在他身邊。”
“你的學生是個孝順的兒子,你也教得好。”他把茶杯遞到她手裏,“喝點水吧,嘴唇都幹了。”
她接過茶,他又繼續道:“我原還聽說,你給太子畫過一本什麽圖冊,講的便是孝道輪回?聽說他常常翻看。”
青辰想起來,那是初見朱祤洛的時候,她送他的《葫蘆娃》……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沒什麽,隻是一時興起,也沒畫好。”
他不再追問,隻道:“方才要到哪裏去?”
她這才想起正事,“英國公府。”
說罷,將明湘寫的那份封遞給他,“你看。蘇妙儀嫁入徐府後就再沒人見過,我以為太稀奇了。偏巧前幾日我去找顧少恒,又看見那姑娘對顧少恒一往情深,非君不嫁,還哭哭啼啼的。我在想,那姑娘性子直,會不會是出了什麽事……若真是,徐家按著不發,想必定是怕英國公反悔,不再幫蜀王解圍。”
“嗯。”他想了想,起身道:“我去吧,我與英國公也有些交情,興許能說動他。”
“可徐延派的刺客還在尋你,你再去他的親家那兒,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他安慰道:“放心吧。徐延如今還要仰仗英國公的相助,他能殺我,英國公就能保我。英國公若知道自己的女兒出了事,必也不會再聽他的。”
“那你要小心。”
“好。”
……
宋越乘著青辰的馬車,去了英國公府。英國公隻聽他那麽一說,立刻便到徐延府上要人去了。
徐延看見英國公,原還在想不知道他是來喝酒的,還是來告訴他那三萬人馬已經到了太原。哪裏知道,對方竟是來要人的。起先,徐延還和和氣氣地找借口推脫,說人不舒服,見不得。哪知英國公根本不吃他那一套,隻吩咐帶來的人要到府裏去搜,甚至還說出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樣的話。
徐斯臨原是在後院小亭裏喝酒,也被這麽大的動靜驚動了。他腦子裏隻想,果然是瞞不住的,該來的還是會來。酒勁上頭,心裏對那還擱在柴房不許任何人靠近的屍首愧意更深,後來他就到了堂裏,把蘇妙儀已死的消息告訴了英國公。
“別找了,她死了,怪我。”
徐延原本還在狡辯,沒想到兒子突然來了,還道出了實情,腦子一轉把兒子往後拽,“他喝多了,胡言亂語。”
英國公來之前,早有不好的預感,聽徐斯臨這樣一說,當場就崩潰了。蘇妙儀是他唯一的女兒,自己捧在手心上疼愛都來不及,哪想嫁入了別人家,就這麽香消玉殞了。
他心中不忿,拽著徐延的衣領就便怒吼:“你還我女兒來!”
徐延任他揪著衣領,也不狡辯。這下紙是包不住火了,他才讓人將柴房裏蘇妙儀的屍首抬了出來。這幾日天轉涼了些,他又讓人以冰塊來給屍體降溫,所幸屍體還沒有腐爛,隻是原本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蒼白而浮腫。
英國公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時忍不住心中哀意,抱著屍首就老淚縱橫。
徐延哪管這些,心中隻惦記著那三萬人馬,擔心他反悔改主意,於是不惜拉下老臉來求人,“妙儀雖死了,你我到底是親家……”
英國公哪還願意跟他多說廢話,讓人帶上蘇妙儀的屍體,登時就甩門而去,臨走前,留下一句話,“我與你徐延從此以後不是親家,是仇家。那三萬人馬會立刻返回西北,你休要再妄想了。”
待英國公走後,徐延“啪”地扇了兒子一個巴掌,“不過就是死了個人,值得你成日喝酒,來此胡言亂語。這下好了,徐家就要家破人亡了!”
從小到大,父親對他都是和顏悅色的,從不曾打罵過他。
今日,是第一回。
*
徐延說的沒有錯,徐家就要大難臨頭了。
英國公撤兵後,蜀王大軍等不到援軍,已是士氣大減,在與白蓮教的對抗中連連退敗。十萬大軍抵擋了半個月多,已是才剩了不到六萬人。
徐延心知蜀王若敗,朱瑞勢必饒不了他,前方送來的軍情一日不如一日,他也再經不起日日煎熬了,於是下定主意,想要舉家帶著逃離京城。到底是在官場縱橫了二十多年,前首輔徐延人脈頗廣,幾封書信來回,很快就確定好了未來的藏身之處。
徐斯臨這些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已是懶得再去想什麽,徐延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就像是個提線木偶。
可惜,現實並不如徐延想象的美好。黃珩受朱瑞口諭,早就已經派了人盯著他,京城各方向把守城門的禁軍也早就換了撥人,不在徐延的掌控之下。在看到他出城的時候,禁軍們便將他們悉數捉了起來,送入了大牢。
在這些人裏,不包括明湘。
在徐延確定要逃亡的時候,徐斯臨把明湘放走了。徐延自身難保,也顧不得兒子的一個小妾。明湘雖舍不得徐斯臨,但徐斯臨不肯帶上她,她也隻能含淚與他分別,一個人背著包袱,淒涼孤單地回了家。
……
不出幾日,朱瑞的聖意就通過黃珩傳達了下來——徐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朱瑞好容易清醒了一陣子,聽到徐延被捉的消息,一時心中又是鬱氣積結,“念他多年侍奉的份上,本想讓他多活幾天,他竟死不悔改,還想著跑。罷了,就讓他活到這個份上吧。”
最終,朝廷裁定徐延負有陷害忠良、勾結藩王、貪汙稅銀等數十樁罪,依大明皇帝旨意,三日後滿門抄斬,株連九族。此外,與其來往密切的徐黨官員,一並革職發落。
得知三日後就要赴死,被關在牢獄裏的徐延懇求牢頭,說是想再見朱瑞一麵。牢頭請示了黃珩,黃珩猶豫了一番,想要去奏請朱瑞時,卻是發現,躺在龍床上的朱瑞,這一次真正停止了呼吸。
殯天了。
朱瑞到底是在徐延之前去了,徐延臨死前的最後一個要求,他沒有再滿足他。
黃珩第一時間將死訊稟報了太子朱祤洛,朱祤洛發布了國喪。一時間,舉國哀悼,全國各寺廟敲了三萬下鍾。
因大明還麵臨著戰事,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而在朱瑞去世後的第二天,為穩定政局和軍心,在眾臣子的建議下,太子朱祤洛登基稱帝。
大明朝,終於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
登基大典過後,新帝朱祤洛就收到黃珩奉上來了一塊東西——徐家曾獲先帝賜予的金書鐵券。
徐家到底曾是鼎盛的權貴之家,徐延又擅於討朱瑞的歡心,得了這一塊牌子,也不足為奇。
徐延之前想要見朱瑞,也是想以這塊金書鐵券保住兒子的命,以期徐家香火不滅。可惜他還沒見到朱瑞,朱瑞就已經死了,現在朱祤洛繼位,他便隻能向朱祤洛求情。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五馬分屍、剝皮拆骨等極刑也不為過,金書鐵券這東西能不能管用,那也得看當朝皇帝想不想認。若是不想認,免了一次死,再尋個由頭定下個死罪,那就再無牌子可免死。
燭火輕輕搖晃。
少年天子端坐於乾清宮的龍椅上,漆黑的眸子看著手裏的鐵牌,一張仍帶著些許青澀的俊臉卻是沒有什麽表情,薄唇微抿。
徐延首先是叛亂罪臣,這麽多年又貪墨了這麽多國帑民財,當年還勾結鄭貴妃害死了他的母後,如今他終於得了報應,當是死不足惜。徐斯臨是他的兒子,這兩年也幫他辦了不少事,雖不是罪大惡極之人,但也難辭其咎。尤其,他還曾助徐延陷害了自己的老師。
他的老師,可是他朱祤洛老師的老師。
要不要放過他呢?斬草不除根,勢必後患無窮。
朱祤洛心裏猶疑不定,卻是由老師二字字,聯想到了青辰。
說來,他們已是有許久未見了。之前鄭貴妃把他關在慈慶宮裏,不許他與任何人相見,後來青辰又因救下宋越,也不便回朝,再後來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也都顧不上聯係。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正是思慮之時,忽有人來報:“皇上,沈青辰沈大人有事求見。”
朱祤洛眼睛一亮,“快讓她進來!”
青辰見了朱祤洛,先行麵君禮,“微臣沈青辰,參見皇帝陛下。”
朱祤洛卻是直接從龍椅上走了下來,到她麵前有些激動道:“沈師傅,朕有許久沒有見到你了。”
都想你了。
青辰看他穿著一身明黃龍袍,更顯得英姿勃發 ,灼灼不凡,心裏也為他高興。不過眼下顧不得與他敘舊,今日她來,是有事要求他。
昨日,明湘聽說了徐家的處境,便來求她,讓她幫忙保徐斯臨一條命。
青辰看得出,她對徐斯臨用情很深。她請自己救徐斯臨,雖在外人看來是個很不合理的請求,但是自己欠了她的。所以無論明湘說什麽,她都要盡力一試。
徐斯臨應該想不到吧,當初他父親造孽害了的女人,如今卻變成了唯一為他求情的人。現實真是諷刺。
“皇上,隻因哀求微臣相助之人,臣曾有愧於她,不論這個要求有多過分,微臣也必須盡力一試。如此不情之請,還請皇上恕罪……”她說著,低下頭。
“朕答應你。”朱祤洛卻是很快應道。
她說什麽他都會答應她的。當初要不是她,他興許已經中了徐延的詭計,失去太子之位甚至性命不保,如何還能繼承大統。
“正好,徐延呈上來一塊金書鐵券,為他兒子求一條活路。”新帝繼續道,“朕看在你的麵子上,便饒他兒子一命吧。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朕要他在牢裏呆上十年,十年後方能釋放。這樣也對徐家曾害過的那些人有個交待。沈師傅,你以為如何?”
能免他死罪,已是皇恩浩蕩,她不敢再多求,“多謝皇上!”
朱祤洛笑了笑,“沈師傅,如今朕雖是皇帝了,但你還是朕的老師。你我之間還是像從前一樣,好嗎,這樣倒感覺生分了許多。朕不喜歡。”
青辰猶豫了一下,一句“君臣之禮不可費”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朱祤洛眼裏有對親近之人的渴求目光,讓她不忍在他初登帝位的時候就讓他感受高處的孤獨。
“好。”
少年天子滿意地笑了下,熠亮的眼眸望著她清雋白皙的臉,“朕還要告訴你個好消息。”
“是什麽?”
“三法司全被朕換了人,朕會命人重審宋越的案子。朕心裏明白,他是受了冤枉的,朕會還他一個清白。”他知道,她曾為她的老師做了很多事。他這麽做,她應該會很高興吧。
話音落,果然如朱祤洛所料,青辰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那真是太好了。謝謝皇……你。”
少年天子看著她的笑顏,心開始撲通撲通地跳。白皙的臉頰,清透的目光,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瓣,她當真是清麗無雙。一個你字,直擊他的心底。
他的耳根應該是紅了吧,朱祤洛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
過了沒多久,徐家便被滿門抄斬,九族皆滅。唯一存活下來的人,隻有在暗淡無光的牢獄裏的徐斯臨。
明湘托青辰找人帶了封信給他,說是,她會外麵等他。
他關十年,她就等十年。
君當如磐石,妾當為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三法司的堂官換人了。
原來幫助過青辰的大理寺卿被平調至六部,餘下兩人皆是被革職查辦。宋越貪汙的案子被重新審理,很快真相便大白,他清清白白,無罪還朝。趙其然等心學門人在牢獄裏待了多時,這下也被一並施放了。
重見天日的趙其然不無感慨,“總算是換了一朝,大明要重見天日了。”
徐延死了,內閣首輔便出了空缺。朱祤洛也沒怎麽考慮,任命次輔宋越為新任首輔,即日上任。與此同時,內閣是還少一人,那個位置自然沒有別的人選。
在他心裏,尤其如此。
八月中旬,新帝朱祤洛擢升戶部侍郎沈青辰為戶部尚書,同時將其選入內閣,賜其東閣大學士官銜。至此,滿朝文武見了青辰,均要喚一聲:閣老。
九月初,蜀王大勢已去,以剩餘五萬人馬與白蓮教十萬人拚死一戰。
曆時一個多月的鏖戰後,蜀王大敗,全軍潰散,孟歌行麾下之人也死傷無數,隻餘不到七萬人。而與此同時,已到京城援助的藍歎卻是大肆招募蜀王的殘兵,日夜操練,再加上他自己帶的兩萬精兵,一整合竟成了四萬人的大軍。陸慎雲那頭,也還率領著的三萬京城禁軍。如此看來,大明與白蓮教的兵力已是旗鼓相當。
當初,孟歌行決定進攻蜀王,一是因為阿彌陀佛顯靈,讓他懷疑不敢冒進;二是他沒有想到藍歎能有如此超群的指揮能力,不僅在短時間內將瓦剌人擊退,到了京城竟還能招募蜀王的殘兵。
七萬人對七萬人,人數看著相當,可他們才經曆了一場大站,已是身心俱疲。這個時候要是對戰大明,勝利的天平並不傾向他這一邊。
此時,軍中還有些人因為傷病而抱怨,說是當初他以箭射向阿彌陀佛身相,惹怒了佛祖,掉頭攻擊蜀王,更是違背了佛祖之意,故而才導致如今進退維穀。
孟歌行通通不想聽,他隻知道,這一戰他必須要擊敗陸慎雲,入主紫禁城,把青辰搶回來。
……
與此同時,陸慎雲與藍歎也已製定好了作戰計劃,正想趁著白蓮教還未來得及喘息,與其一戰,速戰速決。
大明大軍開拔前,皇帝朱祤洛親自給陸慎雲和藍歎斟了酒,與他們同飲。陸慎雲離開乾清宮後,到戶部去找了青辰。
戶部屬官見了他,隻問是要找誰,他道:“我找沈……閣老。”(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