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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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聲再次響起,已與之前琴師所奏相差甚遠。琴聲悠揚, 輾轉回旋中, 自帶有鏗鏘戰意。那戰意並沒有占音太多, 在戰意流轉時,還有一腔溫柔流連之意往來反複。琴聲如畫, 如瀑布乍開,似一樹春光。不少郎君聽琴之聲,麵上露出陶醉之意。他們手扣著膝蓋, 輕輕打著旋律。而光聽這重新響起的琴聲,便可觀彈琴人的為人胸襟。

    鬱明麵色不太好,目光盯著屏風。日光耀眼, 隔著一湖, 屏風光景如團白光。他並不能看出屏風後的人是如何相貌,但以琴觀人,那位博成君之胸襟開闊,讓人暗自敬佩。

    鬱明一麵想, 李皎既然與此人舊年有情, 整整兩年,以李皎的眼光,她能看中的人,斷差不到哪裏去;另一麵, 他心中澀然,正因為對方太出色,即便李皎已與博成君分開, 他到底意難平。

    博成君在屏風後彈琴興起,流水上,一酒壺置於玉盤上,順水而飄。楊家大郎楊安一直站在二弟身側,著人看那酒壺飄置的方向。有仆從過來跟他通報,他猛然回頭,看青年的手指在古琴上動作。楊安手一抬,一道指風揮出,探向二弟手下的古琴。博成君微怔,沒有來得及阻攔,那道指風碰到了琴弦,咚一聲,琴弦再次崩斷。

    琴聲再停。

    湖另一邊圍水而坐的眾位郎君,在琴聲乍然停住的時候,都看到那湖中玉壺,走到了鬱明的麵前。鬱明眉一挑,伸手撿起了水中的酒壺。眾人互相一看,心中了然。在聽楊大郎說博成君彈琴時,他們心中都有察覺,都覺得博成君針對的會是鬱明。如今果然如心中所想,郎君們拍案長笑:“原來是鬱郎!”

    鬱明目中閃出揶揄笑意,並不推脫,當真把他的玉笛拿在了手中。他敲了敲玉笛,心中微微自得:博成君也不過如此。

    好吧,即使博成君和皎皎有舊。但是博成君手中,卻沒有皎皎親自雕的玉笛啊。

    屏風後的博成君起身,隔著一道紗布,他詫異地望著那個陌生英俊的青年。青年端著酒壺放置一邊,從懷中掏出一玉笛把玩。青年垂目,深目挺鼻,側容清雋明晰,日光落於身,熠熠生輝。然這個俊俏的郎君,博成君是不認識的。

    他站在屏風後蹙眉,思量這位郎君是誰,兄長怎會請他來家中做客?

    楊安走到二弟身邊,目光幽深地望著鬱明動作,口上噙笑道:“這位便是長公主殿下的新婚駙馬,鬱明。他早年和長公主形影不離,我想殿下應該跟你提過。但你大約是沒見過這個人的。這次倒可以好好看看!”

    博成君不可置信轉頭看楊大郎,發怒道:“兄長!你利用我?!”

    他明明說過最好不要與長公主牽上關係,楊大郎卻不置可否,還哄他來彈琴。楊大郎不光哄他彈琴,還借他的琴聲,和那位駙馬隔空對招!不管博成君本身意向為何,眾人都認為博成君在針對鬱明。

    這與博成君本意相反,他如何不怒?

    博成君轉身就想走出屏風,想喝住這可笑的遊戲。

    他的肩膀被他兄長扣住,聽到兄長大喝:“胡鬧!給我乖乖坐著看!”

    “大兄!”

    “那鬱明從你這裏搶走了長公主殿下,你淪為天下笑柄,我楊家也備受羞辱!你是不怒,卻不想楊家的臉麵麽?!不過是讓他出個醜,長公主殿下都沒有反對,你反對什麽?給我坐下!睜大眼看那個江湖野人,如何比得上我們楊家郎君!”

    “兄長,殿下她並非……”

    “閉嘴!”

    博成君數次被兄長喝住,肩膀微僵。楊家多數人都在當年從龍戰中犧牲,活下來的就他們兄妹幾個。楊家大郎說一不二,如兄再如父,他突然大聲止住二弟。舊日威嚴在側,博成君半晌沒有開口。

    他與兄長靜立,目光落在湖岸上的鬱明身上。

    當他看著這位青年時,博成君腦海中,浮現昔年他與李皎相處的些微片段。早年他和李皎聯姻,是因為楊家要和平陽王結盟。博成君楊承稟性至純,家中為他保了位公主殿下做媒,他心中也不知何感,不抗拒不歡喜,就那麽接受了這段聯姻。

    他要到很久後,才知道李皎另有心上人。

    楊家撿了個空。

    當他心中愛慕李皎時,李皎卻纏綿病榻,為那位郎君傷懷,眼中看不到他。他悉心照顧李皎,李皎的病情反複,心情鬱鬱。他們請宮中禦醫來看,禦醫說是心病,說李皎鬱結於心。

    他剛剛喜愛上李皎,便得知李皎喜愛另一個人。

    博成君陪伴了李皎兩年時間,他初時是希望李皎能忘掉鬱明,從頭開始。他為了幫李皎養病,不得不去了解李皎那段愛情的始終。他從李皎口中,聽到了鬱明的許多舊日片段故事。

    他幫李皎忘記鬱明的那兩年,幫李皎振作的那兩年,他從各種角度,聽說了李皎和鬱明的故事。越聽越頹然,越聽越想,到底是何等風采的郎君,才讓李皎念念不忘呢?

    博成君自己也覺得可笑。

    當他越來越清楚李皎的心意時,他便越來越無法愛上李皎了。他與李皎退了親,李皎的病才大好。那時他就知道,李皎對這門婚事,是如何的抗拒。他幫李皎養好病,幫李皎重振精神,他鼓勵李皎去找鬱明,或者重新開始。

    而他自己則去了雁門關,數年留守雁門關,不想回長安。

    那四年,他在長安陪李皎養病的時候,他站在雁門關懸崖上往下看的時候,他走在月明中,他坐在高樓屋簷上。他輾轉反側,他念念不忘。他無數次地想,無數次地想要知道,鬱明是誰?

    鬱明到底是誰?

    他無比清楚這個人的故事,他卻從沒見過這個人。

    意難平……到底是意難平!

    而今,終有一日,隔湖相對,博成君見到了那落拓青年。

    青年垂眼,將玉笛橫在唇前,出聲吹奏。鬱明他架勢極大,起身的動作又很冷靜。他唬住了眾位郎君,郎君們竊竊私語,以為是他們想錯了,鬱明會吹玉笛,隻不過鬱明不高調,從來不表現。眾人漸漸收了心中念頭,靜靜聽候郎君的笛聲。

    有相挨郎君悄聲問:“鬱郎,你真的會吹笛?”

    鬱明胸有成竹地低調一笑,理直氣壯:“會啊!”

    博成君收了心中雜念,聆聽鬱明的笛聲還能帶給他什麽樣的驚奇。

    “刺——”笛聲尖銳,從笛管中呼嘯而出。

    這麽尖銳的聲音,讓諸人猛地色變,捂住耳朵!

    鬱明多麽的淡定,身邊人麵色僵硬,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看他,他倒是持著他那五音不全的笛子,吹奏出的樂聲,時而刺耳時而尖唳。多少人捂著耳朵逃跑,紛紛喊他“夠了夠了,不要吹了”。鬱明根本不理他們,他吹得興起,管它魔音穿耳,還是神仙妙音,他吹得何等忘情!

    隔著一湖,楊安忍不住麵色龜裂。

    博成君:“……”

    湖邊人如鳥獸散,爬滾著逃離鬱明身邊。但是那魔音何等可怖,又兼鬱明身懷高超武功,他不光吹笛,還把內力用在了笛聲中。不管郎君們往哪裏逃,笛聲都如附骨之疽,纏著他們不放。

    好想大哭!

    好想跪下求饒!

    李皎和明珠趕過來,便聽到這般難聽的笛聲,看到眾位郎君的驚駭。明珠第一時間捂住了耳朵,尖叫:“天啊!”

    “天啊!怎麽有人這麽自信?吹這麽難聽?”

    李皎看到了鬱明,所有人都四處逃散,就鬱明一個人橫著笛子,吹得意氣風發。他的意氣風發,以眾人的驚恐為代價。連楊安都讓人來求,求鬱明不要吹了。四處混亂,鳥雀駭逃,有口氣的動物,都遠離鬱明。李皎捧著胸口喘氣,為鬱明引起的混亂驚悚震撼:“他瘋了麽?!”

    明珠看清楚了這般因果,雙目呆滯,喃聲:“他是要嚇死所有人啊……”

    她流下了難過後怕的淚:“以後應該沒人敢讓他吹奏了。”

    她轉頭充滿希冀地想握李皎的手:“殿下!阻止他,快阻止他!”

    在李皎主仆身後,楊家三娘的右手包紮了紗布後,領著侍女,緊追長公主殿下的步伐。楊嬰心中記得李皎來家做客,她並不想李皎突然離席。然後與諸人一樣,耳邊聽到那魔音繞梁,楊嬰雙腿一跌,跪坐在了地上。

    李皎哪裏管得那許多,她捂著耳朵強忍笛聲,快步跑向鬱明。

    鬱明正吹得興起,不妨旁邊有人踮腳,一把奪去他手中的笛子:“夠了!”

    鬱明沉臉,看誰敢打斷他吹笛。他聞到女子身上的清香,低頭看到佳人麵色蒼白,手握玉笛,難以忍受地瞪著他。李皎握住玉笛時,忽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她低頭看自己手中的笛子,詫異地發現這笛子好眼熟……

    是她扔掉的那個。

    李皎心中登時間蕩起一圈漣漪,臉頰微熱。她垂下頭,幾不敢與鬱明的目光對視。雖然兩人已經成親,雖然李皎心中愛慕鬱明。但她和鬱明之間,陌生的地方仍有很多。她嫁給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青年,她常常心中害羞又雀躍。

    李皎握緊手中笛子,心想:他竟然找到了我扔掉的玉笛……他肯定很喜歡我吧……

    鬱明不知道李皎的彎彎繞繞,他隻在一開始看到李皎蒼白的容顏。鬱明心中緊張,低頭抓起妻子的手。他還想把她抱入懷中仔細查看,被李皎掙紮後,他緊張無比地握著她的手:“怎麽了?哪裏難受?”

    李皎定定神,將心裏的羞澀壓下去。

    她抬頭,鎮定地看向鬱明:“無事。我隻是因為你的笛聲受到了傷害。”

    鬱明:“……”

    身邊一排排小幾倒下,多少郎君躲到幾木下。這會兒笛聲艱難地停了,他們心有餘悸。聽到長公主對鬱明的奚落,有幾個不著調的郎君,哪怕自己剛剛脫困,就先噗嗤一樂。鬱明轉頭,淡著臉看過去。

    眾人臉再次僵住。

    鬱明奪笛子,不滿道:“我還沒吹夠呢!”

    眾人一凜,快要哭了:“……”

    好在長公主殿下就是靠譜!鬱明要來奪笛子,她往後一藏,淡定應對鬱明的不滿。眾人聽李皎語重心長勸道:“夫君,你不會吹笛子。但是你放心,我教你吹。你們這個遊戲,我幫你完成,是可以的吧?”

    李皎疑問地看向兩邊人,眾位從案幾下爬出來的郎君忙點頭同意。隻要鬱明不再坑他們,李皎要代替自己夫君行令,眾人求之不得。這會兒,他們哪還有心思為難鬱明,隻想李皎趕緊把鬱明帶走,不要再折磨他們了。

    鬱明半願意,半不願意吧。

    李皎管他願不願意呢,推開了鬱明,端然入座。眾郎重新坐好,心中不安,祈禱這對夫妻,有那麽一個人正常些,不要都這麽不靠譜。在眾人炯炯有神的注視期盼下,李皎橫笛於唇邊,一聲吹出。

    尖銳呼嘯聲再次驚起飛鳥!

    眾人惶恐捂耳,重新趴會了案下。他們瑟瑟發抖,雙眼含淚,哆哆嗦嗦:“殿殿殿殿下……”

    鬱明:“哈哈哈!”

    他拍著膝蓋放聲大笑,手攬住妻子的肩,按了兩下。他目中含笑,微有熱意,充滿欣慰地看李皎。他滿眼寫滿了對李皎的讚賞:不錯不錯!

    李皎手忙腳亂地停下了吹笛,那聲音也把她嚇了一跳。她濕紅了眼睛,偏偏她夫君還那麽不靠譜地鼓勵她,李皎紅著腮幫,非常地不好意思:“見諒見諒,我試試音……這玉笛,音色不太對……”

    眾人露出痛苦卻堅強的笑容:“原、原來如此……”

    他們不知道,當初李皎這笛子雕得就不太好,音色不對是多正常的事啊。

    鬱明非常理所應當地欣賞李皎的吹笛聲,眾人惶恐不安地硬著頭皮欣賞。隔湖一屏風,楊安麵色幾變,博成君定然而望。楊嬰被侍女們攙扶著上了湖心島,向兩位兄長見禮。她大兄麵無表情地瞥她一眼,她二兄對她友好一笑。楊嬰斂容,與他們一起看去。

    李皎坐於榻上,幾次試音後,漸漸摸索出了這隻笛子的門道。她是靠譜的,很快重新吹奏,妙音飛出,眾人僵硬的臉色才紛紛放鬆。那女郎坐於榻木,廣袖長裙,玉笛在手,仙音縷縷。英俊的青年屈膝坐在榻下,手支下頜,專注地凝視妻子。

    九月風清,綠葉紛落,飄了兩人一肩。

    落落然,二人似神仙眷侶般好看。

    博成君微怔,睫毛顫一下,落下遮住眼中神色。

    笛聲在眾人耳邊飄蕩,比鬱明之前的胡吹何止高了一招!數音圍繞一音飛揚,如流水般環繞。它們高低起伏,連綿反複。千萬音聲回歸一音,如千萬想念回複一心。笛聲遮天蔽日,追逐日光。它們滔滔不絕,過千山,趟萬水,成波濤洶湧、前仆後繼之勢。那麽多的追隨,那麽多的反複,那麽多的回蕩……

    伴隨無數歡喜,無數周轉,無數流連……

    聽笛聲的郎君們不自覺地站起,盯著李皎,盯著李皎口邊的玉笛。當笛聲戛然而止時,眾人耳邊卻還回蕩著那曼妙笛聲。

    何等仙樂!

    李皎站起,鬱明跟她起身。

    明珠立在兩人身後,將兩邊人的反應收於眼底。她露出笑容,很欣慰長公主殿下用笛聲征服了這些人。

    李皎對眾人一欠身:“時日不早,我夫妻先行告退了。”

    眾郎君漸次回禮。

    鬱明和李皎在仆從的領路下,往前走去。他們走過郎君們,郎君紛紛讓路。流水潺潺,湖心有屏風,屏風在此時被撤去,其後楊氏兄妹三人,望著沿岸而走的鬱明夫妻。

    鬱明和李皎,與楊家兄妹們隔湖擦肩。李皎目不斜視,長公主的架子擺得很大。那邊郎君女郎們欠身,鬱明側過臉,擦肩時,他深深望一眼博成君。時間在擦過的這一瞬變得緩慢,湖水生波,落花拂躍,鬱明和博成君二人側頭,將對方的一眉一眼都看得清晰無比。

    博成君麵色頹然,握緊拳頭。

    鬱明收回了目光,問李皎:“你這吹的是什麽,有名字嗎?”

    李皎答:“有啊,相見歡。”

    鬱明重複一遍:“相見歡。”

    他微笑:“確實,相見甚歡!你回去教我吹吧。”

    李皎的聲音很輕,隻有她夫君一人能聽到。鬱明的聲音卻帶內力,傳到了楊氏兄妹耳中。博成君怔怔然,看李皎從頭到尾也沒有看向這邊。他心知兄長的算計,惹怒了李皎。李皎如今隻當作不知,已是頗有涵養。

    相見歡……

    相見何等歡喜!

    那相見歡,說的是鬱明和李皎。

    卻和博成君無關了。

    楊家的宴席在長公主殿下離去後,倉促結束。李皎雖沒有查到底,那宴席,卻到底讓她發現了一些端倪。事後數日,她都在查楊氏的宗卷,被鬱明發覺。鬱明後知後覺:“你那日參宴,並不是想見博成君,而是為了查楊氏?”

    李皎:“我都不知博成君會出現,我怎麽可能專程去找他?”

    鬱明心中歡喜,卻又笑而不語了。他去尋明珠,從明珠那裏,得知李皎對楊氏的懷疑,心中更為放心,又不覺心動。他不太管李皎的事情,但看李皎日夜操勞,卻也想幫李皎做點什麽……

    長夜漫漫,李皎沉沉入睡,身側睡著鬱明。聽到妻子輕緩的呼吸聲,鬱明驟然睜眼起身。他小心無比地越過兩人之間由無數枕頭擺成的“楚漢線”,跨過李皎。那楚漢線分明,夫妻二人雖睡一床,到底誰也不碰睡。

    而鬱明每看一眼楚漢線,就心塞一分。

    他睡個覺,都抱不成老婆……但有這楚漢線,李皎才答應讓他睡床。他能怎麽辦?

    鬱明冷哼一聲:他遲早有一天,把這“楚漢線”拆了!

    但是現在,鬱明隻能先爬過楚漢線,跳下了床,穿上衣服。他動作極輕,沒有吵醒李皎,開門出去。鬱明跳上牆頭,憑借對公主府上扈從巡邏的熟悉,從公主府中出去,一路往楊家縱去。

    他倒要看看,楊家在籌謀什麽!

    已入深夜,楊家大都燈火暗下,隻有一屋亮著燈。博成君垂坐案頭,他兄長推門而入,淡問:“反省得如何了?那日的教訓,你有沒有吸取?”

    博成君不言不語。

    楊安知二弟心性,知二弟對自己不滿。他哂笑一聲,心想若非長公主殿下逼得這麽緊,我又何必把你叫回來?

    他甩袖入座,忽然提起一事:“你可還記得,三妹出身西域的事?”

    博成君:“……兄長何意?”

    他慢慢抬起頭。

    屋簷上,一瓦掀開,鬱明蹲在瓦上,聽到房中楊大郎的說話聲,心裏一咯噔——楊三娘子出身西域?

    李皎……似就是要證明楊三娘子與長安女郎的不同啊……